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寄言目视前方,只见天际烟雾渺茫,清风一吹,碧空一现,耳边听得噼里啪啦的木头爆裂声,蓦然间,泪水无声滑落。
苏锦庭扶起苏秀苒,见她暗自神伤,叹了口气,对宋寄言道:“先上去看看。”宋寄言身躯一颤,拔下飞雪剑,长剑倒转,还入剑鞘。回身之际,抹掉脸上泪迹,掏出一块手帕,蹲在苏秀苒身前,柔声道:“把泪擦擦,我们去找休姐姐。”
苏秀苒缓缓接过,双手捏紧手帕,热泪涌出,止不住抽噎,闭眼重重颔首。苏锦庭见她身子绵软无力,想是在赶来时已耗尽气力,背上她向山道走去。
三人正要上山,忽听得林中铁器交响,但见元二、元三率先奔出,之后是那队褐衣侍卫。双方目光相对,元二抬头瞧一眼半山火势,拱手道:“二公子、三小姐,可见到了君侯和左冷仟?”
宋寄言摇摇头,道:“你们来晚一步,左冷仟已被人救走。休姐姐……左冷仟说休姐姐落下山崖,怕是凶多吉少,我们也正打算上去查明情况。”元二、元三脸色一变,对望一眼,忽见那侍卫头领蹲下身子,一拳狠狠砸在地上,恨声道:“是属下无能,若早点摆脱那妖女纠缠,也不会……”
苏锦庭定神细看,出声问道:“足下可是刘卓刘领卫?”那褐衣头领抬眼瞧去,神色一凛,拱手道:“正是在下,你是,苏二公子。”苏锦庭点头道:“当初一别,听闻刘领卫遭人陷害,心中不免哀痛,今日再会,见刘领卫安然无恙,不胜感慨。”刘卓垂首道:“但劳苏二公子挂念,若当年没有君侯出手相救,也没有今日的我。”
此时,元二对元三道:“你与刘领卫带一队人去山崖下寻找,我和二公子他们上山查看。”元三道:“是。”说罢,便与刘卓领人往山崖另一侧去了。
元二走到三人近前,从腰间取出一物,道:“此物是三小姐的吧。”宋寄言看着她手中药瓶,正是她先前交给元一的止血药粉,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说道:“你们找到元一姐姐了,她现在如何?”
元二一愣,斟酌道:“大姐,大姐让我来感谢三小姐赠药,她伤势严重,就先走了。”宋寄言见她神情古怪,眉头轻颤,将药瓶收下,笑了笑,低声道:“走了吗?也好,等找到休姐姐,我们一起去看她。”
苏秀苒伏在苏锦庭背上,上山途中,不时回头望向宋寄言,见她偷偷伸袖抹泪,瘪嘴道:“寄言姐姐还在为表姊伤心吗?”宋寄言勉强一笑,盯着手上药瓶,一言不发。
苏秀苒眨了眨眼睛,不觉困意袭来,她先是遭遇狼群,又一路奔走耗光气力,接着大哭了一场,如今心里紧绷的一根弦骤然一松,顿觉疲累,靠着苏锦庭肩膀便沉沉睡去。
众人走得快,不到一个时辰就上了临柏崖,见石碑旁插的长剑,宋寄言急步上前,取下一看,剑柄处有“清一”二字,身子一晃,颤声道:“是……是休姐姐的剑。”
元二走至悬崖边,空气中还残留着火药味,忽见一旁的破布碎肉中闪着银光,伸手捡起,却是一颗铁球,上面满是小孔。
但听身后有细碎脚步声响起,宋寄言握着“清一”剑走来,探首往崖下一望,云雾交缠,山风呼号,有嶙峋怪石如剑刺出,割风破云,松柏错落悬生,与那灰青岩壁一衬,不胜萧索。
霎时间,宋寄言脑中昏晕,连退数步,只觉两腿虚软,战战栗栗,心中又悲又怕,不由跌足坐倒,双眼倏迷,几欲落下泪来。想到五叔叔说的话,心下一阵凄凉:“崖高百丈,神仙掉下去也难活命,难活命……”
元二叫来一名侍卫,取绳索绑在身上,又有两名侍卫走来,一人将绳索捆在腰上,双腿一跨,扎稳马步,另外两人则拉紧后端绳索,往里走了几步。元二拉了拉身上的绳索,踩着凸石缓缓下坠,崖上三人急忙拽紧绳索,不敢有丝毫懈怠。
苏锦庭眼望那右侧孤峰上的火势,幸而孤峰之上多为裸露青石,只生着稀疏杂草苍松,烧到现下,火势已然转小。转眼见一棵树上挂着幅画,单手扶好苏秀苒,施展轻功摘下,便见左下盖一方印章,为“虹销雨霁”四字,苏锦庭瞧着画上金鱼与海棠花,轻声念道:“霈休。”
宋寄言怔忡一会儿,捂着心口起身,回首见苏锦庭举着一幅画,走近瞧见画上内容,双眼一热,道:“休姐姐骗了左冷仟,她手上的画,不是‘四季图’。”
苏锦庭沉声道:“这丫头,竟拿一幅假画骗了所有人。”宋寄言摇头道:“休姐姐救了我们,我,我太没用了,不能为她报仇。”苏锦庭叹息一声,流露愧色,劝慰道:“你也别太自责,你我二人即便拼了这条命,当时也未必能杀了左冷仟。”
伤感间,忽听悬崖边一声响,元二由两人拉着爬了上来,手握剑鞘和黄色外衫,便听他道:“在下面松树上找到的,那树断了枝干,应是君侯掉落时,砸在了那树上。”
苏秀苒睡得不甚安稳,从梦中惊醒,瞧见那带血的外衫,挣身下地,颤声道:“那上面……上面流了好多血。”当即就要往悬崖边跑,苏锦庭忙拉住她,只听她道:“二叔,你让我去看看,我只看一眼。”
苏锦庭想了想,带着她走近悬崖,苏秀苒只瞧了一眼,便转身扑进他怀中,闷声道:“这悬崖那么高,表姊她……”
“不会的!”宋寄言将“清一”剑放入剑鞘,轻声道,“那周……周景和当年掉下去都还能活下来,休姐姐定也活着,我要去找她。”话毕,转身下山去了。
几人也随之下山,宋寄言方到山下,就见赶来的顾笙父子与陈家兄妹,顾逸忙道:“你们走后,几个门派合力把五里庄的人都抓了,说是要当众问罪。他们还说,此事是宋伯父与五里庄合谋设计,要抓你们一同治罪,你叔叔们怕那些人伤及宋伯父遗体,便先趁乱离开,此地不宜久留,你也快走吧。”
陈玉洁呸了一声,愤愤道:“那些人,先前大气都不敢出,只会欺软怕硬,那五里庄上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宋寄言略一沉默,道:“我不能走,休姐姐还没有找到,裘家虽然可恨,但庄上其他人无辜,此事我爹也有错,我得回去给大家一个交代。”
顾逸听得睁大了眼,急道:“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他们抓了庄上妇孺,正在逼问裘迟古画下落。”
却见宋寄言神色倏变,切齿道:“为了那画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一个不知道真假的谣传,害了多少性命?休姐姐就不该救他们!”顾逸一愣,道:“君侯姐姐怎么了?左冷仟呢?”
“左冷仟逃了,霈休摔落山崖,人还没找到。”苏锦庭走上前,与顾笙、陈玉凤微微颔首,皱眉道,“五里庄出了何事?”
顾逸呆了呆,只听到苏锦庭说君侯姐姐摔落山崖,剩下的话再没有听进去。
顾笙叹道:“我们将人救下后,万仙山掌门突然发难,叫人去后院抓了一众下人、女眷,把正要逃走的裘迟也给活捉了。其他门派反应过来,也忙派弟子四处搜寻,扬言要让五里庄血债血偿。我察觉不妙,便让韩穆清赶紧带着宋兄离开,不料被他们阻拦,所幸得陈家和苍松派相助,才能安然脱身。”
宋寄言闻言,喉中一哽,对顾、陈二人深深拜下,郑重道:“大恩大德,飞来庄无以为报,来日愿效犬马之劳。”
两人互看一眼,虚扶起宋寄言,脸上均流露怜意,宋鹤离世,如今只剩下姐妹二人,宋家遭此劫难,只怕要就此衰落。曾经声名赫赫的江湖四大家,谁又能想到会变成这般。念及此,陈玉凤叹道:“即便如此,你还是打算要回去?”
宋寄言点头道:“父债女还,他们抓五里庄的人,名义上是为弟子亲人报仇,更多则是为了一己私欲,不能眼睁睁见庄上其他人枉死,该飞来庄认的错,飞来庄绝不抵赖。”
顾笙看一眼苏、陈二人,问道:“这事你们怎么说?”苏锦庭笑道:“自当奉陪。”陈玉凤点点头:“正有此意。”顾笙击扇高声道:“好,那便一起回去。”
宋寄言听得一愣,迟疑道:“叔叔们这是……”顾笙笑道:“哪能放着你一个人被他们欺负,有什么事,我们一并担着。”
既已做了决定,苏锦庭便把苏秀苒交由元二暂时照顾,几人则随宋寄言返回五里庄。
时过正午,山中浓雾散去,但见一队人马停在林间山道上,粗略算来,却是有近千人。这些人身披重铠,头戴铁盔,手中或拿弓弩,或执长刀,身形魁梧,围在一辆马车外。
忽听马车内传出一声慵懒的猫叫,远处有两名兵卒提着一人走来,兵卒把人扔在地上,拱手道:“郡主,人已带到。”马车内传出一道甜软的女子声音:“画呢?”兵卒道:“未在他身上。”
车内沉默一阵,忽见一双如玉纤指掀开锦帘,车外候着的侍女忙垂首上前,伸手拉开。却见静澜郡主走出,着一身金丝纹绣锦缎,怀抱一只玄猫,瞧一眼晕死过去的男子,蹙眉道:“把人弄醒。”
兵卒领命,抓着男子后颈把人提起,大手一挥,一人递上水囊。兵卒拧开水囊,凉水由头徐徐浇下,那男子一个激灵,破口骂道:“我操你大爷!”兵卒一个耳光扫过,喝道:“无礼!张大你的狗眼看看是谁?”
男子吐出一口血水,定了定神,抬眼一瞧,登时吓得清醒,五体着地,哆嗦道:“郡……郡主,草民……草民参加静澜郡主。”
静澜郡主抚着玄猫脑袋,轻笑道:“思宇何需行如此大礼,起来吧。”待裘思宇起身,静澜郡主定睛看去,惊道:“呀,你的脸怎么了?”
裘思宇面上一涩,忙拿手捂脸,嗫嚅道:“被,被人打了。”静澜郡主面色一沉,冷声道:“你好歹是我身边的一条狗,如此丢了颜面,留着还有何用?”
裘思宇脸色煞白,蓦地跪倒在地,匍匐上前,说道:“郡主恕罪,郡主恕罪,这脸过两日便可恢复,若郡主现下杀了我,又能去哪再找一条像我这般听话的狗?还请郡主饶草民一命。”说罢汪汪叫了两声。
“听话?”静澜郡主逗着玄猫下颔,那玄猫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澄黄的眸中,黑色眼珠倏地一竖,从静澜郡主怀中跳出,向前一扑,一爪挠上裘思宇右脸。
裘思宇身子一缩,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却不敢呼痛。玄猫重新跳回静澜郡主怀里,伸舌来回舔着毛发,挪了挪身子,耷拉下眼皮。
便听静澜郡主问道:“之前你说,会在比武大会时把画拿出来,画呢?”裘思宇忙道:“原本一切顺利,只是那光瑞侯手中竟也有古画,她把左冷仟引走,救了那些门派,如今他们在庄上四处抓人,我只能先趁乱逃出。”
静澜郡主脸色微变,又笑道:“所以你爹手中的画,你没有拿到?”裘思宇身子一抖,额头抵地,说道:“那画我爹藏在暗室里,眼下他们抓了我爹,定是要逼问画的下落,若郡主现在进庄,草民可带郡主亲自去取画。”
“郡主,临柏崖那边声响,是火药发出。”忽见一黑衣侍卫落下,疾步走来,恭敬道。静澜郡主秀眉一蹙,道:“是左冷仟,还是蔡霈休?”
那黑衣侍卫垂首道:“是光瑞侯,我躲在岩石后,亲耳听左冷仟所说。光瑞侯用了火药,跌落悬崖,生死不明,左冷仟也因此断了一臂。”静澜郡主一惊,暗想:“蔡霈休竟敢私藏火器,此事须早些与皇兄商议。”
她心念数转,瞥一眼仍跪着的裘思宇,秀眉一扬:“起来吧,随我去五里庄。”随即看向前方一名灰衣男子,微笑道:“林刺史也一同去吧。”随即转身入了马车。
裘思宇面上一喜,连忙起身,乖乖立在马车左侧,那林刺史抽出腰间长剑,冷声道:“出发。”一队人马便即动身,缓缓向五里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