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手持碧玉?洞箫,朝江堤上几人一礼,画舫停在江心,引得江岸上行人驻足观看,不禁被这美艳女子牵引了心神。
那女子唇抵萧口,面露无双笑靥,随即半阖眼睑,自顾吹奏起来。萧声音色纯美,如诉如泣,宋寄悦只觉心头涌上一阵酸气,眸中霎时漫上一层水雾。
五觉只见江岸边不少人垂首啜泣,一人双眼散乱,竟一掌打在自个脸上,却是用了十足的劲,右颊瞬时肿涨起来,那女子抬眸浅笑,萧声却苍凉呜咽,便有四人怒目相对,举拳殴打作一团。
身侧宋寄言已是泪挂双颊,蹲身抱膝哭泣,嘴中不停喃喃:“姐姐不要讨厌我,娘不是我害死的……”
忽听前方“噗通”落水之声,却是另一艘画舫上,一名女子跳入水中,她身后随即排起了长龙,众人神色呆滞,动作迟缓,接连落水。五觉皱眉喊道:“白眉,破幻。”
白眉应声飞起,发出尖锐鸣叫,两道白纹在眉间显现,当下在人群中迅疾穿梭,五觉纵身跃到水面,数息落至那画舫上,拾起放在一旁的竹竿,将站上船头的人打将回去,双手运劲,竹竿插入水中,将刚落水的一人挑出,扔回船上,双目死死盯着水下,瞥见一角衣带,面上一喜,竹竿连挑,便将最先落水的女子救下。
见那女子脸色苍白,分明吃了不少水进去,五觉扶她坐下,合掌告一声“得罪”,使一手“达摩指”在那女子背上叩按,将她腹中水悉数逼出。
又一白袍男子从画舫中走出,见岸上众人或悲怒,或忧愁,极尽丑态,摇扇大笑道:“常闻尊主精通音律一道,这一曲《秋风夜雨》吹来实是令人动容,小生今日有幸一听,人生再无憾事。”
“裘公子谬赞。”那华服女子娇笑一声,观岸上众人被那蓝色小鸟唤醒,又瞧一眼救下落水者的五觉,拂袖叹道:“这白眉蓝姬鹟心气高傲,神异非凡,听闻林大人遣人翻越山脉,遍寻数年才抓到,死了不知多少人,倒是便宜了这个小和尚。”
那裘公子冷笑道:“一只鸟儿罢了,也不知林大人为何要让我等带着这和尚,差点误了大事。”华服女子心中却对身侧这男子十足鄙夷,武功不高,毫无见识,偏还是个油嘴滑舌的纨绔子弟,若不是手里有几个臭钱,尚可利用一段时日,就该直接杀了。
女子眼中闪过厉色,走上两步,与其拉开距离,对五觉喊道:“小和尚,该走了。”五觉重新回到画舫,白眉也已飞了回来,见岸上行人并无大碍,松一口气,正色道:“还请施主莫要再造杀孽,施主内力深厚,若方才那曲吹得再急些,岸上的人定要伤了肺腑。”
那女子眼露媚态,蓦地抚过五觉脸颊,白眉当即扇动双翅,尖嘴就要啄来,女子倏然收手。却见五觉双颊涨红,面露惊惧,连退数步,险些就要掉入江中,女子忙出手拉住他,五觉当即闭眼念道:“罪过,罪过。”
“不过摸你一下,小和尚何罪之有啊?”女子“咯咯”笑着,倒也不打算再戏耍他,望一眼江堤上两人,不觉莞尔,收好洞箫,转身进入画舫。
那裘公子怒瞪一眼五觉,心中恨意渐生,他掷金银无数,也只得素玉尊主看上几眼,这小贼秃分明得佳人赏识,还摆出这副作态,当真不识好歹,冷哼一声,随即掀开珠帘,入了画舫。
画舫顺流而下,五觉在船头伫立良久,想到抱佛寺的方丈,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不由轻叹一声,道:“贪淫致老,瞋恚致病,愚痴致死。”
待宋寄言回神过来,身边除了姐姐,哪还有什么小和尚,那艘画舫也已离她们数丈之远,宋寄言抹着脸上眼泪,怔愣片刻,怪道:“我,我怎么哭了?五觉小师父呢?”
宋寄悦内力比她高些,白眉鸣叫后当即醒转,想到那华服女子,却如何也忆不起江湖中有这号厉害人物,正自思索,不料一旁的宋寄言惊叫一声,只觉脑中响起一道惊雷,身子哆嗦一下,忙垂首察看。
却见宋寄言仰着一张小脸,哭诉道:“我手上沾了糖葫芦,方才擦泪没有注意,糖都抹脸上了。”原本被打断思路,宋寄悦心下微恼,见她因此事难过,暗叹她还是小孩心性,安慰道:“哭哭啼啼作甚?我拿手帕给你擦干净。”
她掏出手帕,蹲身放入水中浸湿,待拧干后,便回身细细给宋寄言擦拭。见她抓着自己衣袖,闭眼轻笑,宋寄悦不由笑道:“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宋寄言睁眼道:“姐姐现在待我好,我心里欢喜。”宋寄悦本想问“我几时待你不好?”意识到一些事她并不知情,只好轻声道:“以后都会待你好的。”宋寄言眸中一亮,握着她右手,嗫嚅道:“那姐姐成亲后,还会待我好吗?”
宋寄悦一愣,问道:“怎说到这事上?”宋寄言道:“我先前听爹爹与大叔叔说的。”
宋寄悦垂下眼眸,久久不语,宋寄言半晌未得她回应,以为自己又惹了她生气,忙出声道:“我,我只是问一下,姐姐若不想说,便不说了。”见她目露慌乱,一副快哭了的模样,宋寄悦柔声道:“不会的,你只要记住,你永远是我的妹妹,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
宋寄言点点头,心里却知自己撒了谎,方才听着那萧声,让她看到姐姐成亲,里面的姐姐就似换了一个人,总是用冰冷的眼神看她,甚至后来拔剑刺进她身体,说是要为死去的娘亲报仇。
见她神色郁郁,宋寄悦也没了游玩的兴致,说道:“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时候也差不多了,早些回家吧。”宋寄言确实心中有事,点头道:“嗯,回家。”
两人牵马走在回庄的山路上,忽见山中一处亮起零星灯火,之后那火光却是越亮越多,逐渐汇聚在一块,映得整个山头白亮如昼,俨然成了一片火海,又听上面喧闹声传将下来,宋寄悦皱眉道:“庄上可能出事了,我们快回去。”
两人舍弃马匹,纵身朝山上奔去,不一会,便见三名男子手举火把,站在回庄的岔路口。宋寄悦扬声道:“出什么事了?”三人看清来人,忙躬身行礼,一人上前道:“有人夜闯飞来庄,庄主让我等出来寻人。”
宋寄悦抽出腰间长剑问道:“庄主现下在何处?”三人互看一眼,答道:“庄主应是在东南面山头。”宋寄悦点点头,神情陡变,但见银光闪过,左右二人便即扑倒,她一把剑架在那人脖颈,喝道:“说,你们是受何人指使,擅闯我飞来庄?”
宋寄言不防此般变化,脸上一惊,就见那人额上汗落,颤声道:“少……少庄主何出此言?我等皆是庄上下人,还能受谁指使?”宋寄悦神色一凛,冷声道:“不说是吧。”长剑逼近几分,割破了肌肤。
那人当即跪倒,举手喊道:“慢,我说,我说。”宋寄悦长剑却不挪开,道:“有话快说。”“那就去死吧!”那人蓦地从怀中拿出匕首,径直刺来,宋寄悦皱了皱眉,抓上那人手腕,使一招“错骨手”,将那人手腕扭折,正待卸了他一双胳膊,却见那人已垂首不动。
瞧见他嘴里渗出黑血,宋寄悦将人踢开,咬牙道:“大意了。”眼看那人吞毒自引,宋寄言疑道:“姐姐怎知他们是外人假扮?”宋寄悦回身道:“心怀歹意之人,眼神总会漏点破绽,你且紧跟着我,这山上龙蛇混杂,不要轻信旁人。”
宋寄悦这次却不往飞来庄方向走,转而朝东南方山头赶去,宋寄言虽不知其用意,到底是默默跟在身后,解下腰上长鞭,小心盯着四处。
两人路上特意避开火光处,直奔到山顶,正待穿林而出,却见崖上站着两人,倏忽间,宋寄悦止步不动,宋寄言看清崖上一人乃是宋鹤,就要出声呼喊。
“莫出声。”宋寄悦伸手捂住她嘴,施展轻功,带她落到一棵大树枝头,拨开稠密的枝叶,崖上景象尽收眼底,只见另一人穿了夜行衣,似与宋鹤在争论什么,奈何她们相距甚远,听不到二人对话。
宋寄言皱了皱眉,低声道:“姐姐,为何我们不过去?”宋寄悦摇头道:“再等等。”看了半晌,宋寄言顿觉困意袭来,掩唇打了个呵欠,忽见崖上二人斗在一块,也不知谁先出的手。
但见宋鹤长剑疾刺,瞬息已刺出数下,使的正是饮水剑法中的“周而复始”一式,这一式却对修习者内力要求极高,讲究迅捷如电,川流不息,看似简单的动作,实则需施者将全身内力灌注剑上,一剑刺出,另一剑便要紧随刺下,内力相叠,刺出的次数越多,杀伤力也就越大。若是绝顶高手,一息间便可刺出数十下,有若汹涌波涛,威势逼人。
宋寄言抖擞精神,认真观看起来,却见另一人展开手中铁鞭,一手甩鞭进攻,另一手抡圆阻挡长剑近身,那铁鞭一端连着一枚拳头大的尖锥,招招不离宋鹤面目与周身要穴。
二人斗得凶险,将手中长短兵器使到极致,衣巾当风飞扬,宋鹤数年如一日,执着于将饮水剑法练到绝境,身比意先,未及思考,就使出下一式,饮水剑法虽只有七式,却含了诸多变化,各式拆分组合,又得新招,但另一人始终以鞭上尖锥攻来,刚中带柔,刚柔并济,并未落了下风。
二人一时难分高下,宋寄言心里却焦急起来,原本爹爹身旁常有大叔叔陪同,如今却不见大叔叔身影,见那尖锥上闪着蓝光,不免让她忆起雪风居上,那沾了剧毒的飞刀。
宋寄悦也是心往下沉,再斗下去,也不知那人会使出何阴毒招式,俯瞰不远处的火光,心生一计,当即回身道:“你在这等我,我将那边的人引来。”此时此刻,宋寄言也不逞强,干脆坐在树干上,道:“姐姐快去,我盯着便是。”
宋寄悦飞身落到另一棵树上,须臾掠出数丈,很快便不见了身影。宋寄言抬眼向那崖上望去,双目一睁,几欲惊呼出声。只见二人以快打快,不知不觉间,竟已落在悬崖边缘。
她双手紧握,不觉已出了一手细汗,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但见宋鹤翻身跃起,折身回刺一剑,使的是“凫鹤从方”前半式,另一人躲避不及,只得跨后一步,被逼至悬崖边。
宋鹤趁势变招为“双鹜齐飞”一刺一挑,欲将那人手上铁鞭挑落,那人侧身避过,一脚悬空,手持铁鞭在剑身绕了几圈,双手使劲,便要把人拉下去。
宋鹤口中一喝,运劲于剑,但见长剑急抖,挣脱铁鞭,那人趁隙夺得一线生机,双足踏着奇怪步法,落至丈外,又见林中火光不断向此处聚集,粗喘了几口气,一头扎入了另一片林中。
宋寄言此时已站在树下,就见宋寄悦如风掠来,抓着她手道:“我们先跑远些,过一阵再回来。”宋寄言面露犹疑,终是点头应下,回首望一眼林外的情景,却是被众树遮挡,再难窥看。
两人回到放马处,将缰绳解开,慢慢往庄上行去,到得飞来庄,宋鹤已在正厅坐下,宋寄悦让宋寄言先下去歇息,自己去往前厅,见到宋鹤,疑惑道:“女儿见山上起了火光,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鹤喝一口茶,淡淡说道:“无事,不过进了几个小贼,我已吩咐人下去查找,你也去看看有无物品丢失。”若非先前看了一番比斗,宋寄悦可能就信了父亲的话,见他言行从容,垂眸道:“那女儿便先下去了。”
宋寄悦出门之际,宋鹤声音从身后传来:“今夜你们去玩的可还尽兴?”宋寄悦道:“和妹妹买了不少物品,等会让人给爹送些过来。”宋鹤点头道:“那便好,去休息吧。”
宋寄悦缓步行在院中,想到几日前收到的书信,沉思半晌,蓦地长叹一声,回了房间。
七月十五日,王济源带着父亲王贺入京,感念蔡霈休相助,特亲自作画一幅,让人送至武阳侯府。
蔡霈休接过下人呈上来的画,对送画人道:“王公子现下在何处?”那送画人垂首道:“唐公子只说要陪父亲去吕侍郎府上,改日定备厚礼再来拜会。”蔡霈休打开画卷,却是一幅秋菊图,淡然道:“劳烦你送画过来。”旋即让下人带人下去领取赏钱。
蔡霈休抿一口茶,起身拿画回了自己的小院,就见钟柳函站在亭中,正画着池内金鱼。
蔡霈休将画放到她眼前,笑道:“打开看看。”钟柳函面露疑惑,依言将画展开,认真品评道:“运笔流畅,用料上品,线条也是深浅分明,是副不错的画作,谁画的?”
蔡霈休先前只是随意看了一眼,这次细看过后,倒是点头道:“王济源送来的,确实不错。”钟柳函心下微恼,有些后悔说了方才那番话,执笔勾画鱼鳞,道:“可惜离大家之作尚远。”
蔡霈休终忍不住轻笑出声,钟柳函抬眼看她神情,便知自己又被她戏弄,气道:“这画究竟是谁画的?”蔡霈休拿过石桌上小刀,将画纸割开,叹道:“我可不是让你看这幅画,而是看这一幅。”
她将内里的宣纸抽出,钟柳函定睛看去,竟是石化通送她的那幅画,不觉惊道:“这画不是藏在避暑山庄吗?”蔡霈休微笑道:“我让王济源绕了点远路,那里有皇上的人守着,要拿点东西出来可不容易。”
“贪淫致老,瞋恚致病,愚痴致死。”——《法句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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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错综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