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穆清走到宋寄悦身后,将外袍脱下,轻声道:“人死不可复生,还有许多事需少庄主定夺。”过了半晌,宋寄悦抹掉眼泪,接过袍子,盖在尸体上,打横抱起,淡然道:“我不回去了,庄上的事有大叔叔主持,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韩穆清皱眉道:“几时回来?”宋寄悦略一沉默,道:“不清楚,我现在心里很乱,你们别管我了。”
眼见宋寄悦一步步往外走去,路过高台时,宋寄言忽道:“姐姐,你别走。”见她直直望来,面容悲戚,宋寄悦垂眸道:“宋寄言,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用烦我管你了,飞来庄还给你,你多保重。”
宋寄言看着怀中的父亲,咬牙道:“爹你也不管了吗?”宋寄悦当即怒道:“他不是我爹!他从来都向着你,娘的飞雪剑也给了你,可你散漫、不求进取,你不好好练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要做好你的三小姐就行,如今我什么也没了,你别来烦我。”
宋寄言呆呆看她离去背影,双肩一耸,眼泪几欲落下,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可我,我也什么都没了……”
“言儿。”王永元静静走到宋寄言身边,“你还有我们,不能让庄主一直在这,我们先回去。”
忽听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一群褐衣侍卫冲了进来,领头男子手中长刀还滴着鲜血,一群人很快控制住场面,那男子搜寻一圈,未见到要找之人,问道:“你们有谁见到君侯?”
苏秀苒急道:“快,他们往临柏崖去了。”那领头男子大惊,随即吩咐道:“一半人留在此,剩下人随我来。”一群人来得急,去得更急,哗啦啦鱼贯而出。
顾逸一愣,过了半晌,垂首一瞧,不由惊道:“啊呀,苏秀苒呢?她不会也去了吧?”顾笙四下一看,果然不见苏秀苒身影,皱眉道:“糟了,苏兄让我看好孩子,叫你看个人也看不住。”
顾逸被父亲一骂,急道:“我去临柏崖找她。”“胡闹!”顾笙把人拦下,“你还嫌不够乱?”顾逸不觉一怔,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忽听一声嗡鸣,宋寄言拔出飞雪剑,剑身在阳光下射出凌厉寒芒,就听她道:“我去追。”王永元道:“不可。”说罢挺身来拦。但见宋寄言皱了皱眉,纵身后掠,足下连点,伸手攀住檐牙,旋身落到屋面,回首道:“还请两位叔叔照看好我爹。”
几人俱是一愣,但凭她方才展露身手,就与平日相差甚远,顾逸喜道:“宋寄言拔剑了。”王永元亦愣道:“言儿的心结,解开了?”
蔡霈休才下树梢,一股疾风扑将而来,心念未动,便已向前奔出丈远,先时停靠的一棵松柏,咔嚓一声,拦腰折断。耳听得一声长笑,左冷仟飞身纵来,冷冷道:“还要跑吗?”
不料话音未落,蔡霈休又运劲掠出,直往崖顶疾行,左冷仟极目远眺,望着翻腾云海,负手追去。
蔡霈休方达山腰,眼见孤峰飞入云霄,将画负背,挥袖直上,飘飘然升起丈许。倏忽间,左冷仟乘风而至,双足连踏,矫健若飞,长袖缠绕青松,借力攀上。
蔡霈休俯身瞧去,左冷仟凌空飞纵,一掌打来,浩荡疾风逼至,她贴壁旋身,取剑砍下山壁野草枯枝,无数泥沙倾下,左冷仟忙展袖遮眼,踩着凸石跳到远侧,随即挥袖喝道:“你便不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蔡霈休一顿,蓦地醒悟,暗叫不好,却见左冷仟趁机升起数丈,与她齐平。“寒蟾掌”已然发至,掌风扫面,凛冽寒气激得人一颤,不觉银牙一咬,手扯粗藤,起脚踢出。
脚掌相抵,蔡霈休猛地跃起,径向峰顶登去。左冷仟面色微变,大笑道:“又遭你这娃娃算计,且看你还有何手段。”
原是蔡霈休深知自己内力不及左冷仟,险中生智,假意以脚来挡,却是身形忽转,使出“登云步”,反以左冷仟做了踏板,借其掌力,脱离险境。
宋寄言疾奔数里,忽听前方利器交击之声,便见元一负伤在侧,苏锦庭与鼠地孙正斗在一块,急忙上前,长剑一刺,挑开鼠地孙偷袭铁鞭。
苏锦庭见她赶来,问道:“你怎么来了?”宋寄言道:“秀苒随休姐姐侍卫跑了出来,我来寻她。”苏锦庭皱眉道:“这丫头,你过来时没遇见他们?”宋寄言摇头道:“这山林又大又深,我也是碰巧才遇到你们。”
苏锦庭长剑挥出,寻隙刺入,鼠地孙甩鞭跃起,尖锥射来,宋寄言倏地身形一动,拖出剑影,一剑刺向其颈项。但见鼠地孙一声轻喝,双手一揽,铁鞭收紧一半,变为五尺长短,左右交叠打来。
宋寄言道:“此人我来应付,苏二叔便安心去寻秀苒。”但见铁鞭呼呼劈下,宋寄言旋身躲过,挪步回刺,腕松劲出,发出一声嗡鸣,直点其面目,鼠地孙心下一惊,疾步闪避,只觉唇上一凉,另一边长须也被割下,不由斥道:“臭丫头,你也会‘饮水剑法’。”
宋寄言抿唇不语,双眼直视前方,飘然跃起,疾刺数下,如夜空星闪。鼠地孙双臂运劲,将铁鞭崩得笔直,一手画圆阻挡,一手举锥上下穿刺,宋寄言凌空折身,反手剑扫,打落尖锥。
苏锦庭见宋寄言一手“饮水剑法”使得娴熟,分明已有了几分剑意,此地树丛众多,对鼠地孙铁鞭多有限制,两人一时难分胜负,又忧心蔡霈休与苏秀苒安危,便即答道:“我先行一步,你且小心。”
当下与元一微微颔首,收剑跃上树梢,向远处纵去。
却说苏秀苒才告知那领头之人方位,转眼便见先前来的小和尚,绕着高台去往后院,心想这和尚是那些人同党,定不是善类,不如跟上去瞧他还有什么阴谋。随即趁众人不备,矮身绕过高台,随那和尚而去。
五觉穿过游廊,就听头上白眉吱吱鸣叫,蓦然回首,瞥见一片衣角,皱眉道:“我看见你了,还不出来。”那片衣角主人却是不动,他面露疑惑,捏着佛珠上前,正待抻头去看,一根木棍猛然击出,吓得他连退两步。
见是席上的那位小姑娘,问道:“施主为何跟着小僧?”苏秀苒举棍一站,喝道:“说,你要做什么坏事?”五觉忙摇头道:“罪过,罪过。小僧从不做坏事。”
苏秀苒轻哼一声:“你还想狡辩,你与那些人一道来的,他们,他们害死了那么多人,你这和尚看着呆头呆脑,却为虎作伥。”五觉叹道:“生死有命,小僧虽想阻拦,奈何力不从心,实在罪过。”
苏秀苒道:“你既无错,为何又要跑?”五觉疑惑道:“小僧何曾跑了?小僧是去寻人。”苏秀苒回道:“哦,那你为何背着大家从后院走,这难道不是逃跑?”
“我……我……”五觉支吾半晌,他从小生于抱佛寺,本性至纯,与师兄弟向来只谈论佛理,如今来习国一遭,见识各色人物,却是个个古怪,少有交谈,眼前这位施主伶牙嘴俐,言语听来有理又无理,叫他不知从何处说起。
苏秀苒见他面露无措,却又与那几个恶人大不相同,改口道:“那你且说,你现下要去何处?”
五觉叹道:“我要去临柏崖找那两人。”苏秀苒疑道:“你既不是坏人,寻那两个恶人作甚?”五觉道:“他们把我带来习国,若没有他们,我就回不了家。”苏秀苒恍然道:“你也是新济人?”
五觉嗯了一声,道:“所以我要赶紧找到他们,不然没人带我回家。”苏秀苒笑道:“你家在哪?和尚不都是住在庙里吗?”五觉道:“方丈说我是被我娘遗弃在寺中,所以抱佛寺就是我的家。”
苏秀苒不料他是个孤儿,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有这般可怜身世,不觉叹道:“我不捉你回去就是,但你得带我一起去临柏崖,我要去找我二叔和表姊。”
五觉想了想,点头道:“那你要跟紧我,你找到他们就别缠着我了。”苏秀苒吐舌道:“谁缠着你了,我是要阻止你做坏事。”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走到一个小门前,却有一把铜锁挂在上面,五觉挠挠头,不知如何是好。苏秀苒道:“我把这锁打烂。”五觉忙道:“不可以。”“不”字才出,就见苏秀苒执棍一捅,铜锁应声掉落,苏秀苒将门推开,门外是郁郁深林,再往后是入云高峰,临柏崖便在其间。
五觉摇头轻叹,道:“如今你损了人家物品,我们不可一走了之。”苏秀苒气道:“我们急着找人呢,你这和尚怎恁地忉忉,若等人来了我们哪还能走?”但瞧他态度坚决,心念一转,摸出几个铜板,放在门边墙上,没好气道:“这总行吧?”未等他回应,拉着人便往林中奔去。
崖壁上,左冷仟厉声道:“你我斗了也有五十余招,还要斗吗?”蔡霈休长剑插入峭壁,双足一点,登上一棵横生出的松树。越往上,云雾渐深,山风列列,向下望去,已辨不清景物。
蔡霈休但觉全身酸软,仰首远望,仍不见峰顶,发上朱钗早已不知去向,墨发肆意飞舞,侧首见左冷仟双袖攀附巨石,双脚紧紧贴在壁上,不由笑道:“你说我二人谁能登上峰顶?”
左冷仟右手一收,抓住一块尖石,这山峰直飞入天,要想攀登谈何容易,不觉冷哼一声,道:“若是对打,不出十招你便将死于我掌下,这山势险恶,稍有差池就会粉身碎骨,却也让你与我游斗至此,你爹领军打仗之时就是一员猛将,你这女娃有过之无不及。”
听他提及父亲,蔡霈休一愣,道:“不过兵行险招,我练武至今,到底不敌你武功深厚。”左冷仟大笑道:“你有此恒心,又师出正一,同辈中已是难逢敌手,只可惜我二人各为其主,若是任你成长,势必成我新济大患。”
蔡霈休默然片刻,道:“你我是敌非友,于公于私我也不能让你活着。”左冷仟道:“这些年来,欲杀我者不可胜数,比你有本事的大有人在。往时,武阳侯活着一日,我新济大军终难东进,实乃我新济大敌。你爹替那狗皇帝守着江山,你又为狗皇帝儿子不惜与我以命相搏,殊不知没那狗皇帝相助,我们也难除掉他。”
蔡霈休听得这话,大为错愕,蹙眉道:“你这是何意?我爹不是被南疆毒派下蛊害死的吗?”
左冷仟笑道:“你不是抓了王坤父子?当年狗皇帝旧疾复发,心知活不长久,以武阳侯副将王坤一家老小做要挟。最后一仗,武阳侯带兵冲阵,他有意露了后方破绽,最后虽未死在阵中,却也因此受了重伤。武阳侯生性机警,身边防备森严,卧床不醒那几日,王坤又以静养为由,撤掉他身前大半守卫,正好也让我们能够近身下毒。”
蔡霈休心潮起伏,一时辨不出话中真假,冷冷道:“我爹为先皇平定战乱,助其建立功业,二人私下常以兄弟相称,一心忠君报国,有何缘故能让他杀了我爹?”
左冷仟冷笑道:“从来战时兄弟,战后君臣,为那皇权便连亲兄弟都能反目,哪还顾当初这点交情?你爹靠战功封侯,又手握兵权,狗皇帝又知自己气数已尽,他在时,你爹尽忠于他,若他死后,难保你爹不会谋权篡位。”
蔡霈休怒道:“我爹不是这样的人。”左冷仟道:“这话你以为狗皇帝会信?狗皇帝本就多疑,即便他信你爹为人,为了儿子能坐稳皇位,也要在死前肃清一切威胁,杀谁不是杀,杀了你爹又怎样?”
蔡霈休一怔,刹那间,想到皇上急着让她处理王坤父子二人,如今想来,只觉后怕,皇上应是知其内因,若真如此,那她这些年,不就一直在为仇人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