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柳函见她眼里满是揶揄之色,索性转身盯着河面不语。蔡霈休望着天上星河,露出一丝苦笑,而后温言道:“时辰不早了,便先回去吧。”钟柳函仰头看她,察觉到她心里有事,面露忧色,蹙眉问道:“姐姐是否还在想方才之事?”
蔡霈休不料她心细如发,拉着她到身后石凳坐下,听着潺潺流水,叹道:“和你无关,不过心里确有些事,只是抓不住头绪。”
钟柳函想她当初上天衍宫,即使身困梨花阵,也依旧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难见她露出这般迷惘神色,心头一动,伸手抚上她眉梢:“姐姐可愿与我说?”
蔡霈休下意识要拒绝,她从来便爱自己揽下许多责任,如何也不会与旁人诉说,自从父亲去世后,为了不让母亲担忧,在外再苦再累,有再多艰辛,也是不会带回家中。
侧首正欲寻个话头揭过此事,但见钟柳函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角泛红,鼻翼翕动,面上显出忧色,倒让她再说不出轻松的俏皮话。
也罢。蔡霈休心底轻轻一叹,说道:“先前许多事接踵而至,我一直无法静心去思考,回到京都这几日,倒让我有闲去捋清思绪,但其中有几处我始终不得其解。首先便是我爹当年身死一事,我也曾与你说过,我怀疑当年新济与南疆合谋,我爹并不是死于中毒,而是被人下了蛊。”
钟柳函点头道:“确有此事。”蔡霈休目光凝在空旷处,续道:“之后我们在应宣城遇到了白眠香和吴不得两人,他们同属南疆,却是分了医、毒两派,又常年争斗不休,而在离开应宣前,我私下找白眠香问过,他们医派是不屑养蛊的阴毒手段,下蛊之事也只有毒派会做,那时我心里就在想,与新济有勾结的,应是毒派之人。”
“南疆族长失踪多年,还有他们互相争夺的《万毒经》,白眠香随吴不得到了应宣城一年之久,却无所行动,便是有比那《万毒经》更为重要的物事,南疆族长若在,两派皆受其制衡,而族长失踪,最得利的便是毒派,我曾怀疑族长失踪与那毒派有关,可惜白眠香并不想与我说这些,而南疆又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规矩,族长一日不现身,南疆群龙无首,毒派只会更加为所欲为,那南疆族长该是被困于某个地方,医派内想来有人也有此怀疑,于是派了白眠香盯着吴不得,我曾想那族长是否被关在天阳石窟中,不料皇上召我回京,这条线只能断了。”
蔡霈休说到此,不由轻叹,摇头道:“这条线尚且明朗,不过白眠香对待族长一事态度却有些暧昧,好似族长是否能找到并不是那么重要,该是两派又定了什么约定,那夜白眠香提到的圣坛斗法,看来是有了推举新族长的打算,而习国境内突然出现新济奸细,皇上不可能不知,却未对此有所行动,这事我实在想不明白。”
钟柳函道:“书上总说,伴君如伴虎,君心最难揣摩,这事皇上或许另有打算。”蔡霈休摇头苦笑,道:“若皇上心里有了思量,自然是好,我只怕因此事要死不少人。”
钟柳函想到应宣城和那所谓的“一线天”,面上一怔,心道:“这皇上为了坐稳自己江山,便不顾底下百姓性命,如何能成为一代明君?那静澜郡主喜怒无常,行事乖戾,这兄妹二人相差无几,都不是什么好人。”
蔡霈休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喃喃道:“这事倒也先行放下,只是林宗治在应宣城遇袭,最后却出现在天工山下,应宣城在西,春榆城在西南,春榆城再往西有高山阻隔,天工山在春榆城西北方,两城相隔千里,快马加鞭也要半月才能赶到,如何要费心劳力把人运过去?左冷仟如此行事,又有何目的?”
“或许与唐景初有关。”钟柳函俏脸一变,越想越觉如此,抓紧蔡霈休手臂,道:“唐景初得我师父三年教导,他,他知黄粱散之毒天下只有师父一人能解,将人带到天工山,便是想引我师父出来给人医治。”
“不对。”蔡霈休心念数转,只觉就要抓住那点头绪,天衍宫曾因救人招致大祸,不可能再出山捡一个可疑之人回去。她半眯着眼,正自出神,夜空蓦地一声巨响,便见一朵烟火炸开,随即“咻咻”连响,花树在空中绽放,破开幽静黑夜,叫这日月颠倒,如处白昼。
星河月下,散落如雨,尽繁华璀璨之貌。
蔡霈休忽地睁眼,大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钟柳函捂耳问道:“什么?”
蔡霈休当即抱着她,足下连点,须臾到了对岸,如此又运功奔了数息,待声音落在耳后,方将人放下,认真道:“若我所想不差,他们不是想引天衍宫的人出来,而是想引人进去。”
钟柳函略一怔忪,脸色发白,颤声道:“他们利用林宗治,引你上天衍宫,而今林宗治毒已全解,便也说明天衍宫并不是无法进入,那,那天衍宫……”蔡霈休沉声道:“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若想以此引我去天衍宫,未免又太过巧合,不说天衍宫是否有方法进入,他们又怎能断定我可以成功进去?”
“火药,是火药。”耳边还能听到远处“砰砰”声响,钟柳函咬牙道:“虽说天衍宫放下巨石堵了山门,可若堆积大量火药,也不是不能炸开。”
蔡霈休微微色变,当年齐统一四国后,搜罗各地火药,由朝廷派人控制,更是下令百姓不能私自生产,一经发现,便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同时还集中烧毁了不少制作火药的器物与秘方,就连节日里所放的烟火,也是各地官府负责调度、燃放,百姓不得近身观看。
“姐姐还记得你二舅在应宣城说的故事吗?齐国得天神庇佑,降下天火。”钟柳函思索道,“还有唐景初从黑匣子里放出的火珠,宋姐姐曾说白眠香管那物事叫,火……”
“火流子。”蔡霈休接道。
“对,火流子。”钟柳函点点头,皱眉细想,“天衍宫书阁内曾有记载‘飞火流星’一物,此物所到之处,火烧百里,寸草不生。唐景初手中的火流子,大抵是依照这个做出来的,不过‘飞火流星’杀伤力太大,卫大家把制造图给烧了。”
蔡霈休蹙眉道:“那齐国如何又造出了‘飞火流星’,还拿来对付程国的军队?”钟柳函也觉怪异,忽地眸中一亮,道:“是祁乐然前辈,这‘飞火流星’还有她会造,该说这火器本就为两人共同完成。”
蔡霈休心下一惊,似知道了什么大秘密,迟疑道:“我大概明白了一件事,虽只是猜测,但**不离十。”钟柳函抬眼看她,苦笑道:“我也想到了一件事,或许和姐姐想的是同一件。”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脱口道:“祁乐然就是齐柔嘉!”先前两人便怀疑祁乐然改换了名姓,如今得此推论,竟有几分天意弄人的惆怅,钟柳函不由叹道:“昔年同窗好友,最终却反目成仇,那泯愁江上的千锁阵,还是卫大家所布。”
蔡霈休沉默半晌,问道:“天衍宫中可有火药?”钟柳函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答道:“有的,天衍宫火部便是负责制造火药。”蔡霈休道:“应是齐王知道了火药威力,为防江山易主,才大肆搜罗火药,只是为何天衍宫未受殃及,恐怕与齐柔嘉有关。”
“许是念及当初那一点同窗旧情吧。”钟柳函垂眸道,“唐景初与左冷仟可能想让姐姐拿火药炸开巨石。”
蔡霈休哭笑不得,道:“那他们也太低估我了,莫说我父亲与钟叔叔交情,我也不是那般冲动不计后果之人。”钟柳函摇头道:“试一下也不会有何损失,况且姐姐也并没有这般做,而林宗治确是真的好了。”
“那么他们定会想,天衍宫还有其他可进入的暗道。”蔡霈休神色一凛,“糟了,我当初怎没想到这一层,唐景初与左冷仟合谋,而唐景初又与毒派吴不得认识,两人看来是听从同一人指使,南疆在新济,是否左冷仟本身也在新济?”
钟柳函一愣,不由皱眉道:“左冷仟行踪诡异,瀚气宗在江湖也只有个名头,具体位置无人知晓,只怕这瀚气宗空有其名,并非真的有门派存在,左冷仟或许一直都藏身于新济。”
蔡霈休如此一想,只觉脊背生寒,握紧钟柳函双手,面露肃然之色,道:“我本欲过段时日送你回天衍宫,而今看来怕是不成了,我们在明,左冷仟等人在暗,贸然回去,只怕要中了他们圈套,我们现下先回府,有些事可能要重新部署。”
钟柳函未作回应,由蔡霈休牵着往回走,心里想着方才她说要送自己回天衍宫一事,秀眉微颦,侧首轻轻叹了口气,倏地心头一紧,转而担心天衍宫众人安危。
却说宋寄言与宋寄悦到了苍州县,原本因书信一事,她一路下来并无多大兴致,宋寄悦心内起疑,时刻注意着她的变化,当看到街上各类新奇的物品,宋寄言又很快便将烦恼抛诸身后,见她脸上有了笑意,宋寄悦心中疑惑消散,只当她是练武累着了,也没再询问。
宋寄言一手拿着糖葫芦,另一手翻看摊位上的刺绣,抬眸间,似瞥到什么稀奇物事,“咦”了一声,扬声道:“那画舫上,怎么有个小和尚?”
宋寄悦心中一奇,以为宋寄言在说什么玩笑话,循她目光瞧去,只见远远飘来的一艘画舫上,确有一着灰袍的小和尚立在上面,那光溜溜的脑袋上,还站着一只蓝色小鸟。
宋寄言见此情景,扔下手中刺绣,拍手叫道:“有趣,有趣。这年头,连小和尚也不念经拜佛,改来画舫饮酒听曲了。”
宋寄悦皱了皱眉头,听她说出这般轻浮言语,正要呵斥,不料宋寄言跃到江堤,待画舫划来,沿江喊道:“你是哪个寺庙的小和尚,不怕回去被方丈责罚吗?”
五觉本自闭目念经,闻言睁眼望去,但见江提上站着一名拿着糖葫芦的粉衫女子,秀美妍丽,灵动烂漫,忙合掌朝她一拜,便转过身,未曾作答。
宋寄悦赶至她身侧,还未开口,便见宋寄言噘嘴道:“这小和尚真是奇怪,别人问话也不回答,我只是想借他头上蓝色鸟儿看看。”
话音未落,忽听“啾啾”两声,那蓝色鸟儿不知何时,已飞到她身前,宋寄言眸中含笑,抬眼见那小鸟围着自己手中糖葫芦转,笑问道:“你也想吃糖葫芦?”不料这蓝色小鸟竟似能听懂人言,欢快地叫了几声,小脑袋轻点。
忽听一道脆声响起:“白眉,不可贪吃。”却是那小和尚踏水行来,宋寄悦观其一派从容姿态,心下一惊,直觉这小和尚内力修为应是不弱,小小年纪便有此身手。
宋寄言取下棍上糖葫芦,放在掌中递上,对五觉笑道:“你这小和尚,方才问你话也不答,这鸟儿可比你可爱许多,不过你怎么给一只鸟,取了那么老气的名字?”
那蓝色小鸟用尖嘴啄了啄糖葫芦,最后叼着糖葫芦落回小和尚头顶,又将糖葫芦放下,接着认真啄食。五觉感受到脑袋上一阵粘腻,却又不敢轻动,生怕弄掉了白眉的吃食。
宋寄言瞧他脸上既似无奈,又似头疼模样,笑吟吟道:“这小鸟能听懂我说的话,也爱吃这糖葫芦,实在神奇。”五觉道:“两位施主见谅,白眉和我一路风餐露宿,见到施主手上糖葫芦,一时贪嘴,还请勿怪。”
宋寄言咬掉手上最后一颗糖葫芦,笑道:“吃颗糖葫芦而已,我也不收你银钱,不过需小和尚回答我一个问题,以此作为抵消。”宋寄悦却是蹙眉道:“不可。”五觉但觉有理,点头道:“施主提问便是,小僧尽力作答。”
宋寄言只觉这小和尚言行甚是有趣,问道:“敢问小师父法号?为何会在那画舫上?”
“小僧法号五觉,那船中有小僧要渡的人。”五觉如实答道。宋寄言瞧一眼那挂莲花灯的画舫,却听内里传来一阵女子嬉笑,而后琴声飘来,悠扬婉转,不由笑道:“不知五觉小师父要渡的是位女施主,还是位男施主?”
五觉想到船中旖旎情景,面上一热,磕绊道:“自是……自是一位男施主。”宋寄言摇头叹道:“那可就难了,自古英雄皆为美人折腰,温柔乡英雄冢啊……”话还未说完,宋寄言忽地吃痛,却是被一旁的宋寄悦掐了胳膊上的嫩肉,宋寄悦不好当着外人骂她,是故用了这个法子提醒她谨言慎行。
宋寄言揉着手臂,撇撇嘴,方要开口,就见画舫中有人走出,却是一名女子。那女子一袭华服,珠玉琳琅,光是露出的一双皓腕上,便各戴了三只异色腕钏,浓妆艳抹,妩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