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亭中只余她二人,蔡霈休不想在此事上拉扯太久,持画转身,肃然道:“郡主也知我为何来此,若你不愿相告,多言亦无益,一些事我自会去查明。”
“你查了这些年,到今日又知多少?你明白我与那人干系,却非要当面提起,我诚心想告知与你,而你便是这般对待?”见她欲走,静澜郡主起身忿道。
蔡霈休抬眼看去,却见静澜郡主面含盛怒,身子发颤,分明是气狠了。若要细说静澜郡主与先皇一事,也不过是从旁听来的一些闲话,她知二人确有不合,且郡主当年被抱给贤王并非外界所传生了怪病,现在看来,只怕不如表面那么简单。
许是察觉自己失态,静澜郡主缓过一口气,手指对面石凳:“是去是留,光瑞侯自己决断。”
蔡霈休吐出口气,并未就坐,淡淡一笑,道:“我只知贤王因病离世,先皇亦是如此,这般回答不知郡主可还满意?”
闻此一言,静澜郡主嗤笑道:“是啊,病入膏肓,活活把自己熬死。”似在回忆往事,面上隐带惧色,不过一瞬,又归平静。
“此物你可识得?”静澜郡主从袖中取出手掌大的木盒,打开置于桌上。蔡霈休凑近一瞧,却是一颗白色的圆状物,光从外观来看,倒是不好分辨,又防有诈,是以只问道:“这是何物?”
静澜郡主蹙眉道:“你去了比武大会竟不知此物为何?左冷仟便是靠它控制了各派弟子。”
提及比武大会,蔡霈休微微皱眉,那日发生的事太多,忆起宋寄言描述的静澜郡主后续所为,不由打量起身前人,心中更为提防。
静澜郡主不见人应声,抬眸望去,就见蔡霈休双目视来,嘴中徐徐说道:“我生来愚钝,不爱想事,郡主倒不必绕这些弯子。”
这番话不禁又要勾起人几分火气,今日已失了次态,想到之后要说的话,静澜郡主把盒一盖,悦然道:“此物名回春丹,平常人只需服用三次,就再难解脱,你爹当年伤重昏迷,要杀死他一颗便够了,若是分次混入香中,外人也难以查出。”
蔡霈休陡张双目,闪身出手,一把掐住静澜郡主颈项:“无凭无据,郡主慎言。”静澜郡主尚未回神,一只铁手蓦地紧紧箍在脖上,喘息艰难,明明已下死手,却未在那人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恨意和怒气,这却让她心底平白生出无名火焰,抓住蔡霈休手腕,使力扯下,冷笑道:“你真是武阳侯的好女儿,相比贤王,他也算死得体面。”
蔡霈休本就不欲杀她,见人反抗,当即卸力收手,拿走木盒道:“如此说来,贤王也是死于回春丹?”
眼见她收下,静澜郡主缓了几口气,方道:“没错,这回春丹乃从前宫中方士炼化,意在健人体魄,延年益寿。却不想此药致人成瘾,无法解脱,长期服用便会掏空本源,加快生机流失,恨不能立毙当场。”
不想回春丹是这种毒物,蔡霈休心下一惊,倒也信了几分,问道:“那贤王是死于何人之手?”静澜郡主好似就等她提出此番疑问,当即说道:“当年武阳侯负伤不治身亡,幕后主事你已知晓,而贤王,同样是因那人而死。”
“为那皇权,便连亲兄弟都能反目,哪还顾当初这点交情?”左冷仟的话犹在耳边,今时今日,一切好似逐渐明了,连亲弟弟都能害死的人,杀一个外人有何不可?蔡霈休呆呆想着,神色平静,竟也未如从前设想那般陡升无边震怒,蓦然一股忧伤自心间蔓延,渐渐爬满四肢百骸,大有泛滥之意。
正在这时恰有暖风拂过,和着草木与血腥气,蔡霈休眼望亭外斑驳日光,那股忧伤也随着摇摆树影轻轻消散。
调整好心绪,蔡霈休看向静澜郡主,淡然道:“记得先皇与贤王手足情厚,即便我想信郡主,也得有证据才是。”
“枉你蔡霈休聪明一世,在此事上却连栽跟头。”静澜郡主脸色微变,却又摇头道,“是了,你是有情之人,你爹亦是,无怪斗不过皇位上那两人。”
瞧她做出惋惜之态,蔡霈休寒声道:“那两人一位是你生父,一位是你大哥,郡主言语中却是称不上敬重,想来这秉性一说也有其传承。”不过寥寥数语,却叫静澜郡主如被针刺,拍桌气道:“别把我和他们放在一块,能做出杀妹弃女、手足相残的事,这天底下还有谁能与他们一般?”言罢,蓦地一口气卡在喉间,双手紧紧抓着胸前衣襟,软身倒下。
这一变来得突兀,蔡霈休尚且不明情况,眼见人倒地,皱眉默然片刻,蹲身看去,但见静澜郡主呼吸急促,身体抽搐,面色已由红转白,两眼上翻,几要失了意识。心想这怕不是传言的怪病,奈何她也是初见此症,倒不知该如何施救。
也不知那两个侍从去了何处,蔡霈休正欲叫人,忽见静澜郡主口中竟已吐出白沫,心念数转,叹气道:“罢了,权当还一份人情。”忙伸指点上几处穴道,待止住抽搐,拿袖擦净她嘴边白沫,将人上身扶正,翻掌渡去真气。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消一刻,蔡霈休见其容色转好,当即收功解穴,出声探问:“可好些了?”静澜郡主闭眼一阵,待气息缓下,虚弱道:“没想到你会出手。”她长相本就秀雅,只是从来言行乖戾,让人难免不喜,如今因病柔和几分,倒叫蔡霈休消解些许抵触之意,扶人到石凳坐下。
“郡主若是死在这,我可能无恙?”纵然两人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也算不上可好好谈话的那一类。
听她此言,静澜郡主缓缓点头,取了两粒药丸放进口中,待嚼碎后咽下,抬眸道:“你方才说要证据,我身上这病或许也算证据。当年方士炼化的回春丹,我误当糖丸食了几颗,虽及时察觉吐出一些,其余却全进了肚,即使后来戒了药瘾,也还是落下病根,但凡身子示弱,情绪大动,就易发这病症。我爹因中毒太深,再无生还之机,去前未得一日安宁。”
蔡霈休思索半晌,却觉静澜郡主话里有真有假,不可尽信,嘴上问道:“那贤王妃的疯症也是因回春丹?”听得此言,静澜郡主略一默然,眉眼间随之流露哀色,右手抓紧衣袖,苦笑道:“是,那时她精力已现衰竭,得知死讯后,一时受不住刺激,整个人也变得恍惚,第二日便疯了。”
“贤王妃当真是自杀?”蔡霈休眉头拧紧,她记起贤王妃同年离世,朝廷布告上写的是,贤王妃因思念成疾,追随贤王而去,言二人鹣鲽情深,同葬一墓,祈愿来世续缘。如今她已知布告不可信,难免想得更深。
静澜郡主叹息一声,道:“是也不是,爹死后我被娘送回南山别院,不过月余她的死讯便传来,我匆匆回府,也只得在盖棺前见了一眼,她本因回春丹之毒就时日无多,但要拿药吊着也能再续半年,若是受不住症发之痛自杀,倒也说得过去,可娘是极坚韧的人,离开南山别院前,她曾与我说过,人只有活着才可谈将来,说什么追随贤王而去,我一个字都不会信。”说到后来,语气不由冷硬。
蔡霈休却觉哪处不对,忍不住问道:“贤王妃是真的疯了吗?”若是疯了,又如何亲自送静澜郡主去南山别院,还能说出这一番话。
静澜郡主一笑,道:“我也常有此疑问,府上的下人说,那段日子里,娘时好时疯,如今人死不能复生,纠结再多已无意义。只是直到今日,太后竟也以为我如娘一般,害怕我发那疯症,辱其颜面。”
蔡霈休一愣,按理太后是静澜郡主生母,两人却显得十分疏离,对待先皇与吴昊泽亦是如此,其中干系比自己所想更为复杂。
“今日与你说的也够多了,我并无追究她们身死之意。”静澜郡主偏头望向远处,眸光倏闪,扭身粲然一笑,续道,“我能说的便是这些,信与不信,你自己决断。”
这笑却与她一贯显露的不同,竟从中读出释怀之意,蔡霈休不禁怅然,问道:“郡主,你承了这名,在我眼中便依然是朝廷的人,只是我原先以为你听令于皇上,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如今我只想知道,郡主在这局中演的又是哪一出?”话毕,将一物放下。
看着桌上腰牌,静澜郡主垂眸略思,忽而笑道:“当日天衍宫乱成那般,却还能让她们留下此物,比大多江湖草莽有心了。”
见她并未辩解,蔡霈休微一愣神,皱眉道:“这腰牌是我府信物,当日天衍宫本可全身而退,但因有另一方人手从那秘处进入,致使天衍宫腹背受敌,险些覆灭。我若身死,便会死无对证,这忘恩负义的名声将是我府背下,你们当真是好算计,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活着离开五里庄。”
“不会,这点倒是皇兄算错。”静澜郡主叹道,“此事并非我授意,最初也未想过让你死在五里庄。若你安然回来,此计或能施行,你与江湖人士来往甚密,皇兄早已有挑拨之意,恰逢新济攻来,可谓一石二鸟。不想你会为旁人不顾自身性命,引左冷仟上临柏崖死斗,后来虽下落不明,但跌落悬崖也是九死一生,便省去离间这一步。”
蔡霈休接道:“那苍松派一事也是你们所为?”静澜郡主面露疑色,随即恍然:“那些江湖人士失踪倒与我们无关,难道不是你抓了他们?”蔡霈休微笑道:“我明白了,多谢郡主告知,我还有最后一问,需郡主解惑。”
在五里庄时,左冷仟虽认下门派徒子失踪与他有关,蔡霈休却觉此非他一方能成之事,今次试探,更加笃定心中猜想,这件事上,朝廷怕也出力不少。
“不知郡主想从我这得到什么?”蔡霈休正色道。
静澜郡主视线投去,口唇微张,忙又抿下,终是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我曾与你说过,我虽为郡主,这命不比旁人高贵,那许多事便不是我一人能主张,但也如你所言,我既担郡主之名,获了这权势,一些罪孽合该一并承担。你可能不知,武阳侯与我爹暗中曾多有来往,先皇因是以此为由下了狠心,我爹在中毒那段时日已将两人互通的书信全数销毁,不想最后还是累及武阳侯,如今告知你真相,也只因我活不了几年,那我何必还守着这个秘密?若要问我想得到什么,我想看你了解真相后如何抉择,想知你心里是否如我一般痛苦。”
蔡霈休闻言一惊,蓦地冒出一阵寒意,若果如此,这郡主当真隐忍至极,贤王死时,她也才八岁,在那个年纪,常人会如何面对?蔡霈休沉思片刻,道:“便真如郡主所说,郡主想让我如何抉择?”
“我心中大抵有了猜想。”静澜郡主望了望天光,她二人一番谈论下来,日头已有了偏西之势。蔡霈休正待开口,忽见原先那两名侍从自林间蹿出,一人拱手道:“禀郡主,吴云逃了。”
静澜郡主眉心一跳,却是笑道:“还当她能忍两日,让人仔细跟着。”转身对蔡霈休合手一拜:“今日就谈到这,光瑞侯,后会有期。”
正如那日皇宫之中,静澜郡主也像这般,本以为二人再无联系,今下却仍能再见,念及此,蔡霈休出声道:“郡主日后莫要再行跟踪之事。”静澜郡主步子一停,回首笑道:“也好,你我道不同,我会让皇兄撤下你身边耳目,只要你还在习国境内,我们终有再见之日。”说罢拂袖离去。
眼望人走远,蔡霈休解下马绳,奔入西侧小道,过了半个时辰,就见前面小土丘上站立两人。
五觉老远便听见马蹄声,如今见着蔡霈休,惊得跃起,急声道:“蔡施主回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即便下了决心,真正面对蔡霈休,宋寄悦也不免心中露怯,微微变了脸色,叹气道:“人是我放走的,此事我一人之责,蔡霈休不会怪在你头上。”五觉闻言却是更急,忙道:“小僧不是这个意思。”还欲再说,瞥见蔡霈休行近,抱头闭了嘴。
蔡霈休望一眼两人,左右不见钟柳函身影,问道:“阿熙呢?”早在远处只见到二人时,蔡霈休便没来由地惊惶不安,如今看清二人神色,心中已是透亮,注视宋寄悦,静待她回答。
宋寄悦不想自己也有进退两难之时,但在当时由不得她不应允,便道:“你走后,南疆族长带着白眠香和常荣找来,请钟柳函去南疆为秦音医治。”见蔡霈休沉着一张脸不语,五觉怕她发怒,补道:“我们不想钟施主涉险,钟施主她……”宋寄悦阻道:“五觉!”
五觉目光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急得面耳俱红,又苦于不能说出实情,无奈闭眼盘坐,修起了闭口禅。谁知下一刻就听宋寄悦喊道:“你要去哪?”睁眼便见蔡霈休已收绳掉转马头,但听她狠声道:“去追她们。”
宋寄悦气道:“人都走了一个时辰,你上哪去追?”蔡霈休咬牙道:“那就去南疆。”虽这般说,手中缰绳已然松下。
她从不会随意揣测阿熙言行,明知自齐云山一行过后,祖师三人便有事隐瞒,可她并不愿逼迫阿熙,只是今日如此行事,却叫她如何是好?
蔡霈休微微苦笑,忍泪道:“我知她心里有必须去做的事,可她寒毒才解,我怎能让她独自前往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