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钟柳函走上书阁二楼,便见父亲静立一侧,手上正翻阅一本书籍。钟明熠抬眼道:“来找医书?”钟柳函点点头,走到里间的屋子翻找。
钟明熠抽出书中夹着的泛黄图纸,进入里间,把书放回原处,沉吟半晌,忽道:“听唐堂主说,你最近在找记载有关曼陀罗花的书册。”
钟柳函顿了顿,垂眸道:“若能制出解药,世人也不用再受其毒害。”钟明熠看一眼女儿,叹道:“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是为了那丫头吧。”
钟柳函抱出三本医书,抬眸浅笑,如初绽梨花,娴静淡雅。钟明熠微愣,合手笑道:“我常教导你莫要被感情左右,倒是我因此误会了。”钟柳函道:“我研究曼陀罗花确有私情,但与医家济世之心并无冲突。”
钟明熠拿下一本记载各类药草的典籍,状似随意道:“真的认定她了?”钟柳函忍不住笑道:“爹已让师父试探我,现下怎又当面来问?”
钟明熠神情一凛,道:“柳瑶去的早,我又一心钻研阵法与机关术,对你的情感疏于关怀,反而让你……”他话未说尽,钟柳函却明白父亲心意,摇了摇头,轻声道:“爹为我做的够多了,虽说这世道对女子多有苛求,但能与姐姐一起,必也是快乐多过苦痛。”
钟明熠叹道:“爹不在乎与你相伴的那个人,是男还是女,蔡霈休品性自不用说,我也看出她是真心待你,可你体内寒毒一日不除,终究是一大隐患,若能解你身上寒毒,爹便也没有遗憾了。”
钟柳函只觉没来由地心慌,急道:“爹何出此言,你要去做什么事吗?”钟明熠不料女儿如此敏锐,摆手笑道:“无事,只是想到你娘,才发此感慨。你昨日找萧明,问了前朝的一些事,可是有什么疑惑?”
萧明乃天衍宫火部部主,他父亲为火部上任部主,曾随钟柳函祖母帮助起义军,对抗前朝。那时,天衍宫凭借高超医术与奇巧机关,助起义军在黄谷关大败前朝铁甲军,此战甚为惨烈,横尸无数,水、土两部部主与祖母也不幸命丧于此,而后过了数年,起义军方打进皇宫,拥立新皇,便对部下逐一论功行赏。三部部主与三堂堂主承宫主遗志,拒绝皇上赏赐,带领剩余弟子回到天衍宫,继续过着半隐半世的生活。
钟柳函去寻萧明,不过是想探听关于新济的消息,见父亲问起,便说道:“当年祖母助先皇建立习国,那新济国又是由谁建立?”
钟明熠略一沉默,叹道:“你祖母死时,我尚且年幼,那时宫内壮年俱上了战场,剩下多为老幼,宫内一切事宜都由你祖父部署,后来义军攻陷皇城,皇宫中乱成一团,前朝皇帝见大势已去,便烧了寝宫引火**,待义军将火扑灭,清点尸首时,却发现少了几人,其中便包括太子赵恒。原来那寝宫内设有一条密道,赵恒与其余几位皇族便顺着那密道逃了出来,义军在皇城搜寻半月未果,而天下又需拥立新主,以定人心。新皇登基,便开始着手处理前朝遗病,一时不察,竟让前朝余孽重聚人力,建了新朝。”
钟柳函蹙眉道:“便是现在的新济?”
钟明熠道:“新皇虽得知此事,但再派兵已是不及,攘外必先安内,他登基不久,习国虚空,这皇位并不牢固,若贸然出兵讨伐,恐百姓不满,又生战乱,只得放任新济,着力于清除国内羣秽,广纳贤士,以达长久安宁。”
钟柳函听罢,心中怅然,思及当时情况,实属无奈之举,却也因此留了大患。思索一阵,叹道:“如今新济在习国安插奸细,只怕不久又将起战事。”钟明熠皱了皱眉:“这纷争多为人之贪欲所致,而那贪欲便如埋在人心中的一粒种子,只稍一念,就会生根发芽,从来战争苦的都是百姓,玩弄权势者,又岂会顾及旁人死活。”
钟柳函抱紧手中医书,吐出口气,缓缓道:“但愿这战争永远不要来。”
宋鹤此言一出,如平地一声惊雷,在场众人无不惊异,蔡霈休看向台上姐妹两人,宋寄言愣了愣,缓缓望向姐姐,但见宋寄悦双眉紧蹙,眼中闪过茫然之色,分明已怔住了。
而裘迟看着台上动静,脸上一笑,招来一名庄客,低声说了几句,那庄客转身便将大门关上。
众人见大门紧闭,不由喝道:“裘迟,你这是何意?”裘迟笑道:“诸位莫急,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在场诸位都是名门正派,宋家这事听了便罢,若不慎让外庄那群莽汉听去,说不得要污了飞来庄名声,是以裘某便自作主张,将大门闭上,也好让宋庄主少些顾虑。”
宋鹤呵呵一笑,喘息道:“闹到这般,丢也丢的我宋鹤一人名声,与飞来庄有何干系?裘庄主要带上飞来庄,野心不小啊。”裘迟笑而不语,忽听周忘生一声长笑,抓住宋鹤衣襟,挥手扇出两个耳光,厉声道:“你好歹也算一庄之主,你既要救你女儿,怎不说这两人都是我的孩子?我与青妹在一起时,始终以礼相待,不曾有半分逾越,你真当谁都和你一样的龌龊心思,觊觎主家小姐,污人清白?”
“是吗。”宋鹤笑了笑,口中鲜血流出,眯眼道,“你果然忘了,攻入城中那夜,众人欢庆,最后是谁扶你回的房?”
周忘生一愣,皱眉道:“难道不是随行庄客扶我回去?”随即脑子一阵晕眩,咬牙道:“我与青妹……那不是一场梦?是真的?”
见他脸露茫然,宋鹤仰头大笑:“哈哈哈,你真以为那是一场梦,周景和,你这个蠢货,那夜你报了大仇,和庄客喝个烂醉,问青赶来寻你,她见你躺在院外,怕你受寒,便叫我与她扶你回房,后来她让我回去休息,自己留下照顾你,可你,你这畜生,借着醉酒和她…………我在她房外守到深夜,见她迟迟未回,等到过去时,就见……见你……”
周忘生脸色阴郁,蓦地喝道:“别说了!”宋鹤笑道:“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受吗?心如刀绞!我整个心都在滴血!我在院外守了一夜,问青出来后,又求我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她说她是心甘情愿。我怎么可能拒绝她,只要她觉得快乐,让我去死我也甘愿。”
周忘生道:“她为何不告诉我?若是告诉我……”宋鹤打断道:“告诉你又如何?你们能马上成亲吗?你那时一心只有报仇,问青说不想让你困扰,不想拿此事逼你,她要你亲口和她许诺。而你呢?周景和,你就是个蠢货,你不识好歹,你竟当着众人的面拒绝婚事,你惹她伤心,你让她为你掉眼泪。你伤心,她便跟着伤心,你欢喜,她也跟着欢喜,我见她痛苦,心里只会更加痛苦。我当时就想,若是我,定不会如此待她,你周景和何德何能,让她心里只想着你,你能给她的,我一样也可以!”
“后来你落崖的消息传来,我心想,你总该死在下面了吧,只要你死了,我也能解脱了。可如果你死了,问青还是会难过,于是我提议去临柏崖找人,我们去寻你那几日,问青总是突然落泪,她不眠不休,守在门外,执意要等你的消息。我每日在崖下寻你,心里祈求上苍,最好让你死了,这样她也能少受折磨,可老天也不帮我,你竟然还活着,你那时就剩一口气,随时都会死,就算真能把你救活,也只是个一辈子躺在床上的废人,我怎么能让问青和一个废人在一起?我当时真想一剑把你杀了,可是发现你的还有两名庄客,我就说,先找个山洞把你暂时安置,再让人出去带大夫来,那两人信了我的话,我趁他们走在前,就把他们杀了,又想着我不能这样回去,便把你挂在树上的外衫取下,把那两人尸体扔到山涧中,我与其他寻你的人会合,说只找到这件衣服,问青见到你的衣服,便晕了过去。”
宋寄言虽已知父亲做了错事,但听他亲口说出,不由身子一震,只觉处在梦中,那随意便杀死无辜之人的宋鹤,真与眼前的父亲是同一人吗?
周忘生脸色铁青,忍不住大声道:“问青是你能叫的吗?”宋鹤却不理睬,续道:“问青醒来,还是坚持要寻你,我们又找了三日,依然无果后,她便也相信你已经死了,回到庄上,我以为她伤心也只是一时,只要再过些日子,就会把你忘了。可一个月后,她突然来找我,她说自己怀了身孕,是你的孩子,她摸着肚子对我笑,就和我们初遇时一样,她的心又活了,不再像一潭死水。这事最后还是被庄主发现,庄主逼问她是不是你的孩子,说要将孩子打掉。我知道,若是孩子没了,问青她肯定也活不下去,我便冲上前,告诉所有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被打了整整一百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庄主要杀了我,被夫人劝下,晚上我躺在柴房里醒来,问青偷偷拿药来见我,她见我身上伤势,坐在一旁抹泪,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她给我上药,看我一直在笑,就问我伤成这样怎么笑得出来。我说,你来看我,我已经知足了。她又流了眼泪,说我是个傻子……”
他说得缓慢,身上的伤不断往外冒血,却浑然不觉,双眼盯着空处,似乎陷入回忆之中,眼里的痴狂渐渐散去,显出满足之色。
“第二日,夫人来见我,她说问青未婚而孕,要是让外人知道,一辈子都要遭人唾骂,这孩子不论是不是我的,我既然站了出来,这个孩子现在便是我的,她让我入赘宋家,再与问青完婚,我自然一口应下,可又担心问青拒绝,万万没想到她既然答应了,等后来伤好后,我改名宋鹤,与问青成亲。我一直未与她同房,待她肚中孩子如己出,问青给这孩子取名‘寄悦’,说希望她永远没有忧愁,快乐地长大。”
周忘生怔怔望向宋寄悦,又指着宋寄言道:“那她呢?青妹又是如何死的?”却听宋鹤幽幽一叹,说道:“有一天,青妹和我说,悦儿一人太孤独,想再生个孩子,我很高兴,以为她终于把你忘掉,接受了我。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问我要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我说我早想好了,既然姐姐叫‘寄悦’妹妹不如就叫‘寄言’,她念了一遍,说是个好名字。”
宋鹤猛地瞪视周忘生,面目狰狞,道:“是你,是你害了她。原本我们一家可以好好生活,可当年在塬江,你托人送来那封信,我本打算销毁,却被问青看见,我们大吵一番,她突然又变回当初你死后那段时日的样子,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一个人在书房就能待上整整一日,总是呆呆坐着出神,后来更是会在夜间惊醒,再去荷花池边,望着一池荷花掉泪。之后……之后一场大病,她没能熬过,病死了。她死前抓着我的手,她说我照顾她们母女那么多年,她已辜负了你,不想后面再辜负我,所以给我留个孩子,让我好好活着,替她看着她们长大。”
听他说到此,周忘生愣神半晌,猛然喊道:“孩子,孩子。”他推开宋鹤,竟是徒手将锁链扯断,抱起宋寄悦,想到这是自己与青妹的孩子,不觉双目含泪,连声道:“是爹害了你,是爹害了你……”
宋寄言猛一没了束缚,见爹倒在一旁,忙爬过去将人扶起,又见周忘生抱着姐姐,大声道:“谁是你孩子?你伤了姐姐,呜呜呜,姐姐要被你害死了。”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宋寄悦原本渐要失了意识,听到有人呼唤,微微睁眼,只觉眼前一白,再一细瞧,看清楚是周忘生,挣扎道:“你别碰我……你……你不是我爹,我……我也不是你孩子。”
周忘生却浑不在意,见她脸透黑气,双唇不住抖动,忙运功为她输送真气,蓦地喊道:“裘迟,解药呢?快把解药给我。”
裘迟伸手入袖,缓缓走上高台,笑吟吟道:“不想周兄此次报仇竟有意外之获,还要恭喜周兄寻回爱女。”周忘生夺过解药,将木塞拔出,凑到宋寄悦鼻间,促声道:“快闻,闻了就好了。”
那瓶中也不知装了何物,宋寄悦只一嗅,但觉辛辣刺鼻,忍不住咳嗽起来。不过一会儿,又觉通体舒畅,原先紊乱的气血也平稳下来。稍一恢复内力,宋寄悦抢过解药,赶到宋鹤身侧,焦急道:“爹,解药来了。”
宋鹤闻过解药,胸口重重起伏,说道:“我已是将死之人,还望周兄看在问青的面上,放过言儿。”宋寄言急道:“爹,你别求他,若爹死了,我也不独活。”
周忘生见他们三人父女情深,回想这数十年,自己终究是孤身一人,如今知有一女儿在世,却也不愿认他这个父亲,凄然道:“好话都叫你说了,好人也叫你做了,我唯一的女儿也心向你,我又算什么?”
宋寄悦愣了愣,见他眉眼间透出一丝落寞,竟觉心内难受,双眸一黯,可话语却是卡在喉中,如何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