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裘迟道:“如今周兄多年夙愿得偿,对宋家……”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却是一道利箭射来,裘迟未及深想,伸手拿下,猛地变了脸色,望向一处,高声道:“竟被你这丫头算计。”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蔡霈休瘫坐椅上,手中握着弓弩,双唇颤动,而后笑道:“你不是裘迟。”听她此言,众人俱是一愣,数道目光重聚于高台。
但听宋鹤道:“裘庄主不会武功,你不是他。”众人顿觉恍然,可转念一想,若不是裘迟,这人又该是谁?
顾逸不防如此变故,仍沉浸在宋家一事当中,忽觉父亲身子一抖,不由问道:“爹,你怎么了?”顾笙盯着台上那人,低声道:“若我所猜无错,那人是左冷仟。”
这时,就听蔡霈休道:“左冷仟,你终究还是来了。”话音方落,众人面露骇异,若台上那人是左冷仟,今日在场之人,焉还有命活?
但见台上的“裘迟”哈哈大笑,伸手一揭,扯下面皮,露出本来面目,正是左冷仟无疑。蔡霈休身子轻颤,心中却无惧意,双眼死死盯着高台,寻了六年的仇人如今就在眼前,只恨不得将他立时斩于剑下,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左冷仟环视一周,随即望向蔡霈休,徐徐道:“在座各位都是老朋友了,有何新仇旧怨,不如一并道出,也免路上遗憾。”
众人中不乏有弟子、亲人死于他手下,见他现身,不由忿然作色,奈何多年前便已不是其对手,如今身中毒香,不可运劲。又见一侧抽刀的庄客,忧及自身性命,心下犹豫,竟一时无人敢应。
鼠地孙见状,尖笑道:“这便是要争那天下第一的名门正派的风姿?倒叫我今日领教了,狗屁,狗屁,全是狗屁。狗放屁还有个响,哈哈,这群人吓得连屁都不敢放。”
顾逸愣愣地道:“爹,他们,他们被这样讥讽都不做声,还有骨气吗?”身旁王永元冷声道:“这江湖上,有骨气的都在战乱时死绝了,如今活下来的哪个不惜命?”
顾笙默了默,叹一口气,道:“各有各的活法,我只后悔带你来此。”顾逸望着犹在哭泣的宋寄言,摇头道:“宋伯父快不行了,我担心宋寄言她……”
忽听蔡霈休道:“左冷仟,你恶贯满盈,罔顾人命,当年屠戮天衍宫,抢夺玄天铁盒,后又以我性命要挟我父亲。你实为新济人,当年两国交战,我父亲被你派人下蛊杀害,更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这些你认是不认?”
左冷仟听她一言,沉默片刻,笑道:“当年便该一掌打死你,我且问你,你如何识破我不是裘迟?”
蔡霈休冷冷说道:“裘迟常年浸淫酒色,身体早被掏空,脚步虚浮,一呼一吸也比常人更重,你虽外貌言行模仿极像,可一双眼睛却骗不了人,裘迟双目常露迷离之色,而你的眼睛十分有神。若我所猜不假,那下人是你派来,你先让他假借有急事,让真正的裘迟借口离开,又让周忘生三人从正门闯入,后亲自带着庄客赶来阻拦,这时大家视线都在三人身上,自不会发觉裘迟已被调换,香里的毒对没有内力的人应是无效,在场诸位到底都是各派高手,你既要确保控制住所有人,用的毒必定霸道,可这些丫鬟与庄客却神色如常,并无异样,想来对常人不起作用。五里庄与你暗中勾结,你此行目的,不是杀了我们那么简单吧?”
左冷仟笑道:“倒是我百密一疏,低估了你这娃娃,你既已知我是新济人,难道还猜不出我此行目的?”
蔡霈休细细一想,脸色刷地一白,狠狠道:“那苍松派和霹雳阁弟子失踪,与你脱不了干系。”
“你想的不错。”左冷仟面露讥笑,又看向众人,“我不过略施小计,便让这些门派自乱阵脚,苍松派时至今日对你仍有嫌隙,若我把在场诸位杀了,再把此事嫁祸到你头上,你说武林同道,对朝廷会如何看待?”
众人神色一变,苍松派与霹雳阁弟子更是羞怒难当,两派掌门互看一眼,从中窥出一丝尴尬,随即垂眼不语,心中好不惭愧。
蔡霈休咬牙道:“不失为一个好计谋,你当众说出,便如此笃定我们会死于此?”但见左冷仟伸手抛出,叮铃几声,却是三枚铜钱落地。
各派中猛地有人站起,抽出匕首,抹上身侧人脖子,只听惨叫声不绝,转瞬已有半数人倒下。
忽听一声大喝,原是天刀门掌门见弟子遇害,强行运劲,抽出长刀,利落砍下一人头颅。又见其倒退几步,脸上涨红一片,吐出两口鲜血,忽地纵声长笑,道:“要这般死去,恁地憋屈,我天刀门既出叛徒,当由我这掌门来清理门户。”言毕,举刀砍去。
刹那间,一名庄客从后袭来,天刀门掌门不及回身,那庄客便即倒地,一眼看去,一柄长剑透胸穿过。但见对面的归元派掌门右手垂下,扶着木桌起身,吐气道:“我派虽都为女子,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手起刀落间,又一人倒地,天刀门掌门大笑道:“好,好,能与诸位英杰同葬此地,也算不枉此生。”
左冷仟不料突生此变,见状面露讶异,正欲赶去拿下二人,宋寄悦趁此时机,握紧手中药瓶,纵身往大厅奔去。左冷仟心下一沉,喝道:“找死!”扭身一掌拍出。
他已动了杀心,此掌用了十成内力,如山岳崩倾,威势逼人,宋寄悦若受此一掌,即便大罗神仙赶来,也难活命,宋寄言不由惊叫道:“姐姐。”
宋寄悦只觉刺骨寒意汹涌而至,躲闪已是不及。眨眼间,忽觉有人将她奋力一拉,向后扔出,宋寄悦摔在地上,抬眼瞧去,却是周忘生立在她身前,双掌拍出,正与左冷仟对掌。
左冷仟一愣,笑道:“周兄这是何意?别忘了大人的命令。”周忘生回首看一眼宋寄悦,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又看向左冷仟,冷声道:“大人的事我自然会办,但你方才那一掌,分明要致人于死地,你若要杀她,便先打赢我再说。”
见宋寄悦跑进大厅,左冷仟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倏尔笑道:“周兄受感情所扰,只怕难成大事,若你执意阻拦,也别怪我心狠手辣。”蓦地劲蓄掌上,双掌立覆冰霜,冒出阵阵寒气。
周忘生脸色陡变,收手拔剑,嗡的一声,刺向其腰腹,但左冷仟身法更快,脚下一转,一掌打在他肩胛,周忘生连退数步,化掉掌劲,不觉咳嗽两声。他方才与宋鹤一番过招,已耗去半数内力,后又为宋寄悦输送真气,身子尚且虚软,如今与左冷仟对上,只怕难有胜算。
宋寄悦跑至蔡霈休身前,忙将解药递上,转眼见有庄客走来,咬一咬牙,拔剑迎上。
蔡霈休闻过解药,又把解药交给元一,闭眼调息一阵,忙助宋寄悦杀死两人,说道:“宋姐姐伤势颇重,且先退下。”转而奔出大厅,摸出袖中一物,对空拉开,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众人微微愣神。
左冷仟看清她手中物事,暗叫不好,厉声道:“把这些人全给我杀了,一个不留。秦素玉呢?”瞧出周忘生破绽,一手抓住软剑,一掌击上他胸口。
周忘生只觉一股磅礴内力涌入脏腑,横身撞在石柱上,口鼻不断冒出鲜血,浑身浴在血中,便如狂风暴雨后的一地枯叶,裹在污泥里,再不复往昔盛貌。
宋寄悦听得动静,侧首瞧去,只觉眼前发黑,心头一震,慌忙奔向周忘生,颤巍巍伸出手,倏地收回,竟是不敢触碰。
鼠地孙甩着铁鞭与蔡霈休对招,见此情状,身子阵阵发抖,颤声道:“外,外面有一队人埋伏,素玉……素玉尊主去对付那群人了。”
蔡霈休神情一凛,心知自己埋伏在庄外的人手恐难赶到,又见左冷仟出手狠辣,周忘生虽是他同党,照样说杀就杀,不觉如芒在背,心往下沉。双眼看向场上众人,或惊慌,或愤然,或拿剑杀敌,凄厉叫声不绝于耳,天刀门与归元派两位掌门也已支撑不住,身上各添几处伤势。
愣神之际,就听鼠地孙尖笑道:“与爷爷对上还敢发愣。”铁鞭扫来,蔡霈休不及躲避,霎时间,一把铁扇从后飞出,铛的一声,打断铁鞭攻势。
蔡霈休心头咯噔一下,就见顾笙纵身上前,接住半空铁扇,与鼠地孙缠斗起来,待要上前,便听到元一呼喊,她心生一计,取下元一背上画轴,对左冷仟道:“左冷仟,若你再动手伤人,就永远别想集齐‘四季图’。”
话音方落,左冷仟忙喝道:“停手!”鼠地孙与众庄客应声退回院中,左冷仟瞧她手中画轴,不由笑道:“你这娃娃鬼点子多,保不准拿幅假画骗我,叫我如何信你。”
“画便在我手中。”蔡霈休轻轻一笑,“是真是假,但凭此物便知。”从怀中拿出那枚月牙形玉佩。
左冷仟猛然瞧见,瞳孔一缩,忽地笑道:“钟明熠竟把随身玉佩也给了你。”话音未落,倏地伸手抓来。
蔡霈休时刻提防,见他一动,便即跃上屋檐,高声道:“我便先走了。”元一三人紧随其后,纵身朝林中跑去。左冷仟不料她真丢下众人,独自逃走,稍一犹豫,吩咐道:“鼠地孙,与我去追。”随即飞身追赶。
鼠地孙想了想,转身抱着石柱,双手双足发力,嗖地爬上屋檐,向远处掠去。
眼见大敌远走,众人微一愣神,不觉松了口气,顾笙心下焦急,正欲追赶,忽听苏锦庭道:“这丫头逞什么英雄?她舍身诱敌凶险万分,还请顾兄为我照顾秀苒,我去追他们。”
苏锦庭带着苏秀苒到顾笙身边,转身跟着去了,苏秀苒眼中含泪,不觉喊道:“二叔,你和表姊都要平安回来!”
顾笙叹了口气,将苏秀苒交给顾逸看护,忙去解救其余门派。
宋鹤瞧一眼倒在远处的周忘生,看向宋寄言,缓缓道:“我做了错事,死前能把真相说出,已是老天待我不薄。”宋寄言闻言,顿时泪如泉涌,颤声道:“不会的,不会的。爹你……你还要长命百岁,你不能丢下言儿……言儿不能没有你。”
宋鹤伸手抚上她脸颊,叹道:“你姐姐……是我对不住她,飞来庄日后也是她的,我这也算,也算物归原主了,她心里苦……我对她严厉,总叫她让着你,若以后……你别怪她……”宋寄言止不住哽咽,望向跪在地上的姐姐,摇头道:“她,她是我姐姐,我不和她争,我什么也不要,就……就要爹活着。”
宋鹤释然一笑,道:“好,好。”说完双眼一闭,没了生息。宋寄言只觉心神恍惚,周遭声音全然听不见了,喉中也似被什么堵着,发出呜呜悲鸣。
王永元看一眼宋寄言,又看向犹自愣神的宋寄悦,便觉天地崩塌不过如此,心下悲痛,担忧道:“如今庄主已去,飞来庄又该由谁主持?”韩穆清道:“庄主去世,自然是听少庄主吩咐。”说罢走向宋寄悦。
宋寄悦尚未回神,那血泊中人却是一动,她愣了愣,就见周忘生艰难支起半身,瞧见痛哭不已的宋寄言,又瞧到她一旁的宋鹤,身子已是一动不动,笑道:“终究是你死在我前头。”
宋寄悦口唇翕动,终是一字未吐,这时,周忘生方瞧见她,双目一亮,伸出手道:“悦儿,你是叫悦儿吧,把手……把手给我。”
宋寄悦一愣,心生抗拒,但见他面色红润,知是人死前回光返照,不由心下一软,依言将手递上。周忘生蓦地攥紧,伸指点上她身体几处大穴,宋寄悦脸色一变,忽觉一股热流源源不断涌入,逐渐游走全身,而后汇于丹田,竟与自身内力融为一体。
过了半晌,周忘生将手收回,宋寄悦但觉全身舒畅,原本受的剑伤也已然感受不到疼痛,抬眼瞧去,吃惊道:“你的脸。”
只见周忘生一张脸迅速衰老,形容枯槁,犹如八十岁老人,他却只是笑笑,哑声道:“别怕,我已将三十年内力传给你,往后你只需慢慢炼化,便可化为己用,我们父女相认太晚,我要死了,想来想去,身上唯有这功力还有些用处。”
“我……你……”宋寄悦微微皱眉,泪水顺着双颊滴落,“谁稀罕你内力,我,我不要这些,你又不欠我什么。”
周忘生笑道:“不管你认不认,我终是你父亲,我未尽一天父亲之责,你不叫我,也不是你的错。我,我去找你娘,倒是便宜他先走一步,不能叫他再把人抢走了。”说罢,脑袋一垂,再不动弹。
宋寄悦伸手探他鼻息,已然断气,不觉心下迷茫,如鲠在喉,只发出两声气音。
宋寄言闻声抬头,呆呆望着姐姐,喃喃说道:“死了,都死了。”涣散双眸忽复清明,蓦地放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