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打定主意要加紧赶路,可钟柳函寒毒发作愈发无常,加之蔡霈休需留内力压制身上伤势,四人也只得放慢步子。如此行了半月,终是入得西北的一处小镇。
此地不过二十余户人家,平日也难见外人前来,如今见得她们一行人,却觉新奇。当下天光将昏,蔡霈休本想寻客栈歇下,问过方知镇上并无客栈,偶有行商的车马经过,皆是宿在离小镇不远的石屋。
裹着头巾的女子见蔡霈休和善有礼,倒也爽利应下,笑着给四人引路,不时回身说上几句。当问及四人为何来此,蔡霈休眨眼笑道:“听闻齐云山是仙人居处,特来一观。”
从小镇向西北眺望,齐云山就立于平野之上,山底乃苍翠茂林,往上是青灰石岩,堆雪在其间交织绵延,仿若未经雕琢的玉璞,此刻在红霞映照之下,山腰晕染橙红,射出斑斓光彩。如此焕丽景色,却是平生少见,不禁叫人看得入神。
蔡霈休但觉颊上一凉,仰首望向苍穹,不知不觉间,竟是落下许多细碎雪花,纷纷扬扬。如今已近五月,这西北塞外还能落雪,当真奇观。
眼见浓云飘聚过来,那女子道:“今夜有一场雪,几位快随我来。”蔡霈休皱眉应下,看向身旁的钟柳函,轻声问道:“可还好?”
一路走来,钟柳函的身体每况愈下,前些时日还发了场高热,今日方有好转,此时又遇上这突变天气,只恐病情加剧。钟柳函整个人被裹在厚厚的氅衣中,便见她小脸苍白,帽檐上沾染一圈细雪,抿唇微微摇头,见蔡霈休眼含担忧,当下露出点笑意,好叫她安心。
蔡霈休勉强一笑,拍开落雪,搂着她随女子继续往前。宋寄悦行在后面,凝视她二人背影,侧首又望向齐云山,山腰再往上,却是被层层云雾遮蔽,再看不真切。缥缈云雾如玉带环绕群山,透出神秘、冷峻之感,将山顶与这尘世阻隔,只觉遥不可及。
走了一刻钟,就见前方依山壁凿成的一排石屋,女子先前便说此处本是镇上居民住所,后为方便,择了更近水源之地建房,石屋便被废弃。
女子引四人到一个石屋前,道:“我平时在外放羊,若是遇上大风大雪,便会回这边暂留一夜,这屋子时常打扫,倒可借你们留宿一晚。”
这石屋从外看着简陋,内里器具却算齐整,比起外间也温暖不少。女子收下银钱,见她们出手阔绰,不禁提醒道:“这雪明早便能停,只是那齐云山常年积雪,姑娘上山时还需小心些。”说罢,与四人告别后转身离去。
宋寄悦将灶上火生起,不久便暖了一室。蔡霈休仔细瞧过,这石屋与隔壁石屋相通,倒可容下四人歇息。
待一壶水烧好,宋寄悦倒上一碗,端给了双耳冻得泛红的五觉。五觉坐在门前,双手捧碗,鼻尖被热气熏得湿润,吹了几口气,正要喝下,忽听宋寄悦道:“五觉,你可曾想过还俗?”五觉动作一顿,嘴离开碗沿,疑惑道:“为何要还俗?”他是在抱佛寺降生,被方丈收养,自小便是和尚,从未想过这些。
宋寄悦暗暗一叹,道:“无觉方丈已去,你遵他遗愿,往后也难回抱佛寺,人总要向前走,我问你,你可想好日后要做的事?”
“我……”五觉脸上一红,垂首道,“小僧没想过,小僧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蔡霈休拿出药材,从另一屋中走来,她正欲为钟柳函煎药,却见五觉与宋寄悦两人聚在了门外,宋寄悦神色肃然,双唇开阖,不知说了什么。五觉则是认真倾听貌,脸上若有所思。
听到响动,两人止了谈话,宋寄悦扭头见是蔡霈休,道:“以后要走怎样的路,你自己再想想吧。”五觉点头应着,将此事放入心里。
找出沙罐洗净,蔡霈休方把药材倒入,宋寄悦坐到灶前,一面往里添了几根木柴,一面淡淡说道:“药我来煎,你去陪钟柳函吧。”蔡霈休一笑,道:“有劳了。”
塞外气候寒冷,连带着干粮也更为冷硬,蔡霈休将炊饼撕成碎块,冲入热水浸泡,端入隔壁石屋时,但见钟柳函倚墙而坐,微微阖了双眸,没甚精气。蔡霈休蹲在她身前,轻声将人唤醒,道:“阿熙,你先喝点饼汤,等会也好喝药。”
钟柳函缓缓睁眼,眉头一拧,忍不住咳了两声,张口道:“我吃不下,姐姐吃吧。”许是没睡好的缘故,话语里透着几分疲惫。
蔡霈休心疼她这般模样,伸手轻柔地帮她理好散落碎发,出声哄道:“吃两口嘛,只吃两口,好不好?”钟柳函静静看着眼前人,恢复了些气力,笑道:“那你喂我吃。”
蔡霈休自然应下,忙去寻了汤匙,舀起一勺吹凉喂到她嘴边。如此吃了数口,直到钟柳函真吃不下,方才作罢。蔡霈休将剩下的吃尽,拿碗去了外屋。此时室内又热上不少,钟柳函双颊染红,索性把系带解开,脱了氅衣。
回来时,蔡霈休见她如此,将氅衣拿到一旁挂上,又把手放在她额头,好在并未发热。钟柳函笑着拉下她手,两人便一起坐在椅上。钟柳函侧首望向窗外,叹道:“又和姐姐一起看雪了。”
两人心意相通,蔡霈休一听便明她在想什么,轻笑道:“是啊,和那时一样。”钟柳函握紧她手,眼中闪烁光亮,靠在她肩头,徐徐地道:“真想一直这般。”蔡霈休右颊蹭上她软发,道:“会的,以后每年都陪你看。”
钟柳函抬眸一笑,问道:“姐姐还记得在应宣城时说的话吗?”蔡霈休想了想,有意逗她:“我说的话太多,却不知你问的是哪些话?”钟柳函倒不在意,续道:“你说等我们大仇得报,我解了寒毒,便要带我乘船游湖,再爬齐云雪峰。”
明日她们便要上齐云山,回顾往昔,蔡霈休心中颇为感慨,叹道:“我自然记得,只是未料这顺序倒了个个,先来了齐云山。”钟柳函笑笑:“一路行来,习国的风景我也看了许多,如今只愿齐云山上那位前辈能解这寒毒,好让姐姐少为我担几分心。”
蔡霈休微愣,不由看向她,坚定道:“阿熙,我从不觉得累,只要能治好你,便是叫我……”余下的话被钟柳函拿手捂了回去,只听她道:“我晓得了,姐姐休要胡言乱语。”
蔡霈休眉眼含笑,拿下她手,应道:“是,是,我瞎说的。”
过不多久,药也煎好,钟柳函将药喝了,洗漱过后便早早歇下。宋寄悦又往灶里塞了些柴火,便将铁板盖上,不致热气外流。
拿布擦过手,宋寄悦见蔡霈休出来,道:“今晚你守上半夜,下半夜我来守。”蔡霈休也不推辞,寻一处坐下,兀自闭目练功。
再睁眼时,却见五觉并未睡下,正托腮叹气。蔡霈休心觉奇怪,问道:“小师父可是心里有事?”五觉一吓,忙起身告罪:“小僧失礼,扰了蔡施主修行。”蔡霈休道:“无碍,只是不知小师父被何事烦扰?”五觉叹道:“小僧自小在寺中修行,以为一生也就这样下去。今夜宋施主突然问小僧是否想过还俗,小僧从未想过这事,宋施主说人要为自己日后做打算,小僧愚钝,思来想去,却是找不到想走的路。”
蔡霈休问道:“那你想做和尚吗?”五觉苦着张脸,摇摇头:“小僧不知道,何况小僧本来就是和尚。”蔡霈休想了想,道:“你心性至纯,并未染这俗世之气,我且问你,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你有何感想?”五觉呆了半晌,叹道:“世间苦难,皆由人起,佛曰‘普度众生’,小僧修为浅薄,一人都难度,何论度众生?日觉羞愧。”
蔡霈休看了他一眼,道:“我倒以为度人先度己,正如修行一事,必先正其心,才可从内发于外,心正者,行即正。若自身受了迷惑,又何谈度人之事?或许你要先明白自己心里所想。”五觉倾耳听来,但觉有理,笑道:“蔡施主可知佛语中的‘真我’一说。”
蔡霈休道:“愿闻其详。”五觉解释道:“‘真我’为出离生死烦恼的自在之我,即‘一心’。”蔡霈休虽不知什么‘真我’和‘一心,’但也懂自在之意,恍然笑道:“如此说来,无尘大师得的便是真我?”五觉一愣,道:“师叔其实也不过得小自在,离真我尚远。方丈曾与小僧说过,心出凡尘,无有俗忧,但得常乐。师叔身在尘世,心恋尘往,虽拔除贪嗔痴恨,却出不了一念,念起则不清净,也就不得真心。”
蔡霈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嘿然一笑:“那你从中可有所悟?”五觉摸摸脑袋,面露羞惭:“小僧要再想想,先去睡了。”见他离开,蔡霈休眸光深沉,心生计较。
至后半夜,宋寄悦过来将人换下,蔡霈休摸黑入了屋中,借着熹微光亮,望着床上熟睡之人。
在床沿坐了一阵,只听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蔡霈休俯下身,唇将贴上时,又缓缓退离,转而掀开被角,握住钟柳函右手,将内力缓缓渡了过去。
梦中,钟柳函只觉身处山谷梨林,日光和煦,梨花正盛,有济世堂弟子哼唱歌谣。
蔡霈休一夜未眠,次日一早,步出石屋,所幸雪至半夜即止,并未堆积起来。四人食过早饭,便动身往齐云山去了。
离齐云山越近,四人越觉山势之险恶,心中不免一沉。到得山脚,却不见登山石道,宋寄悦皱着眉头,说道:“我去寻路。”话音方落,人已纵出。
蔡霈休仰面望向上方,心中懊恼:“当初只顾询问解毒之法,却忘问师父该如何上山。”钟柳函瞧她显露急色,开口道:“都走到这一步,再等等也无妨。”蔡霈休点头不言,握紧她手,只盼宋姐姐能寻得上山的路。
过了三刻钟,宋寄悦回来,带着三人从林中向北走了一阵,入眼却是一条溪流,溯流而上,河面渐宽,忽见前方一白,四周现出稀疏白雪,越往上,堆雪增多。待出了密林,蔡霈休定睛望去,但见水流折转入了深处,白雪覆满四周,前方石岩挤出几丛乱草,两丈高处显出石梯。
每阶石梯不过两尺宽,仅可容一人行走,又因积雪覆盖,难辨实处,攀壁曲上,万分凶险。
从此上山难有平地回旋,一旦上去,必当一鼓作气登到高处,三人身负轻功,倒可一试,然要带上钟柳函确是难题。若要一人背钟柳函上去,需得有极大耐力和深厚内功支撑,三人中宋寄悦最为适合。
却听蔡霈休道:“我背阿熙上去,五觉你身子轻小,便在前探路,我与阿熙在中,劳宋姐姐留意后方。”此法听来稳妥,钟柳函却挂心她伤势,道:“不如先一人上去察看,等见到那位前辈,再下来告知情况,到时再一起上去也不迟。”若能解了寒毒,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话说来在理,但她身体如何,蔡霈休最是清楚。这段时日下来,蔡霈休为压制寒毒,消耗的内力与日俱增,有时在睡梦里都能被钟柳函释放的寒气惊醒,蔡霈休只得每夜再偷偷为她输入内力,以稳下暴躁寒气。
蔡霈休正欲开口,忽听身后林中“咔啦”声响,接着蹿出数道人影,为首之人挽袖对旁斥道:“蠢材,人也能追丢!”转头之际,见着前面四人,两方俱是愣住。
看清来人时,蔡霈休只道冤家路窄,竟在此地碰到常荣与吴不得等人。愣神片刻,常荣眼珠一转,哈哈笑道:“此行不曾想还有意外之获,叫老夫遇到你两个贼丫头。”
话未说尽,蔡霈休背起钟柳函,转身就逃。常荣脸色陡变,一声急哨,身后药人甩开锁链,结出阵势,拦下左右去路。眼见逃不过,蔡霈休瞥到绝壁石梯,当下扭身道:“上山。”一个飞纵,落到石梯上。
宋寄悦应声而动,软剑指出,推一把五觉,沉声道:“你先上去,我来断后。”五觉毫不迟疑,立时跟上蔡霈休步伐。
当日常荣在天阳石窟处处受制于二人,心中自想一雪前耻,今下没了无尘,更是无所顾忌,眼看三人遁走,喝道:“休走!”当即踩上药人肩头,身子一跃,掠过宋寄悦追了上去。
宋寄悦转身欲拦,却听吴不得冷笑道:“爷爷也拿了你炼蛊。”宋寄悦眉头一皱,不愿理会,软剑绕在腰间,翻身上了石梯。药人也不甘落后,快步跟上。
吴不得因瞎了眼,哪敢上此绝壁,胡乱骂了几句,蓦地心念一转,无论常荣将人抓到与否,对他都是有利无害。而若常荣不幸死在此地,加上秦素玉是个不管事的主,毒派不就是他囊中之物?
如此一想,吴不得面上带笑,忙使身下弟子去寻地休憩,又叫人轮流守在此处,静待他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