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霈休往石室内走了时许,就见前方隐约透出光亮,方要过去,蓦地身子一软,忙扶墙支撑。她与常荣在山腰激斗,又憋着一口气带钟柳函上山,直到遇见张祺英再被关进这石室,一路艰险,未曾有喘息之时,如今内力已是耗尽,大起大落之下,身体亦承受不能。
左臂伤势又有反扑之意,蔡霈休也不敢逞能,当下就地而坐,默念经法运气流转。
石室外,张祺英听得钟柳函话语,似早已明了她会有如此决定,起身道:“天道虽难违,但人道贵和,你既已有决断,我不会多劝说。”钟柳函伸手向前,任云烟穿过指缝,问道:“前辈总提起‘和’,可知‘和之气’?”
张祺英蓦然望来,面露惊讶,却是一闪而逝,随后似在追忆,忽地一叹,道:“兜兜转转,终究逃不了。”接着又问:“你能相和之气?”
钟柳函不知她为何有此感慨,捋好山风吹乱的鬓发,缓缓起身,颔首道:“偶然悟得,可有不妥?”张祺英微笑摇头,说道:“一百年了,竟有第二人悟得此道,按理我该收你为徒,可这般与我那徒孙就差了辈分”
“即便前辈真要收我为徒,我如今也不能习武。”钟柳函吓得心头一跳,赶忙回道。
张祺英见她不仅未有此意,反而心生抗拒,笑道:“我也不忍心让你老死在这齐云山,此地终年积雪,难见他色。”见她立身望着山巅云雾,灰衫犹自摆荡,钟柳函心中升起淡淡感伤,忽道:“前辈不能下山吗?”
张祺英持拂尘转身,边走边道:“年少时见了太多,看山已不是山,此对修道无益,倒不如寻一僻静处清修。”钟柳函自知问不出因由,回头望一眼石壁,将清一剑拾起,随其离开。
蔡霈休运功良久,待回了五成内力,便起身往光亮处走去。又拐过两个弯,入眼是一汪积水,目光随之向上望去,但见石壁陡峭,在最高处有一碗口大的圆洞,一束白光斜斜照下,正好落在水上,光华如玉,粼粼溢彩。
那洞口大小却无法容人通过,蔡霈休转了一匝,并不见旁的出路,只得退回石室。先前未多留意,再回石室,便见靠墙的石台旁放有一个木箱,蔡霈休忙走上前,箱上却无积灰,待把木箱打开,里面却有一个包裹,放了些干粮,下面还压着两个水囊。
蔡霈休拔掉木塞,凑近闻了闻,见无异味,仰头喝下一口,却觉十分清甜,不由寻思:“张祖师既备了这些食粮,看来是早有意引我至此。”随即取出火折子与蜡烛,将蜡烛点了打算看看四下。
不过转身,蔡霈休就望见正对着石台的墙上刻了一些图画,走近细看,壁上是满满的小人。脑中将那小人姿势过了一道,却非旁的什么功法,而是再熟悉不过的《太一正气经》与《三清十二剑式》。
蔡霈休满心疑惑,把几面石壁又仔细瞧过,却只在这面墙上有此刻画,《太一正气经》自她入门便在习练,作为正一武学的立根心法,她早已滚瓜烂熟,难道其中还另有玄机?
清一剑在入室前便被祖师截去,眼下她手中无剑,如何又去演练?蔡霈休放下剑鞘,盯着壁上小人,那些剑招已是刻进脑中,只看上一式,下一式自然就能蹦出。
或许每一式都有其妙处,只是她未曾发觉?如此想着,蔡霈休思绪回笼,将掉在角落的油灯取来点了,挂回壁上,借着烛光着手参悟剑招。
半个时辰已过,宋寄悦执剑起身,道:“走吧。”五觉应声而动,随她便要往道观后院找去。方过小广场,忽见回廊下两个身影行来,宋寄悦皱了皱眉,左右不见蔡霈休,问道:“蔡霈休人呢?”
“姐姐在石室歇息。”钟柳函手握长剑,抬眼道,“张前辈已答应解我身上寒毒,只是要做些准备,需宋姐姐帮把手。”
宋寄悦见她眼眶泛红,含着点点泪水,分明是哭过,剑指张祺英,冷然道:“是不是蔡霈休应下了,她人在哪?”张祺英淡笑未动,看一眼斜在喉间的软剑,抬眸道:“我可干不成杀自己徒孙的事。”宋寄悦微愣,思索她话中之意。
钟柳函忙上前把剑拨开,道:“宋姐姐误会了,姐姐确是无碍,我便是害自己也断不会害她。”
“我信你。”宋寄悦缓缓放下剑,冷眼看着张祺英道,“可她不可信,此人谎话连篇,难保不是在害你们。”
张祺英听此,不由笑问道:“我如何不可信?”宋寄悦蹙眉道:“姜衡说了,张祺英一百多岁的人,而你看着比我都要小上几岁,怎会是她?就算你是如玲珑二童那般用了药物限制生长,那也是些歪门邪道,非正派人士所为,更不论连自己徒孙都要欺瞒,属实老不正经,另有居心。”
此话出口,钟柳函心中甚惊,欲要说明缘由,不想张祺英抚掌一笑,道:“真是后生可畏,我徒孙有你这样一位朋友,是她之褔。”
宋寄悦见状,却也缓了神色,道:“如今倒有了几分前辈模样,可你为何不表明身份,便连同门之人也要隐瞒?”张祺英垂首挽袖,漫不经心地道:“山上寂寞,难得来人,现在我可是如实相告了。”宋寄悦哑然,皱眉道:“还是老不正经。”张祺英笑笑,不置可否。
宋寄悦只觉这随意性子当真是一脉相承,比起这胡闹的祖师和那常年见不着人影的师父,蔡霈休倒显得不那么像正一派人。既知她不是害人的骗子,宋寄悦道:“可蔡霈休不会丢下人不顾,自个去躲清闲,她是不是被你关起来了?”
钟柳函抢先道:“只因此事不好与姐姐明说,宋姐姐要想知晓,便帮我做一件事。”宋寄悦瞧她神情不似做假,吐出口气,点头道:“若与你身上寒毒有关,我帮你。”钟柳函轻轻一笑:“多谢。”
此事越少人知越好,张祺英见宋寄悦身侧一直未做声的五觉,注视着他一笑,道:“既已说清,倒不好怠慢远客,小和尚,你是在抱佛寺出的家?”五觉被她瞧得心头一紧,但觉浑身不自在,忙合掌道:“是,小僧法号五觉,见过前辈。”
张祺英道:“我与你们寺中照法大师曾有赠字之缘,你不如先随我去客房安置。”
五觉闻言一惊,照法大师乃菩提门第三代传人,悟真言妙法,一念成佛,如此人物,他也只从方丈口中听得只言片语,张前辈既与其结有善缘,便是好人,心中不安顿消,点头应下。
“宋施主,钟施主,我与前辈去了。”五觉双目亮而有神,走出两步方想起未与她们说明。宋寄悦无奈一笑,道:“去吧。”
张祺英特意支走五觉,宋寄悦脸色一沉,便觉此事并不简单,她随钟柳函行过回廊,转身出观到了一块开阔平地,再往后是一处山洞。
这山洞不过四尺高,才到洞口,一阵阴冷之气流出,直钻入骨髓,便是有内力相护,宋寄悦也不禁抖了一抖,寒毛直竖。想到钟柳函先前便被山上寒风激得寒毒发作,宋寄悦急忙侧首看身旁人。
钟柳函眼皮一颤,呵出口白气,淡笑道:“进去吧。”说罢,当先俯身步入。宋寄悦轻皱眉头,沉思一下,软剑绕回腰间,跟着走了进去。
这洞中却算宽敞,然那阴寒之气亦也愈盛,宋寄悦不得不运转真气去抵御,视线扫过,洞内只有一处水潭,水自高处石壁渗出,聚成几股流下,逐渐汇入潭中。宋寄悦望向潭面,不由吸了口气,但见水潭上方升起白烟,水面荡开了几圈涟漪,冷得人牙齿打颤。
钟柳函站在潭边,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碎发贴在额上,咬牙忍耐,道:“这幽潭由峰上积雪透过石岩,层层渗入,一滴滴汇聚而成,兴许能压制住我体内寒气。”
“倘若压制不住,像那时一般,两股寒气在你体内相斗,该怎么办?”宋寄悦蹲身伸手,指尖方触到潭面,立时收回,沉声道,“你会生不如死。”
“是会死。”钟柳函摇摇头,脱下兜帽,神情淡然,出口的话却叫人心惊。
宋寄悦微一愣神,目光闪烁,双唇张合,却未有言语,忽地起身,朝钟柳函走了一步,叹气道:“非要这般吗?”钟柳函扯开系带,便要褪了氅衣,眸光一动:“别无他法。”
宋寄悦不禁又走出一步:“要进去多久?”钟柳函放好氅衣:“不知,若是我昏过去,届时还要劳烦宋姐姐救我出来。”宋寄悦停步,心绪复杂地看着她,问道:“要是压制住,之后呢?”钟柳函又将外衫脱了,缓缓道:“先堵后疏,将寒毒逼回丹田,张前辈才能运功逼出寒毒。”
“可你身子泡在这寒潭中,必然落下病根。”似是不忍,宋寄悦偏了头,不甘道,“一定还有别的我们不知道的法子,这个忙我不帮。”
钟柳函与宋寄言一般大,二人又有深交,在宋寄悦心中,她也是自己的妹妹,如何能见其受苦?要是出事,她根本没法和那两人交代。想到那日宋寄言伤心不胜,哭得难以言语,宋寄悦不想再经历一次。
“宋姐姐。”钟柳函走上前,拿出一瓶药,“我没几天好活了。”
她语带哭腔,宋寄悦猛然抬眼,就见那晶莹泪珠落下,一时心绪万千,缠如乱麻,怔怔地道:“是以你们瞒了蔡霈休,把她关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不成,她出来得知真相,该如何面对?你们想死便死了,活着的人怎么办?”说着说着,眼中竟也有了湿意。
钟柳函面露苦笑,而后心神一定,道:“左右都是死,何不放手一搏?我知被留下的人最痛苦,我不想让姐姐孤身一人,宋姐姐,尚未一试,又怎知我必死无疑?”
宋寄悦一震,终究败下阵来,叹道:“我劝不住你,即便没有我相助,你也会独自施行,倒不如我替蔡霈休看着,要我怎么帮?”钟柳函道:“只需宋姐姐守在潭边,若我支撑不住昏迷,就倒此瓶中药丸两粒让我服下。”宋寄悦疑道:“不需我出手?”钟柳函摇头:“需让寒气自行入体,若受外力冲撞,会降了效用。”宋寄悦深深看她一眼,拿了药瓶。
钟柳函知她定会应下,颔首道谢一声,伸手解了中衣,最后独留一件里衣套在身上,望着寒潭,心中说不怕是假,可想到许多事还未去做,神色一改,坦然踏入。
宋寄悦见状一愣,虽知晓钟柳函性子坚韧,却未料清雅之下还有此气魄,但见她嘴角轻扬,步履徐徐,不像身入幽潭,倒似春日结游,令人心绪如浪,久难平息。
蔡霈休自梦中惊醒过来,出了头热汗,一时不知身在何地,眼望四周,方知仍困石室,遂撑地坐起。放在一旁的蜡烛早已燃尽,烛泪流在地上,已然干凝,只壁上挂的那盏油灯仍自跳动。
思绪渐明,蔡霈休回想纷乱梦境,剑影迷离,若狂风卷物,竹影斜出,叶飞如刀,却在湖面轻轻一点,而后水波一荡,吹散一轮明月,之后明月忽从天上掉落,离她越来越近,再睁眼,梦中一切消散如烟。她本在参悟壁上心法与剑技,孰料心神被其所吸引,落了樊笼,只觉头脑昏沉,倒地睡去,竟毫无所觉。
现在她是暂不想参悟了,叹一口气,起身拍掉衣上尘土,晃着身子往里走去。到得那汪水前,却见其间有星子闪烁,仰头望那洞口,但见云天如墨,稀疏有几颗星子点缀其间。
未料这一觉从白日睡至深夜,蔡霈休心头一跳,暗暗想道:“今日参悟怕是走了岔路,若非身疲力竭,倒头睡去,必然走火入魔。”抓一把雪拍在脸上,已是完全清醒过来。
左右没了困意,蔡霈休却无练功之心,举目四顾,从石壁上取下一块松动尖石,便在水边画起方格。过了片刻,待写完最后一笔,蔡霈休沉吟一阵,陆续又在几个空格内补上数,目光往左上一宫看去,却与其他数相撞,只得擦去另补一数,如此一来,此宫相系行列内的数又得修改,挠了挠头,又把另两个数擦去。
到头来却是无从下笔,蔡霈休蹲得腿酸,干脆起身换到另一方位,这次她先从正中的中宫入手,再把与它相近的四方数补足,由此行列延展,渐渐填了几个空格的数,思绪打开,很快填满半数空格。
抬臂拭去额上汗珠,至下半空格,蔡霈休填数慢上许多,尖石悬而未落,脑中九个数来回跳跃出现,一掌拍在脑门,闭了闭眼,艰难填了一格。下一格中,程忆早先已写了数,蔡霈休回头一瞧,却在同一列第二行发现相同的数,若将上面那数改动,其余之数也将生变,实乃牵一发而动全身。
本以为临近成功,不想还是失算,蔡霈休扔下尖石,无奈摇头。离三月之期还有不足两月,她面无表情地拿脚抹掉格中数,心下忽生斗志,右膝跪地,全然不顾脏污,捡起尖石,俯身从头填写,若是出错,便再次来过,这一夜,就在反复推算中度过。
宋寄悦:“两口子都爱找我保守秘密,我好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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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天衍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