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钟柳函自蔡霈休怀中醒来,向上一望,便见她低垂着头,青丝从双肩滑落。蔡霈休睡得浅,怀中人一点动静便即让她睁眼,见钟柳函看着自己,也不知何时醒的,轻轻捏了她面颊,低笑道:“也不叫我。”
眼前人也不说话,只是看她,随后伸手穿过长发,攀到她后颈,手上一借力,便支起身子,将她紧紧抱住。
蔡霈休微愣,此时屋内也只有她二人,当下把人圈住,张指顺着她发丝,温言道:“要是伤心,便再歇一阵。”半晌,钟柳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心里应也不好过,昨晚我只顾自己难受,忘了姐姐。”
原本以为她还在为昨日的事伤心,不想竟是这般。蔡霈休心中又酸又暖,叹道:“想这些作甚?你就是操心太多,我是姐姐,这些都是应当的。”钟柳函咬了咬唇,却未做声,拿手给她揉着后颈。
蔡霈休没想太多,只当她仍在内疚,又柔声宽慰几句。见钟柳函颔首答应,方才放下了心。两人洗漱过后,蔡霈休被宋家姐妹叫住,钟柳函则去庙内察看伤重之人情况。
宋寄悦开口道:“我们与花前辈商议过了,兴州城那边两军怕是已然交战,人多眼杂,也不好带她们进城。”
异族人相貌与两国之人终归不同,一眼便能被辨出,现下兴州城内必然是严防死守,别说带着十余人进去,便是她们一行都需得好好装扮一番。蔡霈休心中思量,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问道:“前辈可有说她的打算?”
宋寄言叹道:“花前辈与宁前辈原本打算救出人后,再另寻出路,可现在宁前辈已经……”之后的事几人都已亲历,也不需再多言。
“我再去找花前辈问一问。”蔡霈休只觉棘手,还需从长计议。
得她此言,宋家姐妹却也松了口气,她们与花无影不算熟识,而其有心提防,便是有援手之情,也无法从她口中知晓全况,由蔡霈休出面询问再好不过。
蔡霈休进到庙中,昨晚夜深灯晦,另也无心细看,今日借这天光,方窥得此处全貌。但见十八名女子中有半数是同族,有几人脸上竟还带着伤痕,蔡霈休心头一震,掩在袖中的手攥得死紧,不住颤抖。
蔡霈休撇开头,不忍再看,目光一转,就见钟柳函与花无影坐在山神像旁。钟柳函眉头紧皱,她药箱内备的药本就不多,想着她们现处山中,倒可去摘些救急,便与花无影说了此事。
因背着庙门而坐,却未察觉蔡霈休进来,见花无影起身招呼,回首一望,便也要起身。蔡霈休见状,紧走几步,把人按下,方向花无影行了一礼,道:“晚辈此次过来是想问前辈,不知前辈之后可有打算?我们也好早做安排。”
花无影看一眼钟柳函,叹息道:“小友还请坐。”两人先时只随意堆着灰瓦暂做休憩,钟柳函知花无影顾虑自己在场,有心避让,起身道:“我先去找草药。”
“此事不急,过会儿我和你一块去。”蔡霈休又把人拉下,自己则蹲在她身旁,笑道,“阿熙与我一心同体,前辈无需顾虑。”
蔡霈休为人花无影自是信得过,见人说到这份上,也不再拘泥于此,坐下徐徐说道:“新济营中除我族女子,亦有不少两国女子在内,我与拙夫救出的不过是愿随我们离开的少许人,想必小友也看见了。”蔡霈休点点头,花无影续道:“如今她们皆带伤在身,若之后好转,有人想要另谋出路,或是在这世上尚有亲人可依托的,我这里还有些银两可予她们归家。只是这十八人中有九人与我乃同族,不说两国现今还在打仗,便是放在往常,两边也容不下我们。”
这点蔡霈休确是深有体会,她做这几年君侯,讥笑鄙夷从无停歇,旧贵常拿她家世教养消遣,新贵则是看不上她女承父业,坐享其成。更别说她的女子身份,上品官员自然傲慢,下品官员也不过面上恭敬,即便同族之人亦会党同伐异,更别论对待异族人。
从古至今,便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言,而今看来,蔡霈休却觉人如洪流之下沙砾,既都是世间微小之辈,何苦兵戎相见,分出那所谓的三六九等?上者毒害下者,下者毒害更下者,层层剥削,无有幸矣。如今异族女子便成了那最下者,把人当货物来交换,实在荒谬!
“以前我曾想回到故国,可当真正回去,见到的又是另一个炼狱。”花无影目中含恨,顿了顿,道,“那片土地既能放弃女子以换取数年苟且,便也无需我们留念。我们不打算回去了,我想等伤好后与她们寻个隐蔽的去处,安然过完这一生。”
不是故土放弃她们,是她们逃离了深渊。从花无影眼中,蔡霈休仿佛读出这样一句话,震撼之余,又感怅然。
她们是无国无家之人,她与阿熙又何尝不是呢?蔡霈休念及此,余光瞥向身旁之人。
钟柳函沉思许久,从药箱底部抽屉取出叠好的四方锦帛,展开道:“如今前辈也暂无去处,若是相信晚辈,可到此地去与我的人会合,日后便可一起出海,寻一个小岛定居。”
此事蔡霈休也是初次听闻,她只以为天衍宫众人会在两国境内寻地安家,就如从前在天工山那般,只要她能想法子保住天衍宫,大家就不用过流离失所的生活,当下心神一乱,道:“阿熙,你……你怎没与我说过这些?”
钟柳函目不斜视地看着地图,抿了抿唇,淡然道:“我晚些再与姐姐细说。”只需稍稍偏头,就能看到她面容,钟柳函却是不敢,知自己定伤了她心,可此时却不好道出。
蔡霈休但觉心内涌起一阵酸涩,眼下却不是任性之时,只得竭力压下,颤声道:“你们慢聊,我,我出去一会儿。”慌忙起身走了。
钟柳函没忍住,扭头视她背影,闭眼吐气,定下心神,问道:“前辈以为如何?”花无影虽不知二人间生了何事,但也看出蔡霈休对其甚为上心,问道:“失礼了,敢问钟姑娘是哪里人?”
“春榆城外,天工山,天衍宫。”钟柳函明白她的意思,坦言道。
花无影一愣,随即拱手道:“早闻天衍宫之名,拙夫从前常挂在嘴边,只憾一直未能前去拜访。钟姑娘既是天衍宫的人,那我便没什么要问了。”此话一出,却让钟柳函心下微惊,颔首道:“必不负前辈所望。”
两人之后计议行路,只等花无影与其余人说明,布置动身事宜,便可择日出发。钟柳函收好锦帛,提着药箱出庙,抬眼就见蔡霈休立在左侧檐下。
蔡霈休回身瞧见,不等她开口,脸上一笑,走过来道:“我仔细想过,海上出行不比陆地,须有坚固宝船与习水好手,筹集这些总要花点时日,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钟柳函仰首盯着她双眸,眉梢含愁,轻声叹道:“姐姐你真傻,你心中若不快,倒可责我怪我,何必还为我着想,自个偷偷难受?”蔡霈休不语,伸手去拿她药箱,被钟柳函侧身躲了。
见她执意如此,蔡霈休苦笑道:“我心乱得紧,便想出来透口气,初时是有些怒气,可转念又想,你是宫主,总得为她们考虑。如今两国对你们虎视眈眈,留在此地不是长久之计,出海或许是最好的法子,你肯定早有想法了,只是还未想好怎么与我说,我哪能因此怨你怪你?”
可要是出海,她与阿熙今生怕就此分离,她的亲人朋友都在这里,如何割舍得下?但她也不想和阿熙分开……蔡霈休心中纠缠不清,非要从中抉择的话,她想让阿熙过得好,过得快乐,要是她决意出海,自己便成全她。想到此处,禁不住泪湿睫羽。
钟柳函观蔡霈休神色,就知她心中所想,问道:“都是姐姐在说,可否容我说一句?”蔡霈休垂眸道:“你说吧。”
“我不会离开姐姐,永远不会。”钟柳函一笑,神色坚定,“姐姐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总想为姐姐做些什么,不会走的。”
蔡霈休愣道:“你是宫主,如何离得?”钟柳函眯眼微笑,溢出浓浓情意,温柔道:“姐姐可以不做光瑞侯,我也可以不做宫主,宫主之位,其实程姨比我更适合。”蔡霈休大惊,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她从未想过走这一步,语无伦次道:“你真的……真的不走吗?我什么都没剩下,还欠了宋家好多银子,我娘那边也不知我们……”此刻,她确是后悔没从府中带走些物事,便是拿点金银首饰也比如今负债强。
“姐姐。”钟柳函笑着打断她,无奈道,“银钱没有可以再攒,再说我看重的也不是这个。”
这下,蔡霈休倒觉不好意思起来:“我答应钟叔叔的,不能让你与我过苦日子。”钟柳函摇头道:“哪里会苦呢?姐姐也莫把什么都揽自己身上,我没那么弱不禁风。”蔡霈休莞尔一笑:“好,都听你的。”
因把事说开,两人心中阴霾尽消,当即动身去摘草药。钟柳函拄着竹棍在前找寻,蔡霈休缀在后方,雨后山路湿滑,两人去的又是鲜有人走的小径,皆绷紧心神,注意四下。
所幸寻的不是什么珍奇药材,钟柳函正在前埋头挖土,忽听蔡霈休叫道:“阿熙,你来看。”还以为她发觉什么宝物,钟柳函忙走过去,只见蔡霈休指向一处,笑问道:“这是不是麦冬?”
钟柳函神情未变,睨她一眼,淡淡说道:“姐姐记性真好,可知那边的是什么?”循她所指瞧去,蔡霈休皱了皱眉,认真道:“车前草?”话音一落,钟柳函忍不住轻笑两声,答道:“那是见血清。”
“它们怎长了一个样?”蔡霈休赧颜。钟柳函拉她起身,道:“还不快来帮我。”
蔡霈休应道:“来了,来了。”把丢在一边的包袱拎起,转头去拿钟柳函摘下的药草。
两人动作也快,未到正午就装满一包,之后寻了条溪流清洗。这药草晾晒后能更好发挥功效,而今形势却由不得她们这般做,虽功效差些,但也聊胜于无。钟柳函暗自叹息,就听蔡霈休道:“这根部泥土难除,不如把根部弃了?”钟柳函道:“这可不行,根部亦有效用,姐姐还是抓紧些。”
蔡霈休无法,只得聚集更多心神,未料这洗草药也颇耗费精力,好容易洗净,她猛然起身,却觉头晕眼花,闭目一阵方才站稳。眼见钟柳函也要起身,忙出手去扶,却见她神色淡淡,并无不适之处。
蔡霈休不禁赞道:“你比我强太多。”钟柳函以为她说草药的事,颔首道:“熟能生巧罢了,姐姐也能做到。”蔡霈休笑了笑,不做解释。
回庙途中,钟柳函抬眼瞧见道旁丈高的芭蕉,回首道:“姐姐可否割两张蕉叶下来?”这也不是难事,当下蔡霈休纵身跃起,清一剑出,蕉叶便即落地。
蔡霈休捡起一张蕉叶,长长叶面向下弯出弧度,手上一动,蕉叶也随之抖动。玩了两下,正欲与钟柳函说话,却见她不知何时又现了哀容,忙道:“阿熙你瞧,这蕉叶大,若是碰上落雨也不愁了。”为使她心神聚此,双手举起蕉叶又晃了晃。
钟柳函果真被吸引视线,强笑一笑,道:“疏雨还好,要遇上大雨就不成了。”“是吗?”蔡霈休把蕉叶拿远,一手去抓叶片端部,接着“哎哟”一声。
那蕉叶上本就盛了些雨,被蔡霈休这么一拉,水珠受力滚动,全数浇到了她头上。钟柳函眼瞧她头发被水打湿,一副狼狈模样,“噗呲”一笑,所有忧伤尽皆抛诸脑后,自袖内拿出手帕。
蔡霈休不想露了窘态,悻悻扔了蕉叶。钟柳函走到近前,垫脚给她擦着湿发,笑意怎么也止不住。蔡霈休怕她累着,便要去拿她手帕,谁知竟看到此幕,不免嗔道:“有那么好笑吗?”钟柳函摇摇头,极力憋笑,两颊上的梨涡却始终挂着。蔡霈休睁大眼瞪她,瞪着瞪着,终是忍不住弯了眉眼,双目一柔,捏上她脸颊,叹道:“想笑便笑吧。”
钟柳函倒也缓了神色,一双水眸凝在她脸上,亮如星辉,嘴唇一动,缓缓道:“姐姐还未回我,愿与我永远在一起吗?”
两人四目相对,蔡霈休拿下她手握住,轻笑出声,郑重道:“我求之不得,你要担心,我嫁给你可好?你在哪我就在哪,此生再不分离。”
感受到眼前人手上传来的温暖,钟柳函双眼没的一酸,低头一阵,抬眸笑道:“不用姐姐嫁我。”蔡霈休不觉也跟着一笑,道:“好,我们都是女子,倒没那么多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