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间,左冷仟身形忽动,伸手往她右肩抓来。蔡霈休虽分神思索,却未曾松懈,听得声响,当即蹲身,抓着树干一绕,“归一指”扭身打出。左冷仟袖袍一卷,将劲气化解,扯上一条青藤,反身双脚踢来。
蔡霈休矮身跃下,砰的大响,碗口粗青松应声断裂,碎屑飞扬,她急忙双手伸出,凌空抓住青藤,缓了坠势。
这山壁上藤蔓缠绕,两人依仗自身轻功,如荡秋千一般,来回穿梭,时攻时守,时静时动,遍施拳脚功夫。左冷仟“寒蟾掌”阴毒狠辣,招招落人要害,蔡霈休急运体内“太一真气”,身法轻盈,灵巧若燕,总在他落招时恰好避过。
左冷仟数招不中,心中甚怒,大喝一声,足踏崖壁,身子弯曲,如箭射来。蔡霈休神情微变,长袖鼓风,举拳相撞,哧的一声,一触即分。蔡霈休背抵石壁,秀眉忽蹙,吐出一口鲜血。
左冷仟瞥一眼残破衣袖,高声道:“武阳侯有女如此,即便身死亦无憾了。当日在天衍宫,你爹以‘正阳拳’与我‘寒蟾掌’打成平手,本以为此生再难一较高下,终成我心中一憾,如今你既习了此拳法,那便来看看这拳掌功夫,谁更胜一筹。”
在拜师后,蔡霈休除习本门武学,也将蔡谨绝学一并习得,“正阳拳”刚劲勇猛,本不宜女子来练,然张远道昔日笑说:“武功只分内外,哪有男女之说?正一派武功主内,武阳侯的武功主外,内外兼修,岂不更好?”
两人吊着藤蔓,拳掌生风,招招斗得凶险,而内力上蔡霈休始终不敌左冷仟,斗到后面,渐难应付。倏忽间,左冷仟揪着她出拳空隙,一掌拍出,蔡霈休只觉肩胛剧痛,手中一松,急急坠下。
左冷仟见她背上画轴,踏空一纵,倒飞来取,不料蔡霈休凌空耸身,双手一握,攀上石壁。蔡霈休抽出壁上长剑,只觉肩上寒气凛然,深吸口气,眼望下方一处平地,疾步奔去。
左冷仟长袖一拂,卷住凸石,身形顿止,眼见她跑向一处悬崖,冷哼一声,飘身追去。
蔡霈休落至平地,方知到了登山的山道,极目远望,云雾蒸腾,连绵青山不绝,山下林木苍郁、沟壑纵横,忽而山风呼啸,惊起树头飞鸟。
蔡霈休未敢多做停留,沿着石阶往上,抱臂奔走。左冷仟须臾便至,但见石阶上斑斑血迹,心中一丝急躁也无,负手信步,且行且悟,细赏崖上风光。
石阶沿山而凿,极为细窄,蔡霈休埋首疾走,忽而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不觉间竟已登上崖顶,又见不远处一座石碑,走近一看,其上镌刻“临柏崖”三字,细瞧之下,但见斑驳剑痕刻在碑上,侧面隐约可见一段凌乱字迹。
蔡霈休眯眼辨别,轻声念道:“杀身成仁。”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笑道:“风荡云飞,春光明媚,好景致。”
蔡霈休心下一沉,转眼望去,左冷仟以手捋须,缓缓行来。蔡霈休微笑道:“你也会赏这美景?”
左冷仟笑道:“当年张远道在塬江将我逼退,我苦思冥想数年,终是得悟。论修为内力,我二人不相伯仲;论武功,他屡出奇招,确是胜我一招半式。可若那时我心性再沉稳些,也不至于两招便让他将你救下,到底是我气度落了下风。”
蔡霈休道:“所以你便学我师父,赏起了风景?”左冷仟笑笑:“各人自有气度,我何必学他。身随心动,心随性变,你师父以静养气,我则以杀养气,你若把画奉上,我给你一个痛快,不叫你太难受。”
蔡霈休拿下画轴,淡然道:“画就在我手中,想要便来取。”左冷仟眼中锋芒毕露,冷笑一声,道:“倒是我多次一举,且看你能接下我几招?”
五觉与苏秀苒在林中穿梭一阵,仍不到临柏崖下,这密林从外看时,距那临柏崖不过半个时辰脚程,可一旦深入,茂林耸翠,遮蔽视线,竟一时失了方向。
五觉摇头叹道:“我就说往东走,你偏要绕远。”苏秀苒撑膝回首道:“那山涧深达百尺,水流湍急,我们又不是鸟,还能飞过去不成?”五觉默然不语,却是白眉飞到她面前吱吱叫唤,苏秀苒不由笑道:“这却是只鸟,可惜太小了,不能如那话本里的仙鹤带我们一程。”
白眉似听懂她话中笑语,嗖地飞到五觉肩上,眼珠一转,望向别处,苏秀苒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它还会生气。”五觉伸指轻抚白眉羽毛,无奈道:“苏姑娘便不要逗它了。”
两人歇息片刻,正欲继续赶路,忽听前方琴音铮鸣,一个女子喝道:“你一路坏我好事,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又听另一人叹息道:“我只是不想你一错再错,素玉,你与我回去吧,别再帮毒派害人了。”
五觉脸上一喜,道:“是素玉尊主,我们快些过去,她也能带我回家。”苏秀苒疑道:“你不是要找那两个恶人,怎么又多了一个女子?”五觉急道:“她和我们一起来的,先前突然不见,没想到在这碰到。”
苏秀苒哦了一声,眼见五觉将身一纵,踩着枝干奔出丈远,心下不甘落后,银铃轻响,飞身掠出,翩翩若蝶,足尖一点,旋身飘上高枝。苏秀苒定睛瞧去,便见数里外,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分立枝头,白衣男子横琴拨弦,红衣女子却是吹起一支玉箫。
苏秀苒望着下方五觉,不解道:“这两人不似打架,倒像是要合奏一曲。”
“哎呀。”五觉脸色一变,“他们要是打起来,大家都要遭殃。”苏秀苒不解他话中之意,见他步子骤急,当下握着银铃,紧随其后。
清旷琴音响起,如泠泠冷泉,沁入肌肤,苏秀苒心头一颤,猛然止步。但听箫声呜鸣,有若寒月照江,水波幽光,心生怅然,到婉转低回处,只觉气凝于胸,鼻子一酸,潸然落泪。
琴音忽转,调子轻快明朗,犹如潺潺小溪,闲适悠远,就见那男子右指上下拨弹,小溪落入山涧,溅起雪白玉珠三千,清脆悦耳,余音不绝。
苏秀苒伸袖抹泪,未及回神,浑然忘却周身景物,脚踏虚空,从高处坠下。五觉心中大惊,纵身飞出,展臂将人接下。
待落到地面,苏秀苒抚胸喘息,讪然道:“我听入迷了,若不是你及时察觉,怕是命不久矣。”五觉摇头道:“这琴箫声中暗含内力,你修为不足,一时不察便容易带入其中,还是小心为好。”
苏秀苒乖乖点头,转眼一瞧,大惊失色,手中木棍倏地送出,但觉一阵疾风扫过,木棍便即脱手。
五觉侧首望去,脸色陡变,但见一头灰狼匍匐在侧,身上毛发耸立,目露凶光,仰首一声长嚎,四爪一按,猛然扑来。
两人虽身怀武功,但无兵刃在手,又从未与这等凶兽遇上,苏秀苒只觉双腿一软,呆愣原地。眼见那灰狼张口咬来,五觉蓦地醒转,扯着苏秀苒躲到一侧,喊道:“快跑啊!”
苏秀苒一个激灵,移步跳出丈远,眼中含泪,道:“这白日怎会有狼?”那灰狼一招扑空,露出尖锐獠牙,后身一摆,当即飞窜而来。
五觉喊道:“定是被方才的声音吸引,我们先上树!”话音一落,施展轻功,三两步爬上高处。
只见那灰狼腾空一跳,扒着树干挣扎向上,没爬到一半又落下,试过几次,均是无功而返,在树下一阵徘徊,始终不肯离去。
“糟了。”苏秀苒蹙眉道,“那二人不见了。”五觉目视前方,确是不见秦素玉二人身影,叹一口气,道:“这饿狼不走,我们便要被困在这,现在人也丢了,如何是好?”苏秀苒思索片刻,笑道:“反正它上不来,我们就用轻功在树上走,不下去就是。”
话音刚落,但听那灰狼又是一声长啸,林中传来簌簌声响,不多时,群狼从树丛窜出,一双双眼睛盯着树上两人。
苏秀苒伸指细数,竟有十三只之多,当即瘪嘴道:“果然你要找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这狼还成群来了。”五觉疑惑道:“这些狼为何就盯着我们两人?”苏秀苒答道:“还不是见我们小,细皮嫩肉的,看着就香。”
“香?”五觉想了想,双目一亮,伸手解着衣带,对苏秀苒道,“没错,是香。你快把外衫脱了。”
苏秀苒忙双手抱胸,秀目一瞪,骂道:“你这和尚好不老实,还要我……要我脱衣服。”五觉见她面带愠怒之色,怪道:“你衣服上染了香炉里的香,这些狼准是寻着这香味来的,不脱衣服,我们怎么脱身?”
苏秀苒听得这话,方知想错了事,面上一红,手刚伸至腰间,瞥一眼看着她的五觉,嗔道:“你转过头去!”五觉当即涨红了脸,急忙转身,低声道:“罪过,罪过,小僧无意冒犯。”
过了半晌,就听一声轻哼,苏秀苒道:“当时庄上的香明明你也闻了,怎么你没有中毒?”五觉摇了摇头,道:“小僧不知,但你那位表姊有一点说的没错,那香对不会武功的人确实无效。”
苏秀苒握着手中银铃,将外衣交给五觉,五觉将两人衣物卷成球状,折断一截树枝绑在一起,用力一挥,但见那绑着树枝的衣服稳稳卡在了远处一棵树上。
苏秀苒向下一望,叫道:“这些狼怎么还在这?”五觉望着下方剩下的五只狼,嗅了嗅衣袖,皱眉道:“这香未免太过霸道,不过沾染一些,竟全身都是那股味道。”
苏秀苒气馁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把衣服扔掉,这群狼若迟迟不肯离去,我们就要在树上过夜了。”抿了抿唇,忽道:“我记得话本上提过,你们佛家有个禅师,远游走到一座深山,见两虎交斗,不忍其相杀送了性命,于是挺身而出,以佛法感召,使两虎俯首帖耳,颇为温驯,随后两虎离去,不再争斗。你何不试试?”
五觉忙摆手道:“我又不是那等得道高僧,此番我连周施主都未渡化,别说感化这些本就有野性的狼了。”苏秀苒长叹一声,想到二叔和表姊,顿觉惆怅,再不多言。
临柏崖上,蔡霈休长剑翻转,先一式“志同道合”后又使“万点繁星”,跳跃挥刺,疾掣若电。左冷仟虽空手相斗,然长袖善舞,左袖受内力驱使,暗使柔劲,缠卷长剑。蔡霈休为防长剑脱手,一击不中便即收回,斗到现下,招式来来回回已使了一轮。
左冷仟用左袖挡其攻势,右手以“寒蟾掌”攻来,蔡霈休只能以左手使“正阳拳”相抗,却也因先前受他一掌,肩上带伤,渐露疲势。
左冷仟猛地大喝,跨前一步,欺身逼近,蔡霈休脸色微变,连连后退,掉头望去,竟已一脚踩在悬崖边上。
便听左冷仟道:“你在五里庄本有机会脱身,却要拿画引我至此,你救了那些人,他们未必会感激你。”蔡霈休笑道:“在你眼中,做任何事都需一个目的吗?”左冷仟道:“人无利不往,你父亲当年不也是因求药,才会对天衍宫伸以援手?”
蔡霈休微微一笑,轻抚“清一剑”剑身,忽地反手掷出,左冷仟侧身躲过,但见“清一剑”插在石碑旁,不由笑道:“怎么,剑也弃了,是要和我求饶?”
蔡霈休呼出口气,把画握在手上,轻笑道:“以我一人的命救下数人的命,却也值了。”左冷仟神情一凛,见她一脚往后踏出,半边身子已悬在空中,不觉纵身抓来,厉喝道:“你不要命了!”
但见蔡霈休将画一抛,左冷仟急忙飞身接画,方入手中,忽听一道锐响,焰焰火光突至。左冷仟神色陡变,展袖一卷,以雄浑内力接下火珠,不料又是两声爆鸣,转眼见蔡霈休手里黑匣接连射出两颗火珠,火光耀眼,快若霹雳,登时脸色煞白,运掌欲挡。
刹那间,一颗火珠被劲气弹开,落至身后崖壁,火星四射,声若雷霆。忽听左冷仟发出一声长长惨叫,那第三颗火珠却是在他手中炸开,整条左臂被炸毁,只余一地残肢碎肉。
左冷仟连退数步,蓦地呕出大口鲜血,方才那火珠爆裂的余威将他震伤,而蔡霈休也受此冲击,落下山崖。
左冷仟将画展开,忽地双目怒张,但见那画上只一尾金鱼和一朵海棠花,不觉面目狰狞,纵声长笑,格外凄厉。
“左某纵横江湖数十年,今日竟遭你这娃娃接连算计,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拖着残臂走到悬崖边,冷声道:“你我终究无人能登上那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