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子听罢点点头,又问道:“你因何来此?”。常荣略一沉默,又忙说道:“听闻白眠香寻到你踪迹,我才一路追寻至此。”
“白眠香?”红衣女子稍一思索,随后笑道,“若我没记错,是白施家的?”
不说蔡霈休等人,便是常荣也没料到会在齐云山遇到姜衡。十几年前,姜衡武功已在他之上,如今也不知到了何种境界?他只得掩下心思,答道:“正是白家后人”。
姜衡虽出身毒派,但自幼时就被上一任族长带在身边教养,而上任族长却是医派出身,力主休战,一心欲使两派摒弃前嫌,重归旧好,可惜最后重疾缠身,一病不起。
而在此之前,姜衡已比武赢过了当时的三绝三尊,族长死后,她便是新一任族长。本以为姜衡会继承上任族长遗志,以促两派和谐,不想之后两派大会上,姜衡突然暴露本性,撕毁上任族长拟下协议,直道她不愿从中调解恩怨,两派是战是和,皆与她无关,若有不服主张者,尽可下书与她一战,胜者即可成为下任族长。
众人不防她此变,愣神过后,两派各自有人欢喜应和,而医派以智绝谈照为首的数人却是极力反对。谈照起初惊愕于姜衡所言,回过神后大斥其背信弃义,数祖忘典,随后又欲拉另二绝共同反对此事。但白施心中对毒派一直极为厌恶,从前奈于族长之威,不能表露,现在族长已去,新族长不理事务,大大合他心意,于是沉默不言,冷眼旁观。
秦枫性子急躁,刚要开口相帮,忽见姜衡含笑望来,意味之深,有心人都可察觉。秦枫心下计较,三绝里白施武功最高,若他不愿出手,剩她与谈照两人连姜衡也斗不过,更何况还有毒派在旁虎视眈眈,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只问姜衡此举目的,一句反对的话也未曾提起。谈照孤立无援,知大势已去,唯有颓然回座。
姜衡环视众人神色,见无人再出言相驳,便拿出事先制定的契约,交由两派传阅。常荣方扫过一眼,却叫他惊得立起,当场撕毁契约,转身便要离开。谁知姜衡也不留人,只扬声说一旦常荣踏出此门,就以族长身份将他驱逐出族,毒派一应事务会重新找人接替。
此言一出,又是叫场上众人震惊不已,常荣心有不甘,却苦于不是姜衡对手,沉着脸回了座上。眼见两派暂且偃旗息鼓,姜衡又叫人拟好一份契约,站在两派之间,契约一拍,让三绝三尊各自签字按下手印。
这契约中条条列来,对两派都多有约束,毒派从今炼蛊制药不得伤族人性命,而医派则对毒派炼蛊一事无从置喙,只要姜衡尚是族长,两派族人就不可因抢夺《万毒经》而出现内斗伤人之事,若有违背者,依照族规处置。
医派这边,谈照心中虽仍有不满,但知只能如此,签字倒也爽快。秦枫面上稍有犹豫,却无多少顾虑,紧随其后签了字。唯有白施看着契约,一时难以下笔,就听姜衡说道:“往前你们私下的一些事我便当从未有过,只是这契约一立,若还有甚偷摸之举,我定当履行族长之责,从严论处。”
白施心头微震,但觉姜衡此话意有所指,却不知她是否真知道了些什么。毒派那方听了此话内心更是掀起波涛,姜衡本就算毒派的人,派中情况哪能不知?常荣心念数转,他深知姜衡为人说一不二,一旦决定之事,并不容人再去商议,只觉无从下手,当即叹了一声,提笔写下名姓。另二尊见他如此,只得跟上。
毒派三尊都已松口,白施若还犹豫不决便是叫人怀疑,最终也只能将字签了。双方各怀心思,却碍于姜衡威严,只好掩下不表。
之后几年,两派偶有争执,却也无伤大雅,常荣一度离开南疆,说是寻求长生之法,但暗地里也在寻找能增长功力,对付姜衡的法子。姜衡将一切看在眼里,却未阻拦。没过多久,常荣尚在外间游走,便收到姜衡失踪的消息。
对于这段往事,常荣不愿过多提起,当时得知姜衡消失,他一刻不敢懈怠,连夜赶回南疆,契约就此作废,两派又陷争斗之中。姜衡如今突然出现,常荣心中尤为惊惧,只怕她问起族中之事,拿他问罪。
为免姜衡主动提及,常荣先一步开口问道:“族长离去多年,不知是去了何处?若有要事,也该留信一封,好叫我们放心。”
“行了,这些虚语便免了罢。”姜衡皱了皱眉,“白家那位既能寻到我踪迹,武学该在她爹之上,白施急功近利,后辈却是踏实。”
蔡霈休此刻一颗心全扑在钟柳函身上,无意去深究他们这番对话。见钟柳函双眉拧起,并无苏醒迹象,心中一痛,又将人搂紧一些,便要运功为其输送体内为数不多的真气。宋寄悦走到她近前,一双眼睛盯着姜衡与常荣二人,时刻提防,恐他们突然发难。
五觉躬身捂着胸上伤处,缓缓靠向山壁,口中流出的血一点点滴落石梯。若非常荣那一掌留有余力,即便他有金刚真气护体,怕也要受重伤。
姜衡对南疆情况并不多问,转而望了一眼蔡霈休,皱眉道:“丫头,这姑娘气数将近,别再白费内力。”
话一出口,蔡霈休猛然抬头,却是从未有过的震恐,察觉自己失态,忙又垂首压下,紧张地抓住钟柳函一只手,沉声道:“前辈何出此言?”
“齐云山寒气深重,以此催发了她体内的另一股寒气,现在寒气无人疏导,在她体内乱作了一团。”姜衡眼中不觉流露几分怜悯,叹道,“这姑娘的身子经受不起的,不如早行了断,好过被折磨至死。”
这时,却像是要应了姜衡说的这番话,钟柳函哇地吐出口血,半数流到了蔡霈休衣襟上,很快在她胸前染红一片。蔡霈休神色大变,惊道:“阿熙!”此时她也顾不了许多,望向姜衡,焦急道:“前辈可有法子救她?”
宋寄悦不想竟会走到今日这步,她知钟柳函若是没了,蔡霈休也要活不下去,蹲身执了钟柳函手,试着输送真气,谁知她的真气一进钟柳函体内,就如石沉大海,无了影踪。
“没用的。”蔡霈休只觉鼻酸眼热,欲哭不能,难受至极,现在钟柳函体内寒气就连她也无法压制。宋寄悦默然无言,目光一转,看向五觉,见他摇了摇头,并无大碍。
姜衡忽道:“你们此行来齐云山可是为了给这姑娘治病?”蔡霈休道:“是,我师父让我来此找一位前辈。”姜衡一笑,道:“那可正好,张祺英那老太婆避人不见,如今她孙辈找来,说什么也要出来见人才是,你们速去山顶的三清殿,这姑娘兴许还有救。”
蔡霈休一听,便要动身,忽听怀中人一声呻吟,低头一看,钟柳函虚睁了眼,当即喜道:“阿熙,你醒了。”姜衡心下微惊,倒没想过她能有如此意志。
钟柳函隐约听到几句言语,不愿让蔡霈休为此太过自责、伤心,凭着一口气迫得自己醒来,眼前仍有些模糊,但觉恍如隔世,伸出手抚上蔡霈休脸颊。
“姐……咳咳。”她方才一口血未吐尽,此时一张嘴,呛得咳嗽几声,歇了一下,缓缓道,“你哭了。”
蔡霈休只觉胸口闷痛,热泪盈眶,激动道:“你攒些气力,我现在就带你上山,我带你上山。”她将人转到背上,宋寄悦则去搀起五觉。
姜衡一手钳制住常荣,落到一块石上,让出上山之路。常荣稍一挣扎,见蔡霈休远去背影,心中却有不甘,道:“此人与我族有莫大牵连,今日若是不除,日后必祸及南疆。”
姜衡冷笑道:“此处可是正一派地界,有那老太婆坐镇,你要真杀了她徒孙,我也保不住你。”常荣眉头一皱,甚为不解,却不知是何人能让姜衡如此忌惮,遂问道:“正一除张远道那牛鼻子外,还有人在这世间?”姜衡不答,想到一事,问道:“你追白眠香到此,为何与正一的人起了冲突?”
常荣眼珠一转,只说道:“大家寻族长不着,今年依规开了圣坛,这第一场比试乃是抓人回南疆。”姜衡似来了兴致,道:“是抓何人?抓我?”常荣尴尬道:“族长说笑了,你神功盖世,若不愿意,谁人敢抓你回去?我们抓的是那昏迷的丫头。”
“抓她?那姑娘可活不久了。”姜衡轻轻一叹,“她又是何人,要你们奔赴千里来寻?”
常荣面上微愣,回道:“她是天衍宫宫主的女儿,名钟柳函,族长先前说她还有救,怎又活不久了?”姜衡目光闪烁,淡淡一笑,道:“天衍宫也来人了啊,这齐云山当真热闹。我若不这般说,她们如何会上山?到时就看张祺英,会不会顾念旧情,现身示人。”
常荣瞥一眼姜衡,涌上一阵寒意,十几年过去,这人真是一点没变,不由得更为小心谨慎。
过不多时,姜衡开口道:“行了,我还需上山一趟,那些药人被我冻着,你便先带下去等候,到时一同回南疆。”常荣迟疑道:“那比试的事?”姜衡冷哼一声,道:“这第一局就当是平手,既是将死之人,也不必再抓了,你们真是越活越回去,想出此等丢人现眼的比法。”常荣垂下头,纵有不满,亦不敢多言,拱了拱手,动身下山去了。
钟柳函意志时有还无,只听得耳边寒风呼啸,脸上沾染点点滴滴的凉意,但觉身子轻如飞絮,总落不到实地,四周也是雾蒙蒙的,不知该去往何处。
“我要死了吗?”此念一现,钟柳函猛然打了个激灵,心神慢慢回笼,飘荡的魂魄就似被人强行塞回体内,渐渐的,她从风中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有人一遍遍唤着“阿熙”,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可闻。
认出是蔡霈休的声音,钟柳函想要睁眼,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睁开,彻骨寒意侵蚀肌血,第一次让她感到死亡如此之近。困意如潮袭来,钟柳函不想再进入那无知无觉之中,急得流出泪水,一把火倏地在眼前燃烧,她心头一跳,神情慌乱,无措地退开数步,最终惊醒过来。
脸颊贴在温暖的背上,听着蔡霈休愈重的喘息声,两行清泪滑落,钟柳函微一张口,又咳出了些血。
蔡霈休脚步缓下,扭头问道:“阿熙,你怎么样?”
钟柳函将脸埋在她背上,缓缓摇头,这一刻,她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侧首望向远方,好似仍处梦中,四野唯余片白,风雪扑到面上,双眼又模糊起来。钟柳函猛一咬唇,回了几分神志,轻声道:“姐姐,我想听你说话。”
听得此言,蔡霈休眼中的泪几乎落下,她抽了抽鼻,快步登着石梯,声音已然变了调:“你想听我说什么?”
“都好,只要是你说的。”过了一阵,钟柳函的声音才传来。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路,蔡霈休吸一口气,心中忽生愤慨,扬声道:“凄风相送,不与谁同。恰山河月色葱茏。江水秋蝉,何识倦浓。思人生来,人生往,未离愁。高楼柳台,形影孤立,道悲欢聚散难容……道悲欢聚散……”唱到此处,竟已哽咽难言。
五觉怔怔听着,待回神时,亦是泪流满面,不禁悲伤道:“方丈曾言,‘人生实苦,不过磨难,坦然受之’宋施主,小僧修行不够,承受不了,小僧见不得她们受苦。”宋寄悦喉间一滚,眼眶也已泛红,噎道:“人心如此,无关修行。”
蔡霈休双肩轻抖,她怕钟柳函察觉,是以极力压下悲恸,哑声道:“后面的词我忘了,下次再唱给你听。”
半晌未得钟柳函回应,蔡霈休正要停下,忽听得一道泣音,随后钟柳函叹道:“姐姐你看,梨花落了。”蔡霈休停步仰首,白雪如花,片片撒下,正如梨林落花。
“梨林没了……我也……”钟柳函痛得语不成句,只是掉着眼泪。蔡霈休哪能不知其意,双唇颤抖,装傻道:“阿熙你说胡话吗?我们就要到了,很快就能见到那位前辈。”身后又是一叹,之后便没了声音。
若非感受到身上人心脉仍在跳动,蔡霈休真以为钟柳函就此睡去,她不敢再想太多,紧走几步,上到高处,却是看见一座吊桥。
这吊桥架于两山之间,铁链经风一吹,“哗啦”作响,云烟深浓,不见彼端。宋寄悦道:“我先探路。”蔡霈休神情未松,颔首应了:“小心为上。”
便在这时,山风旋急,云雾散了又聚,桥上积雪作烟尘飘飞于空,忽听一声轻叹,十分清柔,三人俱是一凛,仔细望去,只见桥上出现一道身影,悠然行来。
“何人扰我三清殿?”云烟缓缓自那人周身流散,走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发冠高束,玉容松姿,身上灰纱若云烟缥缈,益显出尘。
蔡霈休道:“晚辈蔡霈休,得家师离源道人指点,特来拜见张祺英前辈,恳请前辈出手为我朋友医治。”那女子道:“既是张远道的徒儿,可有带派中信物?”蔡霈休一想,解下清一剑,道:“有清一剑为证。”
清一剑出,那女子不免多看了蔡霈休几眼,微一蹙眉,道:“你们随我来。”转身间,云烟聚拢,女子身影复隐于其中。
“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别诗二首·其一》范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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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今雪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