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蔡霈休拿着画若有所思,钟柳函问道:“姐姐在看什么?”蔡霈休走到她身侧,指着画道:“我回来面见皇上那次,皇上给我看了黎和城太守递送的奏折,苍州县周家遭受灭门惨案,据说与一幅画有关,山庄那边元一也写信过来,说是前朝秘宝藏在四季图中,江湖上已经传出了消息,四图合一,便可得知秘宝所在。”
钟柳函道:“姐姐怀疑这是四季图里的其中一幅?”蔡霈休笑道:“到不是怀疑,只是想进一步确定,这画放在避暑山庄我始终不放心,毕竟传言还说,这四季图可都是出自祁乐然之手,我记得你说过,天衍宫书阁内还有祁前辈的三幅画作,不知可与四季有关?”
钟柳函认真回想,摇头道:“那三幅画却不是风景图,画的都是人。”这倒让蔡霈休心生好奇,开口问道:“画人?什么人?”
钟柳函指着画上抚琴女子,叹道:“画的是卫大家。”蔡霈休一愣,道:“不想这祁前辈还是重情重义之人,可惜了。”钟柳函疑惑道:“为何可惜?”
蔡霈休接过她手中画笔,在金鱼旁画了一朵海棠花,徐徐道:“这你便不懂了,画以写意,寄情于画,大多作画者,都是选择寄情山水,或以表达对某物事的喜爱,而画人者,逃不出仰慕、思念此类情绪,祁前辈为卫大家画了那么多幅画,心中对她情谊定是不浅,可惜她们二人到最后形同陌路,齐柔嘉亲自带兵灭了程国,卫大家心里又能作何感受?”
钟柳函看着眼前画作,不由轻叹一声,幽幽说道:“还能是何感受,总该思念大于仇恨,不然也不会在书阁里留下那些画,不过我们也不是她们,哪里能随意揣测先人心思。”
蔡霈休点头道:“这倒也是,不知周家那幅古画有何内容?若传言属实,四季图该是春夏秋冬各一幅,我们手上这幅画里水势浩大,山峦叠翠,可能是夏景图,但我左看右看,也不见哪里有奇特之处,总不会需要水泡、火烤这一些特殊手段,才能看到隐藏在其中的秘密吧?”
钟柳函却不知她脑中怎会有如此多奇特想法,拿过画纸抚摸一阵,又置在掌中掂量,最后更是放在鼻间嗅了嗅,摇头道:“姐姐不必多想,这画却是如表面一样,只是一幅很平常的画。”
蔡霈休心中暗想:“若真如此,那这消息又是谁放出?会不会与两年前传出的前朝秘宝一事,系同一人所为?害死苍州县周家的人,是否与此事有关?只是抢一幅画,为何又要痛下杀手,一个人也不放过?”
心下叹息一声,蔡霈休将画放回夹层,见钟柳函盯着她画的海棠花发愣,问道:“在想什么?”钟柳函抬眸看她,说道:“姐姐方才说‘画以写意,寄情于画’为何要在金鱼旁画海棠花呢?”
蔡霈休还当她在想着什么要紧的事,闻言不由笑道:“海棠花乃是百花之尊,亦有万事吉祥的寓意,与金鱼确是相配,画在一处,也不致显得太孤单,你可要收好了,我平日不轻易行画缋之事。”
“谁稀罕了。”钟柳函轻哼一声,虽嘴上如此说,但还是拿过桌上调配好的浆糊,小心将画裱在绫纸上。
蔡霈休轻轻一笑,卷着手里的画,心下斟酌,道:“那日乞巧,我们……”话未说完,却见钟柳函抬眸浅笑,说道:“先不说这些,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姐姐。”蔡霈休微一愣神,随即说道:“好啊,你带我瞧瞧。”
“且稍等。”钟柳函将那幅金鱼海棠花的画收好,起身走出亭子。蔡霈休干脆在石桌旁坐下,给池中金鱼投喂鱼食,便见那几尾金鱼争先涌来,顷刻间吃完了鱼食。
忽听身后一阵细细响动,好似有什么物事凌空飞来,不过速度比之暗器利箭,要慢了许多,疑惑回首,但见一只木鸟犹自飞在空中,在亭中不断转着圈,过了一会,眼看那木鸟就要落下,蔡霈休当即伸手接住。
钟柳函从亭外走来,却是一直躲在花台后,只见她手上拿着一根木条,略一抿嘴,叹道:“可惜没有冶木堂弟子做的飞得远。”蔡霈休摆动着木鸟右翅,笑道:“先前你在做的就是这机关鸟啊。”钟柳函点头道:“本想作为生辰礼物送给姐姐,还是晚了。”
这机关鸟,比当日在天衍宫看到的要大些,制造上自是不比那只麻雀大小的机关鸟精巧,蔡霈休满心欢喜地收下,仔细观察它的内部结构,对钟柳函道:“早晚都是要过的,我当日其实就想向天衍宫讨一只机关鸟,怕太冒昧,就没敢提。”
各门派武功心法大都不会外传,天衍宫机关术何其巧妙,蔡霈休心里虽十分好奇,但也不会如幼时那般,什么都必须要弄个明白。
钟柳函将手中木条递给她,幽幽叹道:“这只是一些简单的手艺,万物有力才有动,而想要死器依据心意动起来,便需借助外力驱使。”蔡霈休接过木条,见上面一端布满锯齿,依照钟柳函的指点插进机关鸟身侧的一个方口中,只觉内部似有机括运转,机关鸟的翅膀随之上下摆动。
再用力将木条拉出,那机关鸟头部高仰,脱手飞远了,蔡霈休忙施展轻功抓它回来,看着机关鸟左右晃动的脑袋,不觉莞尔,走到钟柳函身前,赞道:“真是神奇,这可比那些武功秘籍有意思多了。”
钟柳函一愣,呆了一会儿,轻声道:“世人追名逐利,总爱用尽各种手段,去争夺别人的物品,以此来满足自身欲念,玄天铁盒如是,前朝秘宝亦如是,姐姐身为习武之人,真的不想武功盖世,成为世间绝顶高手吗?”
蔡霈休略一沉默,轻笑道:“天下第一固然好,而后人如何也要比前人更进一步,得那一时的虚名有何意思?人生短短数十载,但求与重要的人在一块,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便足以。天地之大,人终究是不能与之相抗,机关算尽一生,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下,只望这世间纷争能少一些,莫要连累太多无辜之人。不过武功还是越强越好,小人当道,大仇未报,需先能自保,才能活着谈其他不是?”
钟柳函听她前面一番话,还当自己忧思太多,不如她想的通透,听到最后一句,不由面露恍然,颔首赞成:“如此,还是应取之有道,心存侠义。”
“有一事还要请教姐姐。”钟柳函道,“若姐姐寻到秘宝,会如何处置?”蔡霈休笑道:“这却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事,我对武学典籍,天财地宝向来没有兴趣,若不是防别有用心之人先一步寻到秘宝,反而更愿秘宝永远只是秘宝,万事万物有其存在之理,可若为人所用,行了恶事,倒不如交给为天下人之人,若非必要,心中也是不想将其破坏。”
钟柳函忍不住问道:“那为天下人之人,是当今皇上吗?”蔡霈休一愣,摇头道:“我也不知,我父亲追随先皇平定诸侯混战,建立了如今的习国,皇上终究不是先皇,但目前看来也并无大错,毕竟战争结束不过二十余年,天下初定,若是没了皇上,天下势必又将大乱。”
钟柳函虽不知天下人安危为何要掌握在一人手里,但觉皇位比她所想的还要重要万分,曾经天下姓齐,而今的天下姓吴,百年后又不知是谁的天下,自古以来,多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可齐王初时也算英明,有不凡抱负,身体力行,善用贤能,然子孙后人却愈显平庸,直至出了齐灵王之流,只顾安逸寻乐,不顾民生疾苦,致使诸侯割据,战乱多年,而今的皇上,也不知比之先皇又如何?
蔡霈休见她双眼无神,分明已是神出天外,叹了口气,道:“稍后我要去拜会京中的几位士大夫,你若要去医馆,便把元三带上。”
前些日子,蔡霈休如约带母亲和钟柳函去了李神医医馆,钟柳函与他在医道上进行了一番探讨,二人大感获益良多,之后每日,都会在医馆待上两个时辰,大部分时候李神医出诊,钟柳函便会去研读他多年收藏的各类医书,倒也不用整日待在府上,无事可做。
钟柳函点了点头,犹自沉思,蔡霈休无奈轻笑,见她抬眼看来,才放心离开。
八月十日,京都已接连下了两日大雨,眼见稍歇的雨势转急,明明已至正午,一眼望去,风雨如晦,电光闪耀。蔡霈休立于廊下,院中枝叶散落,就连池内的金鱼也藏在了石洞中。
城门处只几名城防军把守,朦胧雨幕中,一人骑着快马赶至城门下,城防军举枪拦人,只见来人着斗笠蓑衣,内里衣衫却已湿透,当即翻身下马,雨滴成线,解开蓑衣,扯出腰间令牌。
城防军互看一眼,随即挥手放行,那人拱手谢过,牵马直奔皇城外贵族府邸。
大厅内,蔡霈休接过书信,唤下人带人下去换身衣袍,书信湿了大半,信笺上的字,不少已被晕开。蔡霈休展开信笺,神情微变,思忖片刻,对身侧侍人道:“钟姑娘在何处?”侍人俯身道:“应在房中。”蔡霈休道:“你去唤她过来大厅,便说我有急事找她。”
待钟柳函到得亭外,抖掉斗篷上雨珠,跨入亭中,见蔡霈休面色不佳,蹙眉道:“出何事了?”蔡霈休见她进来,檀口微张,将信笺递到她手中,沉声道:“柳老家主去世了。”
钟柳函心神剧震,呆了呆,轻轻接过信笺,瞧一眼信上内容,眸中一黯,喃喃道:“怎么就去世了呢?”
蔡霈休默然不语,当年天衍宫一战,老家主柳真痛失爱女柳瑶,积忧成疾,退隐江湖多年,柳家子弟也是到近两年,才重新在江湖上现身,老家主离世,如今柳家能主事的,只余现任家主柳瑜一人。
“我该早些回去。”钟柳函身子轻颤,幽幽说道,“他病了这么久,当日二表哥想说的,便是这事吧。”
蔡霈休道:“既已错过最后一面,就不能一错再错,我和你一起回柳家,送老家主最后一程,对外就说我敬佩老前辈为人,特来悼念,明日就走。”钟柳函微愣,道:“皇上那边……”蔡霈休笑道:“我等下便进宫,皇上若不允,不是还有静澜郡主吗,她当日差点伤你,总不能这么算了。”
钟柳函不由担心道:“那郡主不好相与,姐姐千万小心。”蔡霈休拍了拍她手,道:“你就在府上等我消息,不要想太多。”当即步出房门,想到父亲留下的一样物品,转身去了书房。
钟柳函不知蔡霈休如何说服的皇上,从皇宫回来就让人着手准备行李,晚膳前,苏锦宜单独把蔡霈休叫进书房,在她身上瞧了半晌,忽而笑道:“说吧,你这妹妹到底从何处认来的?今日不把话说清楚,明日也别想出门。”
蔡霈休闻言,嘻嘻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从柳家回来,再与娘细说。”苏锦宜秀目一瞪,一掌拍在桌上,低喝道:“不要和我耍这一套,好的不学,净和你爹学骗我了,老实交代。”
“天衍宫。”苏锦宜未听清楚,走近几步,道:“什么?大点声说话。”蔡霈休无奈叹息,伏在她耳边道:“凝熙是天衍宫中人,钟明熠是她父亲。”话音方落,苏锦宜脸色一变,怒道:“你爹当初怎么死的你忘了吗?天衍宫是你能去的地方?你还把人家女儿给骗了出来。”
蔡霈休疑道:“如何又是我把人骗出来?”苏锦宜道:“谁不知天衍宫避世不出,不是你用花言巧语把人骗出来,人家小姑娘难道自己要出来的?你莫要转移话头,好好回答我前面问的话。”
蔡霈休索性把为救林宗治,之后如何上天衍宫等一应事老实交代,苏锦宜不由叹道:“也是可怜孩子,不过你这小骗子骗旁人就算了,连我都骗。”蔡霈休心里却想:“哪个母亲会这样骂自己女儿?”嘴上笑道:“娘教训的是,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敢,你哪里不敢?”苏锦宜仍在气头上,笑了笑,冷淡道,“你爹以前骗我,战事结束就好好待在家里,你当初答应我会保护好自己,最后还是去了那些凶险之地,是我上辈子欠你们父女俩的,这辈子让我整日为你们提心吊胆。”说着说着,就有两滴泪落下。
蔡霈休脸上一慌,忙跪在地上,也是眼眶一热,道:“女儿错了,万不该惹娘生气,让娘为我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