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山峰险峻,我只怕见过的人极少。”蔡霈休将画一卷,说出心内担忧。
钟柳函宽慰道:“如今四季图已有三幅在姐姐手里,若我们也难窥其中玄机,其他人更是不能,倒不用急于一时。”
蔡霈休从前并不是急躁之人,今次对四季图一事却显得格外不安,钟柳函看在眼中,索性开口问道:“姐姐是有顾虑?”
蔡霈休道:“你说,若卫清子墓中真有完本的《天工图》,该如何处置?”此话出口,钟柳函想到当年两人在侯府,也一同谈论过此事,只觉匆匆两载光景,竟也有了几分人是物非之感,不由叹道:“姐姐曾说愿秘宝永远只是秘宝,即便为人所用,也需交给为天下人之人,现在是改变主意了吗?”
蔡霈休略略沉默,握住她手,徐徐道:“你当时也问过我,那为天下人之人是否为当今皇上,经历这种种,我今日要告诉你不是。人非圣贤,皆有私欲,天下人的命运不该由几人来掌控,无论哪方挑起战事,苦的永远只有百姓。皇上宁可丢失几座城池,也要借新济之手灭了天衍宫,如此不顾国人性命,不配为天下之主。”
“其实那日,新济大军行至谷外,并未立时进攻,直到梨林被另一方人潜入,谷内燃起大火,新济军才似得了号令,大举进发。”钟柳函闭了闭眼,脑中浮现当夜山谷大火,眼睁睁见众人冲出“不思道”,是她下令拉锁,断了大家生路。
蔡霈休一怔,转眼见钟柳函悲痛模样,将人抱紧,话未出口,眼泪却先落下。
钟柳函缓了一阵,待心神平复,拿指抹去蔡霈休眼角泪珠:“姐姐为我哭的够多了,我不想姐姐伤心。”
蔡霈休吸了口气,道:“我想明白了,等送天衍宫众人平安出海,我先带你回家见我娘,之后你要去哪我便跟你去哪,其余人事,就随他们去吧。”
钟柳函知这不过一时气话,即便她们想抽身,又岂是易事,听她提及母亲,不觉伤怀,垂眸道:“我想回天衍宫,见见我娘。”
那时蔡霈休一心为寻钟柳函,见得天衍宫惨状,悲愤之余只想还清无尘银两,两人离开得急,倒没有去旁处察看,也不知坟冢是否完好,遂道:“若兴州城已破,那我们便与宋姐姐兵分两路,我同你回天衍宫。”
钟柳函看她一眼,却没应下,只道:“姐姐还要找秘宝吗?”蔡霈休道:“自然要找,我想知晓两位前辈会在其中留下些什么。”
听她如此说,钟柳函想到被烧毁的万卷藏书,卫大家与其学生护下的书籍,终究还是在她这代没了。她正自失神,忽听蔡霈休道:“左冷仟对此执着多年,若到时告知他秘宝已被我所毁,你说他会是何反应?”
“姐姐要毁了它们?”钟柳函猛然抬首,皱眉看向身前人。
蔡霈休摇头笑道:“无论秘宝为何,都有其存在之理,皆乃前人心血凝聚之物,未经本人许可,哪能随意损毁?我不过想以此气一气左冷仟,让他断了念想。”言罢,将画递出。
钟柳函看着画轴,接过叹道:“姐姐还想报仇吗?”蔡霈休一愣,轻皱眉头,半晌方道:“至母亲来信后,这事我已慢慢看淡,我也曾想过,周忘生为报亲仇,终与心爱的人错过,留下遗恨,甚至还因此牵连到姐妹两人的感情,致使她们到现下仍存芥蒂。”
“虽不认同‘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话,但经历了二叔、宋家以及两国间的恩怨,我却不想为报仇而累及外人,再说我爹这事牵扯太深,真要细细算来,我不知要去杀几人才能罢休。我杀了他们,他们的亲友再来杀我,何时能是个头?倒不如就在我这里断去。上一次,我与左冷仟并未分出胜负,日后再有一战,也与报仇无关。”
蔡霈休轻叹一声,见钟柳函低眉沉吟,问道:“阿熙,你呢?”
钟柳函摇摇头:“如今我只望天衍宫人能安稳一生,无暇顾及这些,就如姐姐所说,倘若我真要报仇,该死的人太多,是杀不完的,若因此牵出新一轮复仇,就成了我的罪孽。”然唐景初判出师门,两次害得天衍宫陷入危难,此人孤恩负德,罔顾人命,已是罪大恶极,不得不除。
蔡霈休呆了呆,忽地笑道:“确是如此,两国之事却非我们能左右,只是我心中仍不愿见百姓受此苦难,若能让两国息了战事,也是好的。”
此念说来轻巧,真要施行却比登天还难,两国之间积怨日久,新济一心想收复旧都,匡扶正统,而习国怎可能会将打下的江山拱手相让?这话要让常人听了,只怕会嘲笑蔡霈休痴人说梦,是个傻子。
钟柳函默然一阵,似是打定主意,道:“姐姐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蔡霈休遽然一惊,仔细打量她神色,随即叹道:“你也不劝我。”钟柳函道:“要让两国休战不是易事,若是实现,拯救的就会是千万人性命,我学医也不过治病救人,姐姐此般比我行医救的人还多,哪有劝阻之理?”
此言一出,蔡霈休似被点醒,愣了半晌,怅然道:“你学医为救人,我从前习武,却未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她自拜张远道为师,习武已有十余载,却是从未认真想过,自己习武究竟为了什么,又志在何方。
“姐姐现在想也不晚。”钟柳函把画轴装入包袱,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蔡霈休也真思索起来,没过一会儿,即笑道:“那我有些贪心,我想亲人康健,想早日了结与他人恩怨,想永远与你在一起。”
钟柳函听得一怔,缓缓道:“我以为姐姐会说解救天下万民。”蔡霈休摇头道:“你我心里都清楚,这是凭己身不可实现之事,有抱负是好,也需量力而行。”
钟柳函想了想,却觉松了一口气,问道:“姐姐当真能看开?”蔡霈休道:“两国休战只是我的一个妄想,阿熙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要真日日为此烦忧,却是将自己困住,到头来不仅救不了人,还会令自身陷入无尽痛苦。”
原本那句话也只是蔡霈休有感而发,不料钟柳函以为她真有此意,即便在外人看来是不切实际之言,也依然选择相信。惊讶过后,心中则余感动,当听到钟柳函解释为何不劝阻她时,蔡霈休又觉释怀,她从前确有如父亲一般叫天下长久安定的念想,可到如今她也杀了许多不相干的人,那些人,是否又有亲人孩子?以战止戈已非她所愿,何必又把两国战事看得太重,徒增烦恼。
纵使蔡霈休未想通此事,也不会拿钟柳函和天衍宫众人的性命去赌,人在面临选择之时,更该明白哪些才是最重要的。
七日前,兴州城头轰鸣不绝,新济军摆开阵势,持盾兵卒行在前列,随后紧跟携爪钩、短刀的步兵,几门攻城车炮不断向前推进。而在城门上,习国两千名弓箭手早已蓄势待发,待新济军接近,便在炮台两侧交替射箭,一时炮矢如雨,击溃前方阵势。
何涛骑马立在军阵之中,眼见己军前锋死伤过半,脸色微沉,转头问道:“唐先生,林大人虽将此次攻城战交予你指挥,可若让我新济兵将这般送死,这罪责该由谁来背?”
“若将军治军严谨,也不会让人走漏消息,大军今日早入黄谷关了。”唐景初收紧缰绳,着一身青衣,下颌处蓄上短须,只见他眼望城头弩炮,原本阴柔的脸上添了几道疤痕。
本以为新济军有了攻城车炮,再以轻骑、战车突袭,不出几日便可攻下兴州,孰料兴州城将领先一步得到攻城消息,等骑兵到了城下,兴州这边已更换布防,佯装应变不及,退至内城。而当骑兵攻入外城,埋伏已久的伏兵飞驰而出,紧接着城头火石飞箭呼啸落下,原本趁势冲上的新济步兵死伤惨重。
骑兵后路被截断,正在前方领兵突杀的郑连敬神色一变,急转马头,忙号令众骑摆出长剑之阵,将冲散骑兵汇聚一处,又顶着乱矢御马踢开关门兵卒,长枪一探,卡上将关闭的城门。
那一役,新济吃下大亏,郑连敬腰、背各中一箭,加之毁了两门攻城车炮,林午得了消息,就遣唐景初带上兵卒工匠连夜驰援。为防习国临近几城派兵增援,唐景初命何涛继续带兵架炮猛轰城门,以求在援军来前拿下此城。
谁知兴州上下一心,众兵将拼死守城,硬是拖了四日也未能攻进,到了第五日,唐景初又叫工匠将炮车拆解,以人力把一门炮台向前送出百米,改换轻的火弹填充,如此连发两炮,竟都打上城头,虽威力降下,但杀人足矣。唐景初如法炮制,前后命兵卒运了七门炮台上前,连番轰击之下,兴州城头兵将只得避身于石墙后,攻势骤减。
寻此间隙,新济步骑兵同时奔出,步兵百人举一架云梯,云梯上又载十余位弩手,千余人不断逼近兴州。
眼见离城墙愈来愈近,就在这时,但见城门大开,先听得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随后黄土飞扬,奔出百余头黄牛。新济军哪见过这般阵仗,一时愣住,忽听前方惨呼大起,就见发狂牛群已冲入兵阵,顶飞数十人。
一些步兵回过神来,举枪抵挡,不料枪尖方刺进牛身,黄牛吃痛更是急奔,枪杆便即脱手,即使枪杆握在手中,受此冲势也已折断,黄牛带着断裂枪杆继续疾冲,直把人扎个对穿。
牛群四处冲撞,毫无章法,步兵与弩手急往后撤,然仍有不少死在牛蹄之下,骑兵得令勒马在后,不敢贸然冲上,剩余兵马护在炮台前方,以防黄牛冲毁炮台。
回想昨日败局,唐景初目光倏厉,目测炮台已进射程,挥袖道:“开炮!”传令兵立时举旗纵马在军中奔驰,号角声随之响起。前方运送车炮兵卒得其号令,忙将火药填入,架炮攻城,手持云梯的步兵紧随其后。
泄露军机一事是何涛过失,对此也无从辩解,可见唐景初仍以昨日之法攻城,且因未将行车拆解,光把车炮运到前列就已折损数百兵力,不禁皱眉道:“唐先生是将习国贼子当成了傻子不成?”
唐景初遥望兴州城门,冷然道:“将军稍安勿躁,敌军大方,为我军送来黄牛做了口粮,我倒要看看那城内还有多少黄牛够他们使唤。”何涛手按佩剑,道:“但愿如先生所言,若此战仍未攻下,后续兴州之事也不需先生再劳心劳神。”
唐景初瞧他一眼,掌中劲力暗生,想了想,忽又收了内力,目光一转,见兴州城门打开,忙要发号施令,却见自城中冲出千余骑兵,云梯上弩手当先跃下,持弩激射。
骑兵登时分两路散开,摆开圆阵,并未与其正面碰上,而在此时,城门中又有数千步兵杀出。
何涛见此,拔剑笑道:“无胆鼠辈,今日既敢出洞,便叫你们有来无回。”挥鞭喝道:“众将士随我杀进城中!”
一众兵马应声而出,郑连敬手下骑兵却是未动。唐景初翻下马背,垂袖观望,哂而不语。
“唐先生。”郑连敬驾马行来,下马拱手道,“父亲前日来信,让我跟随先生行动,现下战事未定,先生何故如此?”
唐景初摸上短须,眯眼道:“既如此,你便在此静观其变,兴许能救下何将军一命。”郑连敬皱了皱眉,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你爹很好,你也不错,我送你一份军功,在此看着便是。”唐景初望着两军混战,悠悠说道。
其时,东北方山丘上,一人看向远处交战两军,不禁嗤笑道:“新济军实在愚蠢,到今日也未能拿下兴州,堂姐你以为呢?”
惠平县主此时被一人押着,双手捆在身后,怒视静澜郡主面容,骂道:“静澜,那城内可都是我习国子民,你通敌叛国,必遭报应。”
“这习国中,可不止我一人想兴州失守。”此时静澜郡主已褪下钗裙,穿着轻便的长袍,摆手道,“罢了,堂姐也是可怜人,还是少知道一些为好。”
惠平县主见静澜郡主含笑瞧着两军厮杀,已辨不清她是否真的发病,只觉胃里阵阵翻涌,一股气冲上脑门,咬牙恨道:“你又在发什么疯?我可不可怜哪用你来下定论?”
静澜郡主闻言笑笑:“我有时真羡慕堂姐,活得糊涂,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惠平县主一愣,问道:“什么意思?”静澜郡主道:“凭我一人之力,可不能将堂姐掳走。”
惠平县主心绪如麻,思来想去,忆起被叫去南山别院陪静澜养病,忽地脸色一白,急道:“是我爹,还是皇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