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自上次郡主入宫后过了两日清净日子,未料静澜郡主之后邀相识的贵族女子来府上听曲游戏,酒宴足足设了三夜,如此做派,引得城中又是一阵议论。
惠平县主三夜皆来赴宴,只第一夜见玉珍上台唱了一曲,之后在席上便再也没见着她身影。如今是第三夜,望着台上红拂馆的伶人,惠平县主对左侧上首的静澜郡主道:“静澜,这两日怎不见那玉珍?”
“堂姐是想人家了?”静澜郡主轻轻一笑,饮下杯中酒,眼波一转,望向台上女子,“玉珍可唱不来此等情爱之曲。”
惠平县主见她目不转视地盯着台上,摆摆手:“我可不好女色,只是以为你多喜欢她,原和那些男子一般,到手后就厌了。”此时厅内满是丝竹之声,唱到兴起处,席上几位贵族女子亦会拍手应和,歪身箕坐,浑没有白日的端庄矜持貌。
静澜郡主不答,端着半满的酒杯起身,走到惠平县主身侧,随即挨她坐下,举杯浅笑道:“堂姐教训的是,静澜自罚一杯。”惠平县主挪开身,哼道:“可不敢受。”
静澜郡主也不理会,将酒饮尽,一只手抓住惠平县主的衣摆,往前凑近几分。惠平县主一吓,险些把案上的小食扫落,梗着脖颈道:“静……静澜,即便你是郡主,也不能逼我做那些事。”
静澜郡主眸子愈发深邃,眼见两人贴得更近,忽地一笑,轻声问道:“听闻堂姐想离开京都?”惠平县主脸色一僵,偏头道:“没有的事。”静澜郡主点点头:“我想堂姐心里清楚,贵族擅离京都,会是何种下场。”惠平县主黯然道:“不劳烦郡主费心劝告。”
“堂姐明白就好。”静澜郡主慢慢将手放到她肩上,叹道,“这京都的一切都逃不过皇兄的眼睛,静澜也不想失了堂姐这个玩伴,若堂姐有什么事,静澜可会伤心的。”
惠平县主肩膀一缩,却不敢动了,强笑道:“不过调侃一句,郡主就当惠平酒后失言,倒不必再言其他。”静澜郡主蓦地正襟端坐,冷脸道:“那便罚堂姐多饮两杯,静澜好言再劝一句,男人的话最不可信,莫因情爱害了自己。”
此刻,惠平县主身子都已软了下来,连声应着,抬手去拿案上的酒杯,却是止不住地颤抖,一口喝下,猛然咳嗽起来。
“堂姐慢些喝。”静澜郡主伸手为其抚背,惠平县主一顿,抬眼去瞧,但见静澜郡主目含关切,唇角微翘,露出温柔笑意。然此刻在她眼中,静澜郡主却比方才还要可怖,她心中惊惧尤甚,又不能表露,只觉这从小一同长大的堂妹越发叫人看不透。
静澜郡主见她垂首不语,脑袋挨近一些,柔声道:“静澜只怕堂姐被人利用了去,若你不想待在京都,我也有法子带你出去松口气,万不该来试探。”幽幽一叹,又道:“我视玉珍如宝,不想她为人唱曲,堂姐方才那番话,要是落到玉珍耳中,叫她如何看我?堂姐日后,莫要像今夜这般口无遮拦了。”
“静澜……”惠平县主惊道,“你日后要成亲,玩玩便罢了,她只是一个伶人,不值当。”
静澜郡主笑问道:“若无权势,我们与她有何分别?”惠平县主一愣,不经意间,余光瞥到台上仍自唱曲的伶人,缓缓道:“不一样,尊卑有别,哪能更改?”静澜郡主打量她神色,半晌,赞道:“堂姐说的是,是静澜想多了。”说罢,拂袖起身,重回主位。
酒宴至五更天方散,大多醉得卧席而眠,由侍女带去客房安置。惠平县主经此一吓,之后也没敢多喝,心有余悸地出了府。
如今立夏已过,徐徐夜风送来清凉,那一点醉意便也消散。惠平县主坐进马车,却才回过味来,脸色“唰”地白了。静澜先时异状,分明是发病之兆,不然何以说了那些疯话?惠平县主但觉心子砰砰乱跳,越想越是害怕,要是静澜真的旧疾复发,伤了人事小,她跟着遭殃事大。这般想着,惠平县主连忙叫车夫掉转马头,往皇城赶去。
厅内人已散尽,侍女端着托盘进来,恭敬道:“郡主,该喝药了。”静澜郡主把碗放到一边,冷声道:“先下去吧。”侍女眼也未抬,躬身退下。
“禀郡主,惠平县主进了皇城。”不知何时,一人从锦屏后行出。静澜郡主喝下半碗药,笑道:“堂姐的胆子还是那么小。”伸手拿过一边的茶碗,将茶水缓缓倒入药中,道:“你带人先出城,切勿轻举妄动。”那人拱手一拜,转回屏后。
又坐了一阵,静澜郡主方起身拿着药碗走出,将药尽数倒入廊外的花圃。随行的侍女把碗接过,又送上手帕。静澜郡主擦净手,拿了侍女手中灯笼,叹道:“都回去歇着吧。”两名侍女互看一眼,悄然离去。
独自走到后院,静澜郡主却未回屋,转身拐入小花园,翻出了花匠种花的小铲。她在一棵桃树下挖了许久,待取出坑里的木盒,但见上面挂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静澜郡主将铜锁砸断,木盒打开,挑选出一件物事,随即又把木盒埋回土里。
忙完这些,天际已现蒙蒙光亮,巡游的侍卫突见一人从小花园走出,立时喝道:“何人在此?”持刀追近,见是郡主,慌忙拜道:“属下眼拙,惊扰郡主。”静澜郡主睨他一眼,拂衣离去。
玉珍推开门时,见静澜郡主站在院中,吓得愣在当场,脑中空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忐忑作揖道:“见过郡主。”静澜郡主回身笑道:“玉珍,你醒得可真早。”玉珍心中不解,轻声道:“郡主才是。”
“那不一样,我可是一夜未眠。”静澜郡主走到门前。玉珍正奇怪她为何没睡,低头一瞧,忽道:“郡主,你衣服脏了。”
静澜郡主却不在意,随口道:“玉珍,你可知光瑞侯?”光瑞侯在京都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玉珍也常听红拂馆的姐妹谈论,只是光瑞侯总在外边走动,即使回到京都,也不会去她们那些地方,倒是从未见过真容。想到此,便说道:“京都哪有人不知光瑞侯,可惜人走得太早。”
静澜郡主笑笑:“是可惜了,这京都少了她,却也没了许多乐趣。”听她如此说,玉珍不由好奇道:“郡主与光瑞侯相识?”问完又觉自己犯傻,两人皆是京都显贵,哪有不相识的道理。却听静澜郡主皱眉道:“她不喜我,我同样厌恶她,死了也好。”玉珍一惊,只乖乖站在一旁,也没再多问。
没过多久,侍女找来,行礼道:“郡主,太后有旨,召你进宫。”静澜郡主淡然道:“知道了。”等人走后,又对玉珍笑道:“你随我一同去吧。”玉珍面上一惊,摇头道:“宫里哪是我……我这等人能去的。”静澜郡主不悦道:“怎么不能去?我说去得就去得。”玉珍暗叹口气,明知郡主之命无人能违逆,说出来只会叫人发怒,当下温顺道:“是。”
入了皇城,四下住的皆是朝中重臣要员,而马车现在驶的这条大街名为瑶极街,瑶极街一路向东直达皇宫西面的正和门。马车缓缓停下,眼见就要进宫,玉珍双手绞得更紧,一副魂不守舍模样。
耳边正自嗡嗡鸣响,手背忽地触到一件温腻之物,玉珍身子一抖,低头看去,但见静澜郡主左手覆在她手上,目视前方,淡淡说道:“此物你拿着。”玉珍翻过手心,待静澜郡主将手移开,显出的是一只玉刻的小犬。
“等会儿你就在车上,这个留给你解闷。”静澜郡主道。玉珍不由松了口气,可谓是劫后余生。静澜郡主将她变化瞧在眼中,心觉好笑,倒也没点破。
习国皇宫乃在济国皇宫基础上又经修缮而成,当年济国皇帝一把大火烧了数座寝殿,先皇推崇节俭,新建的寝殿规模自是不及从前,而当时太后所居孝明殿未受波及,先皇登基后,又将其更名为“仪和宫”,如今仍可从中窥出前朝的奢靡之风。
马车最终停在福佑门外,静澜郡主又交代几句,便随内侍进入宫中。
方一入内,坐于主位的太后当即操起手边的团扇就砸了下来。静澜郡主移步躲过,静静站在下方不动。
太后冷声道:“跪下。”静澜郡主依言屈膝拜道:“静澜,见过太后。”早在静澜郡主跪下时,侍女及内侍便已退下,而今这宫内就只余她二人。
太后眼中划过一丝痛色,道:“你还在怪我。”静澜郡主道:“静澜不敢。”太后叹道:“惠平说你心病又发了。”
“静澜醉酒说了点胡话,堂姐实在多虑。”静澜郡主抬首笑道,“她说话难免不过脑子,我也只是想吓唬一下。”
太后观她神色,确不像发病之人,复斥道:“这事便罢,那个伶人又是为何?你皇兄纵容你胡闹,我便也不多说什么,可你因她给你堂姐脸色,今日还带进宫来,是真想如坊间传闻那般,放浪不知羞耻?若传进王济源耳中,叫人如何应下这婚事?”
静澜郡主冷笑道:“这婚事是皇兄定下,王家哪敢不应?静澜不过听曲饮酒,怎到太后口中就成了不知羞耻?若太后今日是想说教,恕静澜难以从命。”
“放肆!”太后脸色铁青,怒道,“早知你变成今日这般,还不如那时就死在敌营,就当没你这个孩子。”
静澜郡主站起身,轻笑道:“你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但太后别忘了,静澜即便去死,也是替皇兄死的。”
太后说完就已后悔,上前几步,道:“宁儿,母后不是这个意思。”静澜郡主冷眼看她:“太后贵人多忘事,我们之间的母女感情,早在十三年前就断了。静澜是贤王的女儿,与太后无关。”
太后容色惨变,涩声道:“你还是怪我。”静澜郡主忽地甜甜一笑:“我要是怪你,你心里必定觉得好受,因此我不怪你,我想你内疚到死。若是无事,静澜便先告退了。”
见她就要离开,太后失声道:“回来,在你心中,我便不如那个伶人?你非要这样气我?”静澜郡主冷声道:“太后真会想,静澜自始至终都不在意你怎么看。”又走几步,身后忽道:“既然如此,那伶人便在我宫里住几日,要想伺候郡主,就得学点规矩,省得哪日冲撞外人,丢了皇室的颜面。”
静澜郡主蓦然回身,面上一慌,又很快收敛,咬牙道:“太后要喜欢,是玉珍的荣幸。”太后将她神色看得一清二楚,缓下心绪,变回先前的端庄貌,道:“你当真舍得?”静澜郡主笑道:“一个伶人罢了,正好我也换人唱些新曲。”
“可听到了?”太后坐回主位,对某处道。静澜郡主皱了皱眉,便见玉珍被两名侍女从画屏后带出,脸色苍白。
静澜郡主一愣,心念电转,淡然道:“玉珍,你便在太后这好好学几日规矩,若能得其赏识留在身边服侍,也是你的福气。”玉珍想到身侧两名侍女方才拉她下车的凶狠模样,心内惊恐万分,含泪摇头道:“郡主……”任凭她如何不愿被留下,眼前人还是决绝离开,心中一阵绝望,只觉必死无疑。
静澜郡主行到殿外,侍女已候在阶下,待她下来,方道:“郡主,玉珍她……”静澜郡主挥手道:“太后喜欢,留她几日。”其中一人问道:“会不会出事?”静澜郡主不耐道:“暂时死不了,只要她乖乖听话,仪和宫不缺这一双筷子。”侍女欲言又止,想着或许死了还少受折磨,宫内有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三人回到福佑门下,忽见前方有人走来,定睛看去,但见吴昊泽掀开锦帘,见着她们,忙从辇彀下来,问道:“静澜,皇兄来晚了,母后可有说你?”话语中满是关怀。
静澜郡主微一默然,垂首低声泣道:“皇兄,玉珍没了。”吴昊泽一惊,道:“她被母后处死了吗?没了便没了,你别伤到身子,皇兄叫人再给你找几个送去府上。”静澜郡主摇摇头:“她没死,只是要留在仪和宫,皇兄,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你帮我把玉珍要回来好不好?我不要别人。”
吴昊泽为难道:“静澜,母后的性子你也知道,她认定的事我也没法,你若有其他喜欢的物事,皇兄一定给你找来。”静澜郡主双肩轻颤,落泪道:“真的没法子吗?”
眼见吴昊泽点头,静澜郡主只觉脑袋发晕,慌忙抓紧身侧侍女衣袖,一手按在胸口,急促喘息起来。众人见状,俱变脸色,吴昊泽伸手去扶,急道:“快,快传御医!”静澜郡主勉力站稳,哑声道:“皇……皇兄,我不见御医,我想回南山别院,我想回家……”
南山别院在京都城外,是当年先皇赐给贤王的一处宅邸,环境也算幽静,本意便是用来给静澜养病。吴昊泽想了想,应道:“好,我们先给御医看过,等无碍了皇兄就安排人送你回去。”
静澜郡主颊边挂着泪珠,俏脸难受地皱起,让人见了分外怜惜,只听她伤心道:“皇兄你答应我的。”吴昊泽道:“皇兄是皇上,决不食言。”话音一落,静澜郡主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