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寄悦为防有人追来,遂带着尸首改走山野小路,她出庄时,便见外庄的武林同道仍正自吃喝,好不热闹,全然不知内庄景况,思虑片刻,避开宴席,从侧门离开。
在山林中走了半晌,忽听得那临柏崖传来震天声响,此处离临柏崖尚有一段距离,仍是惊起一片飞鸟。
宋寄悦将尸首放下,忽见高处一道蓝影晃过,未及回神,又是一道灰影闪现,那灰影紧追不舍,与蓝影只距丈许,均是身法超绝,倏忽之间,便已去远。宋寄悦立在枝头,见两道身影去处正是临柏崖,心下好奇,随即又苦笑摇头,心中想道:“眼下自己的事都未理清,哪还有心思去顾旁人。”
宋寄悦转身跃下,此地距翠柏县还有半个时辰路程,需得抓紧下山,早些将尸首安葬。
宋寄悦瞧一眼周景和,面露不忍,向下望去,见他衣襟处落出一角青布,伸手取出,却是用青布包裹了两本书籍。宋寄悦想了想,将布掀开,映入眼中的一本是母亲书房丢失的佛像图册,另一本则是《大慈悲掌上篇》。
佛像图册有几页做了压折,宋寄悦翻开一看,神色忽变,上面有几尊佛像的诠注被有意划出,佛塔那一页,更是把“舍利”二字用红色圈注,空白处写着:“月圆之时,以高僧舍利奉于塔顶。”
宋寄悦蹙眉沉思,那日钟柳函与白眠香在天阳石窟一番推测,道出须在满月时才能找出剩余两尊佛像,佛塔本就用来供奉舍利、经卷等物,天阳石窟中的五座佛塔却是未供奉一物,要解开石窟之谜,想来这舍利必不可少。
也不知那石窟中藏有什么秘密?思及此,宋寄悦不由轻叹一声,她既已不打算回飞来庄,这些事自然便与她无关,对武功秘籍却也无甚兴趣,将两本书重新包好,放入怀中。
到得翠柏县,宋寄悦也无暇顾及旁人目光,找人一番打听,便往西去了临郊的棺材铺。那店家却是个断了一条腿的老人,见一人一尸身上俱是血迹,也不惊慌,带她去屋外挑选棺木。
仓促之下,宋寄悦不过挑了现做好的棺木,并香烛冥钱一应物事,只是在为周景和更换寿衣时却犯了难。
店家见她迟迟未动,哑声道:“小姑娘,这是你什么人?”宋寄悦抿了抿嘴,垂眸道:“是……算是亲人。”
店家哦了一声,缓缓道:“那更要让其早些入土为安。”宋寄悦点点头,将周景和半扶着坐起,伸手脱着他身上衣物,想到今日之事,当真如一场大梦,自己生父被养父所害,最终养父也间接死于生父之手。如今二人皆已离世,孰对孰错,她并不想再去争论,都是可笑又可气的人罢了。
其实宋寄悦心里一直也憋着一股气,她气周景和回来复仇,气宋鹤为私欲犯下大错,更气二人说出当年真相,又相继撒手离去,一了百了。从来都是生者比逝者要体会更多痛苦,她与宋寄言,再无可能如往日那般,若没有她,母亲便不会嫁给宋鹤,是她害了母亲,才招致今日后果。
宋寄悦正自伤神,忽听得一阵木碎之声,但见那店家仅用一臂,举斧劈开圆木,又取齿锯卖力拉动。宋寄悦急忙拭掉眼角泪珠,埋首认真为周景和套上寿衣,所幸尸首尚有余温,穿脱也方便许多。
得店家允许,宋寄悦就在院落一角设了灵堂,跪在棺木前,往火盆中添着冥钱。店家走来说,明日可为她叫几人来,把棺木带到一个清幽处安葬。
宋寄悦愣了愣,随即恍然,武林中人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多数人无亲无故,死后也无人为其收尸,只能曝尸荒野,或被野兽啃咬,或腐烂发臭,直至一场大雨倾泻,流入江河,渗进土里。能有亲友帮忙收尸的,不过是一口薄棺,几叠冥钱,对死者而言,也算是厚葬了。她与那些武林人士本没有分别,不怪店家有此一说。
天大地大,当下她也不知该往哪去,但要躲着飞来庄等人,便需赶紧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店家如此安排,于她再合适不过。宋寄悦不由叹了口气,起身谢过店家,再把银两给足,想着身上衣服也该更换,便带着剑重回翠柏县。
宋寄悦才从成衣铺子出来,转眼就见左冷仟一行,皱了皱眉,躲到暗处,就见一行人入了客栈,不禁暗想:“左冷仟当时去追蔡霈休,而今却在此出现,看起来伤势颇重,应是被蔡霈休所伤,只是不知那老和尚与另外两人是什么来路,杀父仇人便在眼前,如何也不能放人离开。”
眼见天色渐晚,宋寄悦索性买一顶带纱的斗笠罩上,径直走入客栈,趁掌柜取钥匙之际,瞥了一眼堂中食客,却不见左冷仟等人,待由小二领着上楼,就见一小二端着水盆走过,定睛望去,那里面满满一盆都是血水。
领她上楼的小二见她迟迟未动,转头低声道:“方才有五人来住店,有一人手臂都断了一只,这不急着让我们换水上来,客官莫见怪。”这客栈接待的武林人士不少,平日没少见断胳膊少腿的事,小二对此也是见怪不怪。
宋寄悦略一颔首,暗暗记下房间,便随小二入了客房,随意点了几个菜,就让小二下去安排。
这厢,老僧为左冷仟处理完伤处,又耗费内力为其治疗,待收功时,已是发了身汗,神色亦更显苍白。
左冷仟下床跪地,垂首道:“劳殿下费心,臣罪该万死。”只听得门外一声冷哼,两个持剑小童推门进来,就见那两个小童抱剑立于一侧,一名老者迈步跨入,说道:“若殿下出了事,你死多少次也不够。”
左冷仟垂首道:“大人教训的是。”那老僧咳嗽一阵,缓缓起身,温言道:“行了,此事与他无关,冷仟你先下去。”左冷仟答了声“诺”躬身退下。
老僧坐在椅上,伸手便去取桌上茶壶,那老者抢先拿过,为他倒好一杯茶。老僧饮下茶水,闭目半晌,不曾开口,那老者却也不急,双眼微阖,静静候在一旁。
宋寄悦侧身贴在屋角,屋内灯火透窗散出,格外安静,当下生了离意,正欲去寻左冷仟,就听老僧说道:“我在途中听到前朝秘宝和四季图的消息,是你让人散布的吧。”
宋寄悦急忙屏息凝神,侧耳细听,那老者笑道:“此事确实是我授意,若无这几年之功,也不好让这习国上下,为此费心劳神,争破了脑袋。”老僧叹道:“可这一切不过假象,哪有什么前朝秘宝,你以虚化实,到头来只会害及更多无辜。”
宋寄悦一听此言,几乎惊叫起来,原来那前朝秘宝竟是新济人传的假消息,这次比武大会,除那“天下第一”的名头,各派多是为四季图而来,不料相争一场,倒落了敌国圈套,险些使武林覆灭。念及此,顿觉凄凉,若不是各派心怀鬼胎,贪得无厌,如何能叫人得逞?可人人又不是圣人,无法随意控制自心,即使不是前朝秘宝,也会有其他物事出现。
那老者道:“当年这些门派助乱贼攻打我国,其中数那天衍宫最为可恨,以奇技诡术破我军铁甲阵防,黄谷关一役,十万精兵死伤惨重,多少户人家没了孩子,我父亲、殿下的兄长翊王,还有成千上万的百姓,今日殿下说他们无辜,就不怕祖宗听了寒心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老僧悠悠道,“先皇荒淫无度,任用奸臣,百姓怨声载道,都是因果报应。那时我因不忍恕儿等人丧命,便带他们从宫中暗道逃生,若知招致今日之罪过,便该随先皇一同去了。林午,收手吧。”
林午冷声道:“臣少时为殿下伴读,一心所求不过是辅佐殿下登上帝位,若当时殿下不优柔寡断,一声令下,我与郑将军等同僚,自有手段让先皇禅位于殿下,以殿下之仁心,定能解百姓苦难,开创一番太平盛世。那日得知皇宫大火,殿下还在宫中,臣心生死志,却被郑将军救下,再见殿下时,更是喜极而泣,只要殿下尚在,我等就能继续谋划,待时机到来,便可一举收复失地。但当新朝建立不过两年,殿下执意去抱佛寺出家,连赵家名姓也一并舍弃,说什么无觉无相,殿下弃自己的臣民不顾,分明是无情无义至极,可知我们是何感受?”
老僧沉默半晌,叹道:“那时我仅想让余下的皇室血脉有条活路,可你们执于复仇之念,早已不顾他人生死,我心知一切症结出于己身,便打算去抱佛寺参拜后,再找个僻静处了却此生,然抱佛寺了空方丈瞧出我心有去意,我佛慈悲,出手点化,凡尘如过往,三十多年过去,早该放下。”
林午道:“殿下嘴上说着放下,却还是来到习国,你便继续做你的无觉方丈罢,往后的事,休再插手。”
无觉方丈听罢,长叹一声,说道:“活下来的几人相继离世,这世上再无赵威王血脉,即便让你们推翻习国,又有何意义?”林午笑道:“先前臣不敢断定,但瞧殿下今日所为,还有一丝血脉尚在人间。”
无觉方丈双目一张,忽道:“你何时知晓?”林午道:“一年前。”
“原来如此。”无觉方丈摇头道,“罢了,罢了。冷仟既在此地出现,那领兵的又是何人?”
林午脸上一惊,而后笑道:“张远道那个牛鼻子告的秘?领兵的人殿下也认识,他与天衍宫可颇有渊源。”无觉方丈一愣,说出一个名字:“唐景初?”
林午点头道:“不错,我让他伪装成左冷仟样貌,再过两日,便可到天工山下。”无觉方丈道:“你闹出那么大动静,习国朝廷中也有你的人吧。”林午冷冷道:“不过是各取所需。”
无觉方丈叹道:“看来连习国皇帝,也容不下天衍宫了,你与虎谋皮,须知反被虎噬的道理。”林午又笑道:“天衍宫藏有天工图,当年便靠此制出各种神奇机关,大败我军,之后又拒绝了吴家狗贼封赏,狗贼对此心中难安呐,若不是忌于天衍宫机关阵法,哪能容它到现在?”
话也说完,林午却不离去,无觉方丈双手一合,淡淡说道:“你将玲珑二童带来,又与我说了许多机密之事,怕是也容不下我了。”
林午冷哼一声,道:“若殿下不放走张远道,又赶来此地,臣也不会动下杀心。”
话音一落,被眼前人出手点了穴道,出手之快,连一旁的两个小童都未察觉,林午眼见无觉方丈掐住自己颈项,惊道:“殿下未中毒?”
无觉方丈徐徐道:“我若不把茶喝下,你也不会如实告知。”话毕,顿了一顿,又道:“还请施主进屋一叙,贫僧有话相说。”
宋寄悦闻言大惊,一时不知自己是否真被他察觉,却听无觉方丈道:“施主不必惊慌,进屋便是。”
宋寄悦确信这老和尚在与自己说话,当下将木窗打开,跃身入内,方一落地,那二童便拔剑刺来,正要抽剑相迎,就听林午道:“住手。”那二童随即收剑,噗通跪下。
宋寄悦看清二童模样,心下一惊,这二童身量仅有三尺,手中长剑与身量相当,却是长得一个样,圆头大眼,憨态十足。
愣神之际,忽听无觉方丈道:“这客栈内有一个灰袍小和尚,虽不知施主是何人,但请施主寻到此人,将他带到楼外等候。”
眼下既已现身,宋寄悦直觉这和尚并非恶人,随行的一男一女也未出现,今夜看来杀不了左冷仟,当下点头道:“五觉吗,我知道了。”
无觉方丈一愣,见她跳窗离去,幽幽叹一口气,忽地掩口咳嗽。林午听他声气愈弱,不由叹道:“臣在茶中下了化功散,殿下过不多久便会全身虚软,何必强行运功抵抗。”
无觉方丈道:“贫僧此次随张远道来习国,并未打算活着回去,还想劝你就此收手,可你心入魔障不愿回头,本该了结了你,但你一生报国,于国于民并无错处,你我又有数十年情分,只望你好自为之,勿要一错再错。”
林午默然不语,就听客栈外传来一声哨响,无觉方丈扔下林午,从窗外飞出,那二童起身欲追,林午脸色一沉,道:“不必追了。”
五觉尚不知生了何事,便被闯进门的宋寄悦抓着出了客栈,宋寄悦拽着他站在街上,取出竹哨吹响,不久就见无觉方丈奔来,二话不说,一手抓上一人胳膊,纵身向城外掠去。
待奔出翠柏县二十里,无觉方丈才放下两人,靠树歇下。
宋寄悦眼望四周夜景,此处离官道尚远,再往前是一片田野,稀疏生了几棵松柏。
无觉方丈双目忽张,眼露星芒,一双墨眉如覆冰霜,直至全数成了雪色。宋寄悦见此,心下诧异:“老和尚这是怎么了?”
五觉心有所感,未待招呼,走到近前,屈膝跪下,哽咽道:“方丈要走了吗?”
宋寄悦皱了皱眉,心中暗想:“走?去哪里?”无觉方丈见她面露疑惑,淡淡笑道:“还要感谢施主相助。”
宋寄悦摇头道:“是大师救了我,以大师功力,带一人逃脱不是难事。”无觉方丈笑道:“我二人对话,施主应都听见了吧。”宋寄悦蹙眉道:“倒也没有听见多少。”
无觉方丈叹道:“便没听多少罢,贫僧走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施主答应。”接着咳嗽几声。
宋寄悦见他手中有血水渗出,又见五觉神色黯然地跪在一旁,哪里还不知情况,心中一软,道:“你说出来便是,有能办到的,我尽力而为。”
无觉方丈微笑道:“贫僧先谢过施主大义,这孩子自小纯善,没受过什么苦难,贫僧想让施主给他找一安身之处,至于那些对话,施主想说也好不说也罢,遵循真心即可。”
宋寄悦一愣,随即点头应下。
“五觉。”无觉方丈叹道,“你要好生保重,林午等人日后还会找来,你跟着这位施主离开,新济便别回了。”
五觉低声抽泣,抬首道:“我都听方丈的,再不回新济。”无觉方丈点点头,双手一合,说偈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说罢,就地坐化。
五觉眼泪涌出,他自小孤苦,是方丈教他佛法、为人和武功,若没有方丈,自己早已死在那个冬夜,方丈便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如今亲人离去,自然悲痛不胜。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增一阿含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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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无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