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澜郡主深深望她一眼,却未多言,只道:“堂姐非蠢笨之人,应知一些事不好摆在明面上论,我话尽于此,堂姐就随我段时日,总不叫你受了伤害。”
此话不说还好,既已出口,惠平县主不得不多想,若是她爹的意思,那便是谋逆大罪,可她一个女儿家又能做得了什么?为何要把她支去南山别院,如今又到了此地?可要是皇上的意思,岂不是弃一城百姓不顾?不会的,皇上必不会这般。她去南山别院是太后授意,本是让她盯着静澜,要是察觉有不妥之处,当即刻传信告知宫里。
刚去别院,静澜也只在自己院中,并未与她交谈。惠平县主以为她因失了玉珍暗自神伤,万没料到,自己不过在别院待了五日,再次醒来就是在马车上,之后又一路南下,到了这兴州城。
想到此,惠平县主只觉口中艰涩,失色道:“静澜,告密一事是我不对,我也没想到姑母会把玉珍留下,你小时就爱耍弄我,方才那些话无非是又想诓骗于我,我不会信。”
“静澜从未有戏耍堂姐之心,堂姐怎么想也是堂姐的事。”静澜郡主眼望战场,习军这几日明显憋着一口气,此次出城围杀,气势如虹,就似一杆长□□入敌阵,几个回合便使新济前锋落败逃窜。
惠平县主同样见得此景,心中不免为己军喝彩,眼角眉梢方露喜意,转瞬又听静澜郡主道:“新济铁骑竟是未出。”话才出口,但见纷乱之中,有三千骑兵从外沿突入两军乱阵。
随三千骑兵入阵的还有千余骏马,原本躲避习军长枪的弩手趁乱翻上马背,当即纵马迂回,又从箭袋内抽出铁箭搭弦射出。入阵的三千骑兵见时机已至,分作两股搅乱习军阵势,长枪一划,连挑几人落马,受此两面夹击,习国骑兵一时乱了阵脚,城头习军见状,忙命弓弩手连发几矢,以掩护余下骑兵返城。
眼下城门大开,见习军又生退势,何涛心中赍恨,即叫两翼持弩骑兵御马狂追,试图阻断习军退路。同一时,郑连敬脸色大变,反身就要喊人鸣金收兵,兴州守军不似南安守军骁勇,却多有韬略,先前他已在此吃了次大亏,如今形势,己军要再临近城下,势必又遭重创。
奈何前军疾驰如电,再要收兵已是不及,郑连敬跨上马背,当下便要领兵去救。
“慢!”唐景初大步跨出,飞身扯住缰绳,郑连敬身下马儿前膝一屈,跪在地上,鼻中连连喷气,躁动间,唐景初伸手捏上马颈,便即温顺下来。
事情发生太快,郑连敬双手握紧缰绳,回神皱眉道:“唐先生这是何意?”却见唐景初叫几门炮台继续开炮,以此扰乱习军骑兵后撤,习军马匹经此一阻,退势降下,何涛带领骑兵追至。
“听闻驻守南安的那支精锐铁骑,如今已交由小将军兄长接管?”唐景初拍了拍马颈,随口说道。
调令在半月前就已发下,唐景初本就是从南安那方赶来,此时明知故问,不禁引得郑连敬皱了眉头:“郑将军深谋远虑,特命我来助何将军攻城,此事先生不能不知吧?”
唐景初笑笑,道:“小将军勇武过人,假以时日,定能建得一番功业,如今却在此磋磨,实在可惜。”郑连敬闻言哼了一声,冷脸道:“先生也是习武之人,有话大可直说。”
“不瞒小将军,此次唐某到兴州,一则是为攻城的事,一则是得郑将军授意,为小将军而来。”唐景初话未说尽,就听数声惨叫响起。
两人定睛望去,但见习军在高墙两侧架起床弩,那床弩却经改造而成,原本搭装弩箭的地方换上瓦罐,一发之下,无数瓦罐砸进新济正自追击的骑兵阵中,紧接着城头蓄势已久的另一队弩手发出火箭,一时红焰若霞,坠如流星雨落,与那瓦罐中的麻油一触,燃出一道长线。
新济马匹受此惊吓,再不敢冲前,何涛勒马在火线外徘徊,眼睁睁见着习军尽数回城,惊怒无比,却也无法可施。此次出击未能攻下兴州,虽说伤亡比之前几役少了半数有余,然己军士气又将低了一头,此消彼长,何涛心中愈发急迫。
唐景初目视兴州城头,转眼又看向那条火线,粗略算来相距竟有一千五百大步,方才发箭之时他也有心留意,那床弩却是一发四矢,箭身有枪杆粗细,若将床弩下移对准军马,势必刺穿铁甲,击溃骑兵。
既有如此射程威势,却只是将新济骑兵逼退,唐景初忽地一笑,心下了然,说道:“兴州守军看来尚不熟悉这武器。”郑连敬也知其间威力,见己军安然退回,庆幸之余,忧心道:“习军何时造出此等武器,唐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旁人猜不明白,唐景初心中却已有人选,只听他冷哼一声,道:“不出十日,我军必拿下兴州,还需小将军的骑兵帮助一二。”
因先前一事,郑连敬心中对唐景初心生不满,但攻下兴州是头等大事,一些私人恩怨倒可过后再议,遂拱手道:“若能赢得此战,我手下骑兵尽听唐先生调遣。”
听此一言,唐景初微微一愣,心中只觉好笑,按说郑连敬正当少年气盛之时,却不得不掩盖锋芒,终日活在其父教诲之下,郑怀谋又过于偏袒他那位瘸腿的大儿子,竟将精锐铁骑交到他手中。此事郑连敬竟也能忍下,带着一千骑兵到了这兴州城,他今日一番试探,其心虽有芥蒂,仍要以所谓大局为重,该说是太能隐忍,还是根本就是个孬包。
想到走前,郑怀谋要他为其执行对郑连敬的一百军棍,唐景初看一眼郑连敬,笑道:“小将军合该明白,不争不闹,到头来什么都不会是你的。”郑连敬一怔,望着唐景初走向何涛的背影,捏紧双拳,纵马回到骑兵阵中。
眼见新济收兵,静澜郡主只觉兴致大失,城头那床弩她此方较唐景初等人看得更为真切,转身道:“我军从未造过这四弓床弩,宋寄言定是与天衍宫人有所接触,才得了这床□□,蔡霈休几人如今到哪了?”
一人忙回道:“前几日来信,要到齐云山了。”
静澜郡主略一思索,转头看向垂首不语的惠平县主,淡笑道:“堂姐这般安静,倒让静澜不大习惯。”惠平县主闻声身子一动,抬起眼皮直直看过去。
二人相识也有十年,她只知静澜不得先皇宠爱,某一日生了怪病就被抱给贤王,后来贤王因病逝去,贤王妃又突发疯疾,静澜自此便一人待在南山别院,直到先皇驾崩,方被继位的新帝接入宫中。因这些事,惠平县主对静澜一直有怜悯之心,可到如今,她却发觉自己错了,静澜对亲情淡薄,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任何人在其眼中都是一样,从来都是她们一厢情愿罢了。
“吴宁,我不管你有何念头,姑母和堂兄都一心为你着想,他们……他们是你的亲人,总不会害你,你莫叫他们心寒。”惠平县主涩声道。
静澜郡主目光一闪,遥望兴州城外尸横遍野,摇头道:“堂姐固然有几分智慧,却爱去胡思乱想,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带堂姐到此也是下策,只待兴州城破,一切都将告一段落。”
兴州城内军民一同便有二十余万,要是被攻城,依何涛小性,势必杀人解恨,更不论那些老弱妇孺,念及此,静澜郡主叹了口气,兴州守将张从喜坚持不愿受降,兴州沦陷是迟早的事,用千万人性命换得张从喜一人身后美名,何尝不是一件令人发笑的事。
“堂姐以为京都好还是外间好?”静澜郡主蓦地问道。
惠平县主道:“你也不用试探我,待在哪里又有何分别?皆是受制于人,失了自由。”
静澜郡主笑笑:“本以为堂姐有几分胆识,看来是静澜多想,也罢,堂姐只需知道,你这条命是被静澜救下,千万珍惜。”言尽,再不看她,掀袍下了山丘。
惠平县主听得一怔,继而奋力挣扎,叫道:“吴宁,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我问心无愧,谁又能降罪于我?”
五月初五,蔡霈休四人下了齐云山,一行人在小镇却未探到兴州有关的消息,只道地处偏远,还需到最近的引源城再行探听。
四人走了两日方见到官道,再往南走,天气渐渐回暖。这日,四人驾马至引源城外,方一入城,便有一行商装扮的男子从茶摊走出。
眼见男子步伐轻快,径朝蔡霈休走来,宋寄悦拧眉不语,正欲拔出软剑,便在这时,蔡霈休上前一步,笑问道:“阁下何以来此?”
来人却是曾一路跟随蔡霈休的暗卫,见已认出他来,步子未停,与蔡霈休擦身而过,轻声道:“静澜郡主有令,若你想知武阳侯当年真相,便来兴州城一会。”蔡霈休目光一厉,随即笑道:“有劳阁下追踪千里前来相告,霈休定当赴约。”暗卫却似未听进去,身子一拐,去往马厩。
经此一事,如今不论兴州是否被攻陷,蔡霈休都需走上一遭,不禁看向钟柳函,目露歉疚,道:“阿熙,看来我们不能去天衍宫了。”
钟柳函早知她们一旦下山,必将又卷入纷争,是以蔡霈休先前提起时,她才未应声,眼下叹道:“在南安城我便说过,姐姐要坚持查明真相,无论是哪,我都陪你去。如今真相既在兴州,虽不知真假,但去也无妨,旁的事,可以之后再看。”
蔡霈休心中仍含愧意,却不是忸怩之人,钟柳函既已如此说,她也不再拘于此事。宋寄悦本就是要去兴州,当下见二人也要同往,不由担心道:“那郡主怎么说都是朝廷的郡主,依我看,你们还是小心为上。”
静澜郡主看似纯良,心计却颇深,蔡霈休对此已是多有领教,道:“她只约我一人相见,到时还需宋姐姐与小师父替我护着阿熙。”说罢,目光转向钟柳函,却怕她难过。
钟柳函暗自叹一口气,抬眸笑道:“这事我也帮不了姐姐,你对上那郡主,千万小心。”
蔡霈休见状,终是舒展眉目,点了点头。
既已决定,四人便先在城中寻了客栈住下,待歇息一夜再赶往兴州。
入房之际,宋寄悦看一眼蔡霈休,蔡霈休心领神会,让钟柳函先行进去,自己则走至宋寄悦房门前,问道:“宋姐姐可是有事要说?”
宋寄悦侧身将人让入房中,关门道:“你们不该去兴州,即便不为自己,你也该为钟柳函考虑。”不说蔡霈休这不尴不尬的处境,两国现下仍在寻天衍宫众人,钟柳函若是去了兴州,势必遭遇危险。
“宋姐姐以为我们躲得掉吗?”静澜郡主既能派人在引源城等候,对于她二人踪迹必是了如指掌,只是不知此为静澜郡主授意,还是皇上也参与其中,此局牵连甚广,唯有亲身入局,才可找寻破解之机。
宋寄悦自能想明里面机要之处,可想到二人吃了这许多苦,日后不知还要面临多少险境,心中又十分不忍:“凭你二人机智,总能走得远远的,避开这是非之地。”
蔡霈休叹道:“未想到宋姐姐也会说出这种傻话,宋姐姐该能明白,亲人永远是我们的牵绊。”
“她是我妹妹,我恨谁也不该恨她。”宋寄悦摇摇头,“若你想清楚了,我不拦你,我与宋寄言也不会坐视不管。”
话已至此,两人相看无言,蔡霈休抿了抿唇,道一声谢,起身离开。
翌日清晨,四人从引源城启程,快马加鞭赶了数日,还未至荣泉,便听闻兴州失守的消息。眼见道上已现难民身影,不禁紧了心神。钟柳函见不得这些无辜百姓受累,施手救下病重之人,奈何她此一出手,就被其余难民盯上,纷纷跪拜在地,祈求活菩萨悯怜施药救下一条性命。
蔡霈休瞧着此幕,真如天阳石窟饿鬼道中所绘壁画重现,便觉人间、鬼狱已无多大分别。
钟柳函不想一时行善竟会这般,四人还要赶路,必不可在此久留,她只得硬下心肠,叫蔡霈休使轻功带她脱了围困,驾马狂奔一阵,直至再见不到那些难民,才降下马速,闷头行在前。
五觉与宋寄悦跟在两人后方,见钟柳函神色凝重,不由向宋寄悦问道:“宋施主,小僧有一事不明,钟施主为何不把药留给那些可怜人?”宋寄悦闻言皱眉道:“给了反倒是害了他们,钟柳函手上的药始终有限,哪里够他们分用。”
人至绝境总易失了理性,若因药生出争抢,见血都难以罢休,大大违背本意。五觉想明这点,心中更为难受,道:“便只能见死不救吗?”
“你有好心没错,他们想活命也没错,可因好心出了事端就是错,明明都是没错的事,为何后面就成了错?你心中可有答案?”宋寄悦有意问道。
五觉听得怔怔出神,心怀激荡,当真是把数年修行于一朝推翻,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可他们都活生生的在那,如何是虚像,如何成虚妄?生便是生,死便是死,若无心、无我、无为便能合道,合的是什么道?真如又该去哪求?极乐之地又在哪方?
紧赶慢赶,又走了五日,四人终到兴州地界,远远瞧着兴州城头,已是破败不堪,换了旌旗。
嗅着空中弥漫不散的烟血之气,蔡霈休皱了皱眉,时下她正位于城外不远的一座无名山中的小亭。
方系好马绳,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光瑞侯果然守时。”蔡霈休转身看向来人,也不执着其称呼,漠然道:“许久不见,郡主倒是客气了。”
此次静澜郡主只带了两人跟随,听她此言,笑道:“那便闲话少说,还请光瑞侯入亭一叙。”走至近前,展袖做礼。
蔡霈休拱手回了一礼,待入了亭去,静澜郡主道:“有一物本想亲自交与钟姑娘手,今日她既然未来,也只能请光瑞侯代劳。”言罢,身后侍卫扯开手上拿着的黑布,将画轴奉到蔡霈休身侧。
蔡霈休瞥一眼画轴,心中已有猜想,伸手拿过打开,望着画中景象,目光一闪,面无异色。
“郡主这是何意?”蔡霈休问道。
静澜郡主道:“物归原主,亦是想表明我的一份真心。”蔡霈休轩眉道:“这画我收下,其他的事,郡主可是愿说了?”
静澜郡主微愣,忽地展颜一笑,挥退身后两人,走至石桌旁坐下,问道:“你知我爹是怎么死的吗?”蔡霈休眨了眨眼,却是走到小亭边缘,道:“郡主问的是先皇,还是贤王?”
静澜郡主眸色一沉,道:“看来你并不想了解当年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