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影眼带泪光,随即望天道:“这雨怕是难停,暂先委屈你们去侧屋避雨。”山神庙旁还有两处茅舍,许是从前守庙人的住处,虽已荒败,但尚能容身。
蔡霈休轻轻应下,眼望花无影入庙,心里始终担忧钟柳函的身子,便先让宋寄言几人去茅舍安置,她则站在庙外,以便应付突发情况。
“姐姐。”如此过了一刻钟,但见钟柳函跑到庙门口,面色凝重,抬眼瞧到立在石柱旁的蔡霈休,急道,“我需姐姐助我。”
蔡霈休就见她左手上满是鲜血,心头打突,问道:“怎么了?”钟柳函道:“孕妇快不行了,孩子还有救,我想把孩子取出来。”
蔡霈休愣了愣,孩子都是母亲生下,若是母亲要死了,那孩子便也只能胎死腹中,最后一尸两命。这要如何将孩子取出来?
这时,花无影也从庙中走出,冷声道:“不行,这孩子留不得。”钟柳函侧首道:“我方才便与前辈说了,若遇此种危急情况,我们大夫自然先全力保大。可如今那位夫人生气不断流逝,人已陷昏迷,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亦不会坐视不救。”花无影红着眼,偏头道:“我知钟姑娘尽了心,可那孩子……那孩子却是不能留下,死在肚中,也好过生下这个孽种。”
“我是大夫,无法见死不救,那孩子既还有救,为何就留不得?”钟柳函面含愠怒,吐出口气,“也请前辈表明缘由,好让我心服口服。”
二人虽极力克制声音,却瞒不过习武之人,宋寄言她们刚生了火,就听见二人在外争执,忙出来察看。
眼见人聚得多了,花无影欲言又止,蔡霈休自没放过她的神色,出言道:“若前辈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便先回避,搪突之处,霈休先在此告罪则个。”
听她一言,二人当下息了声,钟柳函咬咬唇,但觉今日接连遭逢挫折,眼睁睁看着两人死在她面前,若再连一个孩子也救不了,心中只会更加难受,不由得关心则乱,似被冲昏了头脑,现在冷静下来,方觉自己亦有错处,遂躬身道:“晚辈冒犯了。”
花无影叹道:“是我未先说清,钟姑娘心慈,只是琳娜太傻了,太傻了。那孩子是琳娜与新济人的血脉,她丈夫为求自保,将有身孕的琳娜卖进营中,琳娜既然活不了,这孩子便也没活着的必要。”说到后来,花无影声音渐自哽咽,带着对新济人浓浓的恨意。
此话一说,众人听得愣神,顾逸将折扇捏得咔咔作响,愤然道:“我去杀了那狗男人!”宋寄言抓着他手怒瞪一眼,顾逸一下又泄了气,弱声问道:“这孩子还留吗?”
钟柳函却未料竟是这般,想到里面另几位伤重女子身上痕迹,耸然动容,忽又觉莫大悲哀,佛曰众生皆苦,这世间女子只会更苦。
救?还是不救?蔡霈休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判断,不禁望向钟柳函。
钟柳函心中也自天人交战,既是一条命,那么如何也该出手去救。可若救下,这孩子又有新济血脉,花无影等人与新济不共戴天,又是否会收留这个仇人的孩子?只怕今后难以生存。
她正自进退两难,就听宋寄悦幽幽说道:“既然明知是错,那便不该一错再错,要这孩子日后如何自处?”一听此言,宋寄言慌忙看她神色,咬牙道:“错不在孩子,她最是无辜,要因此夺去人生命,太没有道理。”
宋寄悦皱眉道:“这孩子生下就没娘没爹没有家,这样的身世,能活得快乐吗?或许以后她还会想,为何要让她活下来。”
宋寄言如今最了解她这姐姐想法,嘴上说的是那个孩子,心里必定是想到自己,她从前何尝不在想,若没有生下她,娘的身体也不会愈来愈差,更不会早早离世。可宋寄言最听不得宋寄悦这般自伤自怨之语,此言一出,她当即变了脸色,脱口道:“我叫善堂收留她,等再大些就带回飞来庄教养,总不会让人欺负了去,她不是无家的孩子。”
宋寄悦呆了片刻,忽地恻然道:“但愿如此。”宋寄言似乎愣了一下,委屈道:“你心里不信我吗?”宋寄悦叹道:“与此无关,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以后该如何过活?”
宋寄言眉眼一红,泪还未落,又强忍下来,吸口气道:“柳函,我们说了不算,你做主吧。”
真要说来,救与不救本就不是她们能左右之事,要是因此扰了判断,更是不该。其余人便也把目光放到钟柳函身上。
钟柳函面上未露半分,但见她睫羽微颤,似打定主意,抬眸正色道:“医者治病救人,济世堂秉持不问出生身份,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遇之必救。”
宋寄言心内一喜,松了口气,眼角有晶莹闪烁,拉着宋寄悦手臂,以此支撑自己,颤声道:“我们能做什么?”宋寄悦一愣,望着她脸,却没再阻扰。
自五里庄一事后,顾逸便难得见宋寄言如此真情流露,不禁动容,只盼能为她排忧解难,化去愁烦,随即接道:“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们随意使唤。”
蔡霈休微微一笑,却觉自己担心太过,总该更信钟柳函一些,她就是这样心善的人,即便常人看来不可行之事,她也会竭力去做好。也正是这一点,让自己如何能不喜爱?
既已有了决断,众人都不是忸怩之辈,便按钟柳函吩咐去办。顾逸与五觉到底是男子,两人不好入庙,便由他们去河流那边取水来烧,宋家姐妹调息过后气力已然恢复,便与蔡霈休一同入了庙中。
钟柳函拿出药箱内仅余的几瓶伤药,宋家姐妹二人把药分了便去替其余人医治。孕妇原本被安置在破败的山神像后,钟柳函却觉此处阴暗浑浊,先前已将人换到旁侧的干爽之地。
夜幕落下,庙内更为昏暗,只余孕妇身旁几支烛火,豆大火光摇曳,不觉叫人屏住呼吸,唯恐这幽光灭去。
蔡霈休放慢步子随在钟柳函后面,就听得女子小小啜泣之声,循声瞧去,一人跪坐在孕妇旁,正拿袖擦着眼泪。那女子听到动静,抬首望来,见着三人,忙起了身,花无影与她低语几句,女子点点头,朝二人一礼,便要离开。
两人对话说的并不是两国官话,听来也不似哪地的方言,蔡霈休寻思该是她们一族的语言,正逢女子从她身侧经过,蔡霈休微微颔首,看了一眼,却是一头淡金发,年纪似乎只有十六七岁。
钟柳函俯身听过孕妇心脉,见她肚中那股生气仍自流动,心下稍缓,从药箱中取出匕首,倒了小半瓶药酒清洗。花无影双手握紧抵在额上,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将盖在孕妇身上的衣物拿开。
初听钟柳函说要切开肚子取出婴儿,蔡霈休着实吓一大跳,此法却是闻所未闻。死者为大,若对其剖腹,实在不敬,便是没孩子的事,任谁也不会应允。花无影在外漂泊多年,虽不受礼法拘束,但也难过心里那关,是以先时才出声阻拦。
蔡霈休愣了半晌,方问道:“有几成把握?”钟柳函皱着眉道:“三成,若有姐姐的真气相助,还可再多一成。”各人本气不同,而蔡霈休心性至善,真气中自有一股生气相随,加之修行正一心法,与万物生息更是相得益彰。
蔡霈休一笑,若能救得人性命,耗费些真气亦是无妨,当下说道:“既有四成,那便去吧。”钟柳函却像做了错事,眼眸一垂,内疚道:“我又累了姐姐。”蔡霈休柔声安慰:“救人要紧,便是我一人遇上,也愿意的。”
如今蔡霈休握着孕妇手腕,缓缓输送真气,眼见钟柳函双唇紧抿,手已按在孕妇腹部,刃上附着昏黄烛光。蔡霈休还记得,这匕首是柳家送来的十六岁生辰礼,当真锋利无比,此时已轻易切开肌肤,正如信上所说。钟柳函不敢懈怠,咬牙鼓气,一层一层切下,血腥气扑鼻而来,即使在场几人早已见惯鲜血,此时也忍不住喉间翻动,眉头皱紧。
花无影埋首清理血水,孕妇腹部的伤口不忍多看一眼。钟柳函动得最多,她此时却不觉热,只感到身心皆是冰凉,一滴汗也无,双手颤抖地伸进孕妇肚中,将婴儿取出。
包裹婴儿的羊膜已然破裂,蔡霈休就听一阵细小的啼哭声,自钟柳函手上看见一个如猫儿般大小的孩子。
蔡霈休如释重负,脸上方露点笑,垂眸间看到放在手中的手腕,笑容倏敛,指尖轻轻拂过那腕上伤痕,双眸满含怜惜,俯身朝伤处吹几口气,随后把衣袖拉下。
看着怀中的女婴,钟柳函仍觉心头一片茫然,似还未落到实处。猛然间想到脐带未剪,慌忙去寻剪子,便听花无影道:“我来吧。”
但见钟柳函脸色泛白,呆呆抱着女婴,花无影叹息一声,从药箱中拿了剪子,待脐带剪断,蔡霈休已翻出包袱中备好的里衣,送到钟柳函面前。
钟柳函心神一松,认真为其擦拭污物,女婴肌肤娇嫩,全身泛着粉色,等擦完身子,蔡霈休摊开剩余衣物,暂且做了襁褓。
见花无影一眼不看那女婴,蔡霈休只得先抱了孩子,她从前抱过苏秀安,倒不觉为难,低头一瞧,忽地对钟柳函道:“阿熙,这孩子眼睛真好看。”便见女婴一只眼微微睁开,隐约看出点蓝色。钟柳函也是第一次见到异色眼睛,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有什么,我们族人都是这个颜色。”先前离开的女子回来,提了一桶水,开口说的却是京都话,带着些奇特的口音。
这回蔡霈休看清了她的样貌,鼻挺唇薄,弯眉似弓,中间是一双碧蓝色眼眸,虽气色差些,也不掩其英俊之气。
那女子走近看到孕妇腹上伤口,怔在原地,蔡霈休以为把人吓着,正要上前劝慰,未料女子桶一放,转身跑出了庙。
身后花无影叹道:“达雅视琳娜为亲人,她是个坚强的孩子,小友不必担心。”
钟柳函还需将伤口缝合,蔡霈休看一眼女婴,又蹙眉看着门外,忽听钟柳函道:“姐姐去吧,这里有我和前辈。”桑白皮线穿过长针,钟柳函动作不停,针刺肉中,视线并未移开刀口。
蔡霈休点点头,抱着女婴走出,早在听到孩子啼哭声时,宋寄言便总会扭头去望,如今见人出来,忙问道:“如何?”蔡霈休正愁孩子不能见风,宋寄言一来,便交给她:“是个女孩,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小,你先抱着。”
宋寄言慌忙接过孩子,见蔡霈休急着出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两只臂膀僵住不动,无措地望着宋寄悦。
宋寄悦看一眼那孩子,却不打算接手,只说道:“你小心扶着她脑袋。”宋寄言闻言伸掌拖住,认真看了几眼,疑惑道:“姐姐,小孩生出都长这般吗?”宋寄悦想了想,答道:“前几日丑,后面就好了。”宋寄言若有所思,又问:“我也是这样吗?”宋寄悦一愣,淡淡地道:“过去太久,不记得了。”宋寄言轻“嗯”一声,便不再问。
蔡霈休四下一望,但见达雅坐在石阶上,才走几步,少女闻声回首,瞪她一眼,恶狠狠道:“我不用你安慰。”蔡霈休停下步子,笑问道:“你的京都话是从哪学的?”
几人中唯有蔡霈休来自京都,江湖人流行西南官话,她自小便也去学了,平日众人交谈也以此为主,今日听到这京都话,颇感亲切,不禁说了一句。
达雅闻之一愣,遂问道:“你是京都人士?”蔡霈休颔首道:“我自小长在京都。”达雅眸中光亮一闪即灭,随即黯然道:“京都可是热闹之地。”蔡霈休又上前几步,提裙坐到一旁,笑道:“往来车马不绝,茶楼酒肆不论严寒酷暑,瓦市窄巷自有风趣。但不是什么好去处。”
达雅似未听进耳中,只缓缓坐下,道:“新济军中那些兵将总念着京都如何的好,喝醉酒就爱吼几句‘收复失地’,从你口中听来也是真的热闹,为何又不是好去处?”蔡霈休未答,转而迟疑道:“你的京都话是在军中学的?”达雅摇摇头:“是买我的那家贵族曾是京都人,后来他花光了家底,就又把我们卖了换钱。”
听她说得如此轻松,就如家常便饭一般,蔡霈休却不知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沉默一阵,忽问道:“你想回家吗?”达雅冷哼一声,随手拔下一根野草,望着远处,幽幽说道:“有什么好想的,我本就没有家,从记事起就在这片土地,是低人一等的下贱奴隶,要不是琳娜姐让我随她离开,哪里死不是一样。”
蔡霈休听到这里,心头很不是滋味,从袖中摸出两瓶药粉,搁在两人之间,说道:“方才我瞥见你后颈一条伤痕渗血,想是鞭绳之物所致,我手里只有这点,也够用些时日。”
达雅睁大眼睛,不解道:“你为何……”蔡霈休起身笑道:“权当是我们的赔礼,擅做主张伤了你姐姐。”达雅手中野草丢下,冷声道:“伊大人既已应下,你们便也不欠我们。”蔡霈休略一思索,便道:“这药我用不上,放久了药效一失岂不浪费?自然是趁此时机赶紧用了最好。”
“你可真是个怪人。”达雅不情不愿地把药收了,“我们除了身子和脸,什么也没剩下,为何还要帮我们?”
蔡霈休注视着她,叹道:“我也是女子,怎能置身事外?”达雅听得一惊,复哼道:“那孩子你们真不该救。”蔡霈休无奈道:“可她是你姐姐的孩子。”话音未落,达雅怒道:“她不是!她就是个不该活着的祸害,那个男人害死了琳娜姐,这个孩子身上有那男人的污血,我们不会留下。”
于情于理,这孩子留在身边反而让人更加愤怒,便是花无影之后不打算收留她,蔡霈休也能理解。可要说祸害,又是否太过?孩子并未做错事,归根结底错在那男人。阿熙遵循本心救人,自己理所当然与她站在一边。所有的错该是在新济与买卖女人这事上。
明白了症结所在,蔡霈休心底突然间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她救得了一人,两人,十人,可救不了一国的人。这国家的根便是坏的,凭她一人之力又能做到多少?
蔡霈休摇摇头,只觉又犯了思虑太多的弊病,眼下能救一人也是救,随即想道:“我与这孩子有些眼缘,届时花前辈要真不留,不如就把她收入门下,也算有个归处。”
宋寄言:“你小时候我抱过你,此章为证。”
钟疏雨:“好老套的攀亲戚话术,我真的不认识你。”
宋寄言:“你从小就不在陆地生活你认识谁?[愤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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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何处为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