不一时,“不思道”上燃起大火,隔着熊熊火光,钟柳函已望不到外面人身影。
戚铃穴道得解,向前跑了两步,就听身后喊道:“戚姨。”回眸一望,只见钟柳函面色苍白,双眼定定看着她,身子微微发颤,随后抿唇摇头。
外面惨呼大起,烈火灼得人脸颊生疼,戚铃揉了揉眼,倏忽间,却见钟柳函秀眉紧蹙,身子便如风吹的柳絮,向后坠去。程忆喊一声“少宫主”,冲上前将人抱住。
戚铃神情一变,奔到她身前,焦急道:“是不是寒毒发作了?我不出去,你别急,你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钟柳函瞧一眼戚铃,又看向程忆,摇头道:“不要回头。”
“好,好,我们都不回头。”戚铃连声应下,扶着钟柳函另一只手,对江雁喊道,“江雁,你安排一下,带大家都退去桃林瀑布。”
江雁如释重负,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命弟子带着伤员离开。钟柳函稳了稳心绪,抓着程忆道:“程姨,你带我去济世堂。”程忆点头道:“我背着你去。”钟柳函又对戚铃道:“戚姨,我们不能辜负她们。”
戚铃略一沉默,苦笑道:“不会了,我不会再冲动行事,‘银云纱’你们带上,到时我在瀑布那里接应你们。”遂取出金剪,割下一块“银云纱”交给程忆。
程忆望着她神色,担忧道:“戚铃,不要做傻事。”戚铃叹道:“三堂五部,八人同心。”程忆不觉一怔,还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缓缓道:“八人同心。”
众人奔上天衍宫主殿,程忆带着钟柳函穿过竹林往济世堂掠去,戚铃远望山谷内的火光,将心一横,继续带弟子沿着石路奔向桃林瀑布。
济世堂内分外寂静,钟柳函赶到房中,颤着手将玄天铁盒抱进怀里。这时,程忆从外进来,急切道:“新济军毁了巨石柱,该是往这边来了,少宫主快走吧。”钟柳函一惊,不料大军来得如此之快。
两人走出济世堂,却见下方有人跌跌撞撞地行在石阶上。程忆仔细一瞧,脸色陡变,高叫道:“萧部主,你要去哪?”
钟明熠听到机关开启之声,脸上微微一笑,心中再无顾虑,使剑当先杀出,一时间,折在他手下的便有数百兵卒,鲜血染红一条河水,尸体遍地堆积。
唐景初站在高处,眼见天衍宫余下几人,个个悍勇无比,不畏生死,心下又慌又怒,此次他领十万大军前来,本是稳操胜券的一仗,而今已斗到子时,手中将领折损过三万,却仍未拿下天衍宫,取得玄天铁盒,若林大人追责下来,他亦不知如何交代。
这时一名将领走来,拔出腰间佩剑,淡然道:“唐先生,若再拖下去,天衍宫余孽只怕遁走已远,既然他们负隅顽抗,便也无需再留情,将这些人杀尽,再去寻铁盒也不迟,唐先生还是早做决断,莫负了大人期望。”
唐景初紧咬牙关,额上青筋跳起,想出发前所立军令状,夺过身旁兵卒弓箭,跨出一步,手上强弓拉满,咻地发出。郑流辰护着唐百生砍下一人首级,忽见一支劲箭射来,连忙举盾阻挡。那铁箭含了唐景初十成内力,迅疾凶猛,铁盾一击即碎,冲势不减,直直穿透郑流辰胸口。
“流辰!”唐百生抱着人退到河边,见他胸前血水涌出,忙拿手按住,悲声道,“傻孩子,你替我挡什么?我一把年纪,死便死了,你还有大把时光,该好生活着。”
郑流辰长吸口气,血水冒得更多,紧紧抓住唐百生手道:“唐堂主,那箭我既见着了,如何能不挡?对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了。”说罢,头一歪,垂手而逝。
叶依与钟明熠听到喊声,转身便见此景,急忙退到两人身前,新济军随之将四人包围。
唐百生暂掩悲恸,起身厉喝道:“逆子,你要取我性命便来,躲在大军后装什么龟孙?”唐景初脸色阴沉,摔了手中弓矢,大骂道:“老东西不知好歹,我念着昔日那点情分,对你一再忍让,若你真拿我当义子,为何当初不肯将医术倾囊相授?”
唐百生瞪他一眼,怒道:“你心术不正,性情浮躁,还偷学邪功。医者重情,以诚待人,贵在心有大爱,我且问你,这些你又做到了哪一点?你擅自让病人试你做的新药,不把人当人看,若任你这般下去,势必成江湖大患。”
唐景初胸口起伏,冷笑道:“死老头,顽固不化,那人本就命不久矣,我制出新药,死马当活马医,运气好些,能让他捡回条命,运气差了,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分别,我们尽力施救,谁又能怪罪到我们头上?你不就是怕我辱了你神医的招牌,怕日后无人磕头唤你一声神医。”
“你,你……”唐百生面色苍白,气得一口气几欲缓不过来,“今日我便要清理门户,杀了你这个逆子!”唐景初面现杀气,笑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都给我上,谁若活捉了唐百生,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兵卒齐齐举枪呐喊,呼声震天,朝四人逼近。钟明熠与叶依在前砍杀兵卒,只见后方大军旗帜一挥,数百羽箭飞至。钟明熠神情一凛,发足奔出,砍倒一片兵卒,直捣后方弓箭手阵中。
然飞矢无数,叶依气力渐竭,身上再受两箭,跌坐到郑流辰尸体旁,看着他喃喃道:“你年纪最小,倒先去了。”回首瞧着“不思道”中熊熊烈火,轻笑一声,口中蓦地咳出血来。
唐百生大腿处中了一箭,众兵卒趁机齐出长枪,数十支枪杆压在其肩头,却见他挺直身体,拼死不屈。一人发狠,挥枪击向膝部,唐百生双眉颤抖,仍未跪下。“跪不跪?跪不跪?”那人使力又击数下,众兵卒咬牙发力下压,只见唐百生双腿一折,终是跪倒在地。
“钟宫主,你且看看身后。”唐景初手一扬,围着钟明熠的兵卒便即散开。钟明熠回身望去,天衍宫弟子尽数倒下,叶依被几人拿刀抵着,唐百生双腿也已被打断。
钟明熠目视大军,他们之中有老有小,神态各异。那一张张脸上,有迷茫,有狠厉,或是露着胆怯,或是麻木无情。手中长剑仍不断滴着鲜血,钟明熠回望笼罩在烟雾中的天衍宫,忽地纵声长笑,前面的兵卒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就见他将剑横在身前,但听“乓”一声响,剑身应声断开。
唐景初瞧着下方状况,不禁皱了眉头,大军得他指令,也不敢妄动,无数双眼睛盯着钟明熠,时刻小心提防。
钟明熠扔掉断剑,目光越过千军,盯着唐景初,朗声道:“自古胜者,乃分上、中、下三乘。下乘者,以力胜人;中乘者,以智服人;上乘者,借机而为。你今日又属哪一乘?”
唐景初握手成拳,脸色数变,见他神态自若,心中火气暴涌,冷冷道:“外人常说天衍宫通晓天机,上承天道,方得神器无数。呸,狗屁的天道神意,不过是仗着有一本天工图才敢肆意妄为,你天衍宫当年助叛军杀人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若能达成目的,手段如何,谁会在乎?”
钟明熠盘膝坐地,淡然道:“罢了,十七年过去,你却仍不知何为大势所趋,倒是我当年看走了眼,你若想知道玄天铁盒的下落,便自己过来。”
唐景初心下犹豫,便是为了拿到玄天铁盒他才一直留着钟明熠性命,可自己武功不及此人,若单独上前,只怕有诈。
钟明熠闭目片刻,张眼见他如此,呵呵一笑,说道:“你心中应知,我连战三个时辰,内力濒竭,玄天铁盒只有我一人知晓放在何处,而今我自断了武器,便是如此你也不敢过来?”
唐景初目露寒芒,未作回应,忽听叶依笑道:“不过是那暗处的老鼠,见不得光,任人驱策罢了。”
唐景初脸色一变,右足一踏,纵身上前,抽刀指着钟明熠心口,冷声道:“快说,玄天铁盒在哪?若敢耍花招,我便让人先挑断老东西的手筋脚筋,开膛破肚,再把那女的皮剥了做旗。”
钟明熠伸手打开刀身,神色肃然,沉声道:“你若想让我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我亦无妨。”唐景初皱了皱眉,紧握刀柄,又上前两步。
钟明熠向他招招手,低声道:“玄天铁盒就在书阁。”“不可能!”唐景初将刀架上他脖颈,“书阁我当年每处都仔细找过,那里每日都有弟子进出,怎么会在那?”
钟明熠笑道:“你是宫主我是宫主?那书阁顶楼你也去过?”唐景初一愣,咬牙道:“先饶你一命,待去了书阁,看你有何把戏。”转身喝道:“将炮车推来,炸了这几根石柱。”
新济军迅速推来三门铁炮,举锹挖开岩石泥土,拓宽山路。待定好距离,便投入火药,轮番轰击石柱。
钟明熠负手而立,即使身后架有大刀长枪,也全无惧意,眼见第一根巨石柱倒下,眸中射出精光,嘴角牵起一抹笑意。
叶依背着唐百生,感受一股热浪扑来,仰首眺望远山,幽幽说道:“他们都走了罢。”唐百生叹道:“走了好,那丫头向来不让我们操心。”叶依沉默半晌,见又一根石柱轰隆倒下,忽地笑道:“原先在此时,大家该都睡了,今晚可真热闹。”唐百生道:“可不是热闹吗,又是篝火,又放烟花的,群魔乱舞。”叶依“噗呲”一笑,脸上一僵,不小心扯着伤处。
众兵卒见二人还有心说笑,浑然不顾自身性命,想到死在二人手下的袍泽不下百人,不由心里发怵。
唐景初睨一眼钟明熠,此时十二根巨石柱已倒半数,“不思道”中的火也全扑灭,再过一刻,便可冲上天衍宫。
大军破了“不思道”,行至村口,眼见天边亮起火光,紧接着前方探子来报,那人跪地急道:“将军,天衍宫上失火。”唐景初心头一震,一把抓住那人衣襟,厉声道:“快说,是哪处失火?”那人打个哆嗦,颤声道:“是一座高楼。”
唐景初松开那人,呆了片刻,瞧着火光处,急切道:“快去救火,快去!”转头看向钟明熠,见他脸上带笑,恨声道:“是你,是你让人烧了书阁。”
钟明熠大笑道:“如今上万藏书与玄天铁盒尽已焚了,想要玄天铁盒,去下面寻吧。”说罢,一掌拍上天灵盖,吐血倒地。
叶依失声叫道:“宫主!”双膝弯曲,跪在地上。唐百生从叶依背上翻下,已是泪流满面。但听“噗”的一声,唐百生侧首望去,便见叶依握着一把匕首插在胸口,对他微微一笑,便即闭眼。
“傻孩子啊,你们这群傻孩子。”唐百生悲痛欲绝,蓦地喷出一口心血,抬眼间,眼前出现一名青衫女子,那女子笑着伸来一只手,唐百生眼睛一亮,仿佛回到年少时,对那女子委屈道:“娘,你终于来接我了。”手伸到半空,骤然落下,
三人相继死去,唐景初大惊,脸露惶急,他此行目的,一为取得玄天铁盒与天工图,二便是那书阁中的上万藏书。那些书籍对天衍宫有多重要,在他入天衍宫时便被告知,万想不到,钟明熠竟会使出这玉石俱焚的计策。
唐景初当即跪下,向先前与他说话的那名将领道:“将军,眼下三人已死,当务之急,先去书阁灭火,那些书烧不得。”
那将领望一眼三人尸体,叹道:“也罢,将这三人好生安葬,你带人过去灭火。”
书阁前,火烧得正旺,萧明坐在火中,对外喊道:“少宫主,萧明自知罪恶滔天,愿以身赎罪,你们快走吧。”遂抱着一坛麻油倒下。
原本钟柳函与程忆一路追着萧明到了书阁,却见萧明点燃一束火把,扔进阁中,程忆惊叫道:“萧明,你疯了!”萧明取出火珠,喘息道:“宫主有令,一旦巨石柱被毁,便要烧了书阁。”
钟柳函一愣,就见火珠在书阁中炸开,火焰顺势燃到了第三层,未及回神,萧明便已跑进火中。
钟柳函看着冲天烈焰,欲冲进去,被程忆抱住,不由哭喊道:“萧部主,你出来,你没罪,这是我钟家要守的书,该死的是我,你出来啊。”
萧明充耳不闻,见火已烧至衣角,大笑着将油坛砸碎,高声唱道:“高楼柳台,形影孤立,道悲欢聚散难容。千言万语,倾洒杯中……倾洒杯中,哈哈,死得其所,死得其所。”曲未唱罢,只听一声长笑,复归于沉寂。
钟柳函呆呆地望着大火中的书阁,耳边程忆在说什么已完全听不见了,仿佛三魂七魄也被这烈火焚烧殆尽,只剩一具空壳尚留人间。人间?她心神恍惚,何处又是人间?明明有火,为何只感觉好黑好冷?我也要死了吧。她这般想着,身子蓦地一晃,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蔡霈休缓缓睁眼,却是一片模糊,鼻间隐隐闻到一股药香,就听一个声音喜道:“道长,姑娘醒了,姑娘醒了。”一呼一吸间,全身传来撕裂般剧痛,蔡霈休只觉眼皮愈来愈重,很快又失去意识。
百年前,齐柔嘉执意统一,先后灭掉四国,卫清子带女儿钟和光来到天工山建立天衍宫,只为给学生和百姓一处容身之所。
天衍宫历代宫主坚守卫清子的“兼爱、人善”之道,谁料因此引狼入室,新济为复国,不惜强攻天衍宫,只为抢夺传闻放在玄天铁盒内的《天工图》,天衍宫一朝覆灭,钟柳函与天衍宫人又该何去何从?
卫清子当年与齐柔嘉在泯愁江一战,滚滚浪涛里裹着齐柔嘉悔恨的泪水,不想百年后,天衍宫又一次被齐国后人所灭,所有仇怨竟都深扎在这片土地,从未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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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视死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