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不送,雨逐廊檐,蔡霈休只觉这夜又黑了几分,叹道:“淋雨对伤不好,快些进去吧。”达雅懊悔于自己情绪失控,迁怒于人,却也不愿服软,轻“嗯”一声,垂首疾步离去。
蔡霈休仰首望向檐角如线雨水,任细雨打在脸上,出神一阵,忽觉颊边湿热,忙提袖擦脸。
现下已近亥时,蔡霈休左臂猛一刺痛,激得人皱了眉。她今日真气耗去太多,倒无暇顾及此处伤痛,闭眼吸了几口气,堪将伤势压下。眉目舒展之际,却听得庙内宋寄言声音:“她,她怎的又哭了?”伴着女婴细哑哭声传出。
孩子哭得厉害,皱起的小脸通红,宋寄言只觉揪心,边自拍身抚慰,边向姐姐寻求建议:“这可怎么办啊?”
“可能是饿了。”那孕妇已死,这孩子生下来连口奶水都没喝上,宋寄悦忆起一些事,皱眉道,“你把指放她嘴里。”
宋寄言“啊”了一声,见女婴小口张开,又腾出右手看了看,半信半疑地将食指放了上去。
才到嘴边,女婴便迫不及待地张口吮嘬,刹那间,宋寄言心头一酸,继而有热气涌上鼻端。虽止了孩子哭声,可瞧那急切模样,却又实在可怜,宋寄言叹道:“这也不是长久之法,现在我们又能去哪给她弄奶来?”
这时蔡霈休也走了进来,听到宋寄言询问,说道:“我那有点白米,将它磨碎,掺些水煮成米汤,先应付过去。”听她这样说,宋寄言倒是一愣,却想不到她会随身带着白米。
之后宋寄悦随蔡霈休去取米,宋寄言留在庙内,两人走到庙外,蔡霈休却不往茅舍那方去,而是带着人寻了一无人处。宋寄悦不知其用意,问道:“不是去取米?”
“米就在这。”蔡霈休一笑,松了松衣襟,伸手进去取出一个红色小方包。此物宋寄悦却再熟悉不过,惊道:“你要把这米煮了。”
这小方包却是当初蔡霈休拜入张远道门下其所赠符米,自小就贴身佩戴,宋寄悦当年便就见过,后来天阳石窟那次蔡霈休昏迷不醒,她为其更换衣物时见她仍戴着,十分重视。
小方包内除一把白米,还有张远道画的一张山家符咒,上面写有蔡霈休的生辰八字,以来辟邪镇灾之用。
蔡霈休将白米倒出,说道:“还好师父未将这白米与香灰浸泡,不然可不敢给小孩食用。”宋寄悦神情复杂,开口道:“如此重要之物,你便这样煮了,岂不白费你师父一片心意?”蔡霈休略一思索,笑道:“这既是赐福的平安米,眼下给这孩子吃最好不过,再者说来,师父送给我,我也送给我徒儿,却不算浪费他的心意。”
宋寄悦愣道:“你要收她为徒?”蔡霈休道:“未尝不可。”宋寄悦点点头:“你自有决断,只是你把自己的褔给了她,若让钟柳函知道,她心里恐怕更过意不去。”蔡霈休眨眼道:“宋姐姐是要去告状?”宋寄悦登时哑然,白她一眼,气笑道:“是以你就这样拖我下水?”
“那倒不是,只因你更懂我这种心理,其实飞来庄你不是不愿回,而是不能回。”蔡霈休认真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不和阿熙说,我也不会与宋寄言说。”
宋寄悦一惊,愤怒过后却是笑了一声,道:“真有你的,想与我说此事便说,偏要拐弯抹角使这法子,心眼比这雨都多,明明早有念头,却能憋这许久,该说你蔡霈休谨言慎行,还是瞻前顾后?”
蔡霈休摇头道:“我也是怕惹恼宋姐姐,真要说来,宋姐姐才是胆大之人,竟敢留新济皇室后人在身边。”宋寄悦与她视线对上,淡淡地道:“还一份恩情罢了,你又为何要替我隐瞒?”蔡霈休道:“你有你的私心,我亦有。我和你一样,想战事尽快结束,也不想让宋寄言受此牵连。天衍宫如今仍受两国追捕,若走到最坏一步,五觉便是筹码。”
宋寄悦蹙眉道:“你今日与我和盘托出,就不怕……”蔡霈休截道:“我顾不了这许多,新济求正统,再差回去也是个无权皇帝,不会让人轻易死去,宋姐姐为宋家想后路,我也得为阿熙想后路。”
话音一落,宋寄悦心中却已掀起波涛,道:“你要赌?”蔡霈休道:“等阿熙解了毒后,我须先他们一步寻到秘宝,到时还要仰仗宋姐姐一番。”宋寄悦道:“你有线索了?”
蔡霈休道:“有一些,如今我手中有冬、夏两幅图,冬景图所绘之地正是齐云山,过去之后总能了解点别的物事。”当年钟叔叔将冬景图交予她时,便说或可寻到卫清子墓穴,卫清子虽把《天工图》毁的只剩残本,可从种种线索来看,齐柔嘉既能与卫清子造出“飞火流星”,那《天工图》说不准就是二人合力收集编著而成。
齐柔嘉在齐统一四国后的第二年便因病离世,可史书典籍中却无一记载她被安葬于何处。按理她是助齐王平定天下的有力功臣,若是遵循礼制,应由齐王着素服临吊送葬,这些却也无记载。最后她死于何地?生前又与卫清子发生了什么?这些谜题,或许等窥破四季图玄机,才能一一解答。
“只可惜玄天铁盒内也无任何蛛丝马迹,眼下还得再寻另两幅画的去向。”蔡霈休说到此,忆起她曾以为是齐柔嘉将卫清子尸首带走,若真是这般,许能知晓所谓秘宝之谜。
宋寄悦略一默然,忽道:“此事我应下了,但你也得应我一事。”蔡霈休肃然道:“请说。”
“让宋寄言安心回飞来庄去,她跟着,我始终不放心。”宋寄悦道。
蔡霈休笑道:“这好办,就怕宋姐姐不肯说几句真心话。”
宋寄悦双目一眨,问道:“什么话?”蔡霈休道:“自是说你想说的话,也是她想听的话。”宋寄悦瞧她一眼,缓缓道:“柳家相气之术,我看与你最相配。”蔡霈休一愣,笑道:“便当是宋姐姐的赞美吧。”
等到二人重回庙中,宋寄悦去煮米汤,宋寄言便也抱着孩子跟了过去。蔡霈休想到钟柳函晚膳也未用,两个时辰下来又耗去许多心力,便即去往茅舍,从包袱中寻了些糕点。
幸而这些糕点拿油纸包了,虽不见完整,但也未被雨水浸湿。蔡霈休本要送进庙中,却见钟柳函已走出了庙。
她绀色衣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蔡霈休把糕点放到一旁,转身取顾逸烧好的水出来。两个人就蹲在石阶边,蔡霈休把水捧出,钟柳函则接水洗手。
两人都未说话,蔡霈休注视着钟柳函侧颜,未放过一丝神色变化,见她眉眼间显露疲色,便问道:“要休息吗?”钟柳函摇头道:“还不困。”说罢,双手撑在膝上,缓缓起身,便提着药箱入了屋。
这两间茅舍都已生火,顾逸与五觉在另一间内未出,这间大些的则是留给她们四人过夜。钟柳函把外衫脱在一边,坐到火堆旁,随手拿了根木棍去拨弄,望着噼啪火焰,定定出神。
蔡霈休进屋就瞧见此幕,翻出外衫,搭在她身上。钟柳函抬眼一望,拉了拉衣襟。
“吃些糕点吧。”蔡霈休傍她坐下,将油纸打开。
钟柳函拈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如此吃了几口,眼前忽变朦胧,垂首默然不语。蔡霈休心下慌乱,担忧道:“阿熙,你还好吗?”钟柳函身躯轻颤,仍旧沉默,火光映照下,点点晶莹泪珠滴落。
蔡霈休心头一紧,忙放下糕点,把人搂进怀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钟柳函紧咬下唇,眸中滚泪,听到这般话语,一时情难自禁,环抱她腰身,眼泪簌簌落下。蔡霈休心里亦不好受,红着眼眶,万千思绪凝结不化,低头将唇落在她额间发上。
宋寄言方到屋外,见状一愣,随即悄然离开,脑中却如何也磨灭不去两人相拥一幕,心中震惊不已。顾逸就见她去而复返,且神情有异,不免忧心道:“宋寄言,休姐姐她们还好吧?”
见他要探身去望,宋寄言蓦地回神,扯着人就往别处拉,低骂道:“能有何事,柳函在换衣服,你瞎看个什么?”顾逸脸皮一红,吃吃地道:“那,那我看你人都呆了,以为她们有什么事……”
“呸呸,休得胡言乱语。”宋寄言眼神飘忽,急声道,“能有个什么事?什么也没有。”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显得十分心虚。
顾逸一心扑在宋寄言身上,听出了古怪,但又不敢细问,点点头,道:“那我先回屋,你有事便叫我。”宋寄言心绪正乱,打量他几眼,顾逸被她盯得难受,只好问道:“你有事要说吗?”
宋寄言张了张嘴,长叹道:“我早该看明白,这可如何是好?”她前言不搭后语,顾逸听得甚是迷惑:“明白什么?可是有难处?”
半晌未得眼前人回应,顾逸拿扇点着脑袋,为难道:“你要不想说,那我先进去了。”话音刚落,宋寄言拉住他衣袖,又很快松开,只见她扭头道:“今夜辛苦你了。”
顾逸尚未从莫大的喜悦中醒过来,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忙道:“不辛苦,真的,我想帮你们,何况我能做的也不多。”转念记起还有话未说,笑容一滞,叹道:“宋寄言,我仔细想过,你要想退婚,就……就退吧。外人如何看待,我并不在意,日子是自己的,我们问心无愧,便随他们说去,我定不叫他们对你闲言碎语。至于我爹娘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与他们好好说。此事本就为他们擅做主张,将我们捆在了一起,我从前因此很讨厌你,还听信外界流言,看不起你,今日在此给你赔罪,望你见谅。若是,若是你仍不快活,骂我几句也成。”言至此,拱手躬身一拜。
宋寄言微愣,轻笑道:“要放当初,我才不会善罢甘休,可如今我再不是那任性妄为之人,你也被我整治过不是?便当扯了个直,莫挂心上。”
顾逸应着,站直身子,抬眼便见宋寄言盈盈一笑,似那雨夜后的粉白桃花,悄然盛放。他心头猛跳,又极力压下,自有淡淡苦涩在心尖环绕,勉强扬唇笑道:“我们还是朋友吧?”宋寄言颔首道:“自然是朋友。”
目送顾逸回屋,宋寄言叹了口气,垂首转身,才走两步,忽生警兆,拧眉视去,却是宋寄悦立在庙门口,目光望向这边。
宋寄言按剑的手放下,走到近前,笑问道:“原是姐姐,那孩子呢?”宋寄悦道:“喝完米汤便睡了。”默了默,又问道:“不后悔吗?”宋寄言未料她会主动说起此事,坚定道:“不会。”
“你对他有意,我看得出来。”宋寄悦一叹,“何苦如此呢?”
宋寄言摇头道:“这世间总有比情爱更叫人珍重之物,我以前不明白姐姐为何突然放下苏二叔,现在却能懂了。”宋寄悦抿着唇,忽道:“我会与你回飞来庄。”
宋寄言脸色陡变,颤声道:“姐……姐姐可否再说一遍。”她心里日日都盼着宋寄悦能回去,如今亲耳听见,倒不敢信了。
“等送蔡霈休她们到齐云山,我便回飞来庄,不会食言。”宋寄悦道。
过了许久,钟柳函哭得身软,靠着蔡霈休,虽已止住眼泪,却仍不时抽气,抬眸间,目中含着泪花。蔡霈休怕她伤心太过,体内精气压不住那寒毒,伸手贴上她面颊,未觉有异,才稍稍放了心。
方要松手,钟柳函却是按下不动,往她怀中缩了缩,闷闷地道:“我真没用,若我再多读点书,就能救下她们。”蔡霈休道:“莫想这些,你比我们厉害太多,人各有命,何时生,何时死,或许都被老天写好了。”
钟柳函另一手环紧她腰身,切齿道:“我不要这样,若是这般……若是这般……反倒成了该死之人。她们不该死的,不该死的……”说到后面,声音渐自弱下。
见人睡去,蔡霈休反握住她手,指腹一遍遍抚过其指尖,目光一转,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睡颜。
蔡霈休暗自一叹,想着就是这样看一辈子也不觉腻,老天何以要这么好的人遭逢这诸多磨难?本想将钟柳函放在腰间的手拿下,未料那手拽着衣衫不放,又恐把人闹醒,蔡霈休无法,挺直身子,伸手拉起她身上滑落的外衫。
宋寄言入屋之际,钟柳函已在蔡霈休怀里沉沉睡去。见蔡霈休看来,宋寄言浅浅一笑,蹑足到另一方坐下,捡几根干柴扔进火堆,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两人几眼。
蔡霈休瞧她神情颇不自在,轻唤了她一声,宋寄言心一跳,摆手拦道:“我,我只是需再想几日,休姐姐不必理会,我自己想想就好了。”蔡霈休失笑道:“你怎知我要说何事?”宋寄言低着头,嗫嚅半晌,方道:“我真笨,休姐姐那夜都已表明,我竟没转过弯来。”
蔡霈休叹道:“感情之事,哪里又说得明白。”宋寄言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心中忽觉松快,道:“这样也好,有休姐姐在,必不会让柳函受了委屈。”
蔡霈休抬眸看她,却有掩不住的笑意,问道:“有好事?”宋寄言点头道:“姐姐说要回飞来庄。”
“那便好。”蔡霈休垂眸看着钟柳函,但觉了却一桩心事,旁的,还需慢慢谋划。
关于宋寄言终于发现了两个好友是一对这件事,以及婚约也算是解除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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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谋事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