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中难知岁月,蔡霈休只能凭借那圆口显出天光,以来记刻天数,在石壁上划下一道痕迹,如今已是在这石室的第三日。
蔡霈休脸上犹带疲色,白日她都在石室内参悟剑法,入夜又会来此方天地,伴着雪月之光推算九宫。此时是第三日深夜,在她身后地面,是数不清的九宫方阵图,每一幅图的推算之法皆深深印刻在脑中。
说来蔡霈休本身不善于此类推算,阵法相关也不过靠强记的笨法子来勉强应付,然九宫方阵是程忆给予的考验,她又有一颗探求之心,一旦沉迷其中,也就一发不可收拾。
蔡霈休甩下尖石,绕着阵图缓行,心中回忆填数时所用之法,这三日她自把能想到的法子用上,离之较近的一块用了摒弃法,便是每填完一行就将其置于一旁,以此集中精力去解剩下空格,然而此法行至后来却还是出现相同之数。接下来一幅则修正上幅问题,用相连法来解,不想最终还是未能将空格填满。
之后她又有意将九宫大阵拆分为九块小九宫,以简入手,先填好小九宫,再将其组合,或许便能得解。但九宫方阵之间互为联系,固然拆分后解法简易许多,可当再合上时,却又出了错处。蔡霈休摇了摇头,目光瞥到一处小九宫,面色微沉,原来她先前沉浸算中,并未发觉此处填成了五黄入中的凶煞之象。
程忆是术数堂之主,精于算学一道,显然不会在出题时犯此错误,当下便明这处小九宫填错了数,随即拿石更改。
蔡霈休本想尽数看完,却现天光幽幽,一片墨云飘来,不一时便有细雪从洞口撒下。
这雪一落,也不知阿熙的身子能否受得了?蔡霈休念及此,幽幽一叹,心道:“罢了,何事都讲究静心聚神,她急于一时也难得其解。”如此想着,起身回了石室合衣卧下。
这一觉睡到正午方醒,拿干粮填了肚,屈腿坐上石台,双手捏诀置于丹田之处,缓缓闭眼,让悬浮之心沉静下去。
运功之际,蔡霈休不禁思索:“张祖师并未详说要悟出何物,我一味参悟心法剑技反而会把思绪困在其中,此非正一修行之道。书中有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若要得悟,便只有人之道,人之道为顺应自然之道,即自在守我,而今我身陷囹圄,自在已失,又从何论守我?师父曾说道非道,那‘我之道’也可为‘非我之道’,道即非道,我即非我,而我与非我又有何相通之处?是重在‘我’吗?”
蔡霈休越想越乱,体内真气竟也随之变化,眼见真气在筋脉急流,愈发躁动,赶忙抛去杂念,守心收神。待将真气如数安抚,方缓缓吐出口气,睁开眼来。
跳跃烛光打上石壁,挥剑小人在这光影之下,仿若活了过来,一招一式悉数映进眼中。蔡霈休紧盯小人手中长剑,渐渐被其吸引,起身落地,正待拔剑,忽地手上一空,愣了愣,眨眼还神。
“器乃外物,一切外物皆可为器。”蔡霈休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喃喃自语,“道非道,我非我。一切非道即为道,一切非我即为我,既是非我,那守我守的又是哪个我?自在又是失的何方自在?宇宙为大,其中万物为有,人在之中行的便是大有之途,既存在‘大有’,那便也存在‘大无’,一切大有是否又为大无?”
“太初天开生乾坤,万物化生归无极。”蔡霈休正陷迷茫,电光火石间,玲珑二童此话在脑中响起,是了,她记得阿熙说过,乾坤无极剑阵乃二童更改己身气机,以此形成阴阳交汇之气,做了循环。
“无极生太极,太极复归无极,人之一生,便是从无中来,又到无中去。而‘大有’自‘大无’中诞生,又终回到‘大无’。人本身便是一个太极,有阴阳二气,自成循环,我心自在便是自在,我与非我皆是我的一种表象,何需拘泥于世俗见解。”
在这一刻,蔡霈休茅塞顿开,只觉心中郁气自此消解,那壁上剑式在她眼中不过成了由不同线组成的图形,浑不放在心上,转身坐回石台,又调息了一个时辰,待再次睁眼,但觉内伤将愈,遍体通达,已现往昔神采。
重进石洞,天光长斜,已近日暮。蔡霈休一挥手,地上积雪掀起,将原先算图尽数覆盖,又取尖石入手,重画了一幅九宫方阵图,这次却是一气呵成,将数填满,再无难处。
做完此算,已至夜间,蔡霈休望一眼顶上洞口,回了石室,抬眼又见石壁上的心法,右手一张,内力凝聚,在掌心化为一个气旋,随后两指一并,便以指代笔,在壁上刻下几字,满意一笑,倒上石台闭眼睡去。
至清晨醒来,今日已是在石室的第五日,蔡霈休用余下清水洗漱一番,拿了剑鞘挂回腰间,虽已回十成内力,但左肩受损筋脉却无法凭真气恢复。走到洞口之下,四顾陡峭石壁,纵身从一方跃上,待接近洞口,蔡霈休内力一催,震碎洞口边缘岩石,此时洞口已能容一人进出。
从洞口出来,却已站于顶峰之上,山风缠卷,流云过眼,垂首便可俯瞰整个道观,一切是那么渺小。蔡霈休微敛心绪,寻路纵出,半个时辰不到就下到石门前,清一剑已不在原先位置。
蔡霈休收拾好垂落发丝,转身便要过石桥去,扭身间,忽见桥上雾气中有一个人影,正慢慢行来。
“阿熙。”蔡霈休脸色一变,未待人走近,已是喊了一声,飞身奔出,站在那人面前。
钟柳函听到熟悉声音,未及回神,但觉风自耳旁吹过,定睛看去,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不觉面露惊喜,道:“姐姐,你怎么出来的?”蔡霈休看她身形消瘦,心里的喜悦转而被担忧取代,随口道:“我打开一个洞钻出来的。”顿了顿,又问:“你身体怎么样了?为何会来这里?”
“全好了。”钟柳函摇摇头,凝视她的面容,眉眼间含着道不尽的深情,“我想着姐姐困在里面太久,若能从外解开机关,也能让姐姐出来,只是这机关一旦试错,又将再次改变算法,我解了一日也未能算出。”
她伸出手想要抚上蔡霈休的面颊,眉头一皱,似想到什么,垂眸悻悻然收了手,掩进袖中,随即眉目舒展,露出浅浅笑意。
蔡霈休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此般变化哪能不见,原本因见着她而激烈跳动的一颗心逐渐沉下,不由生了疑惑。本想告诉眼前人这些时日自己的浓浓思念,想要听见她的声音,想要拥抱她,此刻又觉这些念头不太妥当。趁人不备,快速抓住她手,只觉过于冰凉,面上却未显露惊色,将她手按在脸上,笑道:“你看,我脸也是冷的。”当下又如珍宝般捧在掌中,低头在上面落下一个轻吻,神情温柔。
钟柳函只觉手心被温软触碰,随即一丝轻浅的吐息喷在上方,很快离去。正自愣神之际,只听一声轻笑,便被带入一个温暖怀抱。
这股温暖透过肌肤,逐渐渗入心头,暖得钟柳函鼻尖涌起酸意,脸颊蹭上蔡霈休左肩,瘪瘪嘴,委屈道:“这里好冷。”
“那你还每日过来?若我今日不出来,你可是又要在这傻傻解机关?”蔡霈休嘴上责备,双手却是往上揽几分,拿袖挡了寒风。钟柳函抬眸看她,微微皱眉,道:“我想见你。”
两人对视一阵,先前蔡霈休满心是见到心上人的欢喜,现在冷静下来,仔细一看,见她小脸发青,伸手揉了上去,担忧道:“怎气色这般不好?是不是寒毒还未化解?我们先去找祖师。”
“寒毒昨日便解了。”钟柳函环上蔡霈休脖颈,脸露疲色,偎进她怀里,阖眼道,“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养段时日就好。”
蔡霈休抬手拍着她肩,若有所思,柔声道:“你该在房里静养,别太勉强自己。”只听怀里人轻轻嗯了一声,半晌才道:“那姐姐便陪我睡会儿。”
蔡霈休一笑,顺势道:“这么困啊,那我抱你回去?”钟柳函闻言睁开眼,指尖卷着她落下的一缕青丝,嗔道:“大庭广众之下,要让宋姐姐她们见了,不成样子。”
蔡霈休只觉一处头皮被扯紧,笑着讨饶道:“我闹你玩呢,少侠饶命啊。”钟柳函也未真的生气,淡笑摇头,将手拿下,往后退了一步,又牵住她手,道:“回去吧。”
两人双手紧握,蔡霈休脸上本有笑意,忽而淡下,将人拉住。
“何时伤到的?”蔡霈休摊开她掌心,见着指腹上密而小的伤痕,分明是划伤,心下不由紧张起来。
钟柳函右手虚虚一握,不在意道:“刻木头时磨的。”蔡霈休松了口气,道:“我就怕你又拿利器划自己。”说罢,笑得勉强,拿指轻轻抚过伤痕。
此事终究在心里留下了一个结,这人太过隐忍,一旦狠下心来,就不懂爱惜身体,若不细问,怕真到出事时,她又只余伤心悔恨。
钟柳函观她神色,哪能还不明其心意,方回落的酸涩又欲涌上,深吸了口冷气,蓦地握住掌中手,笑道:“我哪有那般傻,从前不过形势所迫,如今有姐姐在身边,可不敢了。”
蔡霈休一听,忍不住挑了话里破绽,问道:“意思是我若不在,你就会伤自己?”钟柳函微愣,瞅她一眼,叹道:“我今日才知姐姐有此辩口,左右乃我不是,罢,姐姐要我如何吐露才肯信?”
这话一出,蔡霈休哪好再言,倘若接着说了,倒像在怀疑人,彼此间重在“信任”二字,便也不再纠结于此,脸上一笑,拉人往前走道:“一时想不出好法子,待我慢慢想来。”钟柳函道:“若是过了太久,我可不作数的。”两人的声音散在风中,逐渐飘远。
两人路上正巧撞见宋寄悦寻来,见到蔡霈休,她亦有些惊讶。眼下蔡霈休需沐浴更衣,只与其道几句谢,便先离开。宋寄言见两人相携离去背影,低声一叹,忽听一个声音道:“原以为她不知变通,这般也好。”
“前辈。”宋寄悦转身,对不远处立于廊下的张祺英行了一礼。
张祺英此时却与初见相比生了极大变化,青丝全数转白,眼中流露疲惫,少了先时的飘逸出尘之气。
她为钟柳函耗尽一身真气,当时钟柳函见此情景,以为害了她性命,内心愧疚不已,直到张祺英道出她长生一事,只待闭关修行一阵,便可恢复原貌,才叫钟柳函信了三分,却如何又要为她诊脉。张祺英拗不过这丫头,也只得放手让她看过,好容易才息了此事。
若不是放不下在石室内的蔡霈休,张祺英昨日便会去闭关,未料她今日就从石室中走了出来,观其神态,想来也有所悟,这下再无挂念,道:“我过会儿就会闭关,她若要寻我,你们便把人拦下。”
宋寄悦惊道:“这么快,前辈不再与她说几句话?”张祺英道:“你们在此留了太久,等那丫头养好身子,就下山去吧。”话音方落,人已走远。宋寄悦呆立原地,半晌无言。
蔡霈休换好衣物,从屏风后行出,却见钟柳函站在窗前,并未睡下,上前将窗关闭,不觉问道:“不是困了,怎还不睡?”钟柳函抓着右臂衣袖,侧身回道:“我只是在想,人之一生该多久才算一生?”
蔡霈休想了想,道:“不同人寿命也不相同,从出生到死亡,便是一生,只是时日不同罢了。”钟柳函沉吟道:“一瞬是一生,数十年也是一生,生命当真奇特。”抬眸看向蔡霈休道:“我总在想,若一直有人能念着死去之人,那死去之人是否也算活着?”
蔡霈休一愣,以为她是思念死去亲人,安慰道:“只要活着的人不忘,那人便也一直活着,若是能载进史书,受后人阅览,那人便能得永生。”钟柳函前面还听得认真,到后来不由哑然而笑,道:“我与姐姐说正经的。”
蔡霈休笑道:“我也不骗你,我觉得现在讨论如此深奥问题还不是时候,与其费这些心神,倒不如活好当下,所以你该休息了。”
绕了一匝,还是回到原处,钟柳函一叹,道:“也是。”转身去到床边,将外衣解了搭在架上。
蔡霈休随后也上了榻,这几日她睡得并不安稳,如今心神松缓,多看了身旁人几眼,便安然睡下。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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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大有大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