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三月三十日,休务。内侍官一早就从皇城赶至郡主府上,言皇上得知太后心念静澜郡主,特命他们来请郡主入宫一聚。
自那夜静澜郡主被太后赏了一个巴掌,到如今已过去十余日,这期间虽也多次进出皇城,却再没入宫去拜见过太后。
此时静澜郡主斜倚床榻,手中随意翻阅一本书册,眼睑半阖,看不出喜怒。站在下首的内侍官双手交叠在腹,半躬身子,因迟迟未得回应,心下暗自叫苦,上次送礼已叫他领教郡主脾性,不巧这次又轮着他当值,皇命难违,稍不留意就是杀头的事。
内侍官低垂眉眼,即使脖颈酸涩,仍僵着身体不敢动作。静澜郡主气性颇大,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若非皇上宠爱,太后默许,普天之下谁又敢跟他们甩脸色?
玉珍坐于一侧临摹字帖,早被这方出奇的沉默吸引心神,不时扭头望来。见那内侍官在原地不声不响地站了有小半个时辰,垂首小心将笔搁下,拿着写好的字走了过去。
“写好了?”静澜郡主懒懒地问了一句,坐起身接过宣纸,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人坐下,未料才看一眼,便皱了眉头。
玉珍忐忑地拿眼打量,见她面色不悦,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处,又想起方才瞧见她发上金簪歪了下来,倾身伸手去扶正那金簪。
静澜郡主微微一惊,倒也没阻拦,只是叹了口气,将宣纸折好,双眸转向下首的内侍官,笑道:“听闻皇兄身体抱恙,身为妹妹,自该去一趟不是?”
那内侍官一听,松了老大一口气,恭敬道:“皇上近日多有操劳,不慎染了风寒,已请医官院的御医看过。”静澜郡主点点头,道:“皇兄受上天福佑,相信不日就能痊愈,你便先回去罢,晚些我自会进宫。”
“欸,小人这就回去复命,只待恭迎郡主大驾。”内侍官俯身一拜,缓缓退了出去。
见人离开,静澜郡主展开宣纸,指着一处笑道:“这里可是错了。”玉珍凑近去瞧,果真写错了字,蓦地起身拜道:“还请郡主责罚。”心下懊悔不已。
静澜郡主细细看她一阵,将人又拉到身旁坐下,轻叹道:“这不怪你,是他们太烦人,总不得清静。过会儿我便要进宫,你可得好好再写一遍,我回来要查。”将宣纸放在案上,笑着起身走了。
玉珍捡起案上宣纸,咬了咬唇,转身回侧屋继续书写。也不知过了多久,侍女端着午膳进屋,便见桌案上铺满宣纸,出声道:“姑娘先用饭吧。”玉珍应声抬首,不想自己一时入神,竟练字到了午时。
待用过午膳,外间日头正好,映下檐墙树影,多得惬意。玉珍行在廊下,心中惦记那未满周岁的女婴,想着去看上几眼。
还未进院中,就听阵阵欢笑,伴随着当当咚咚的鼓声,只见奶娘抱着女婴坐在廊下,一年长的侍女拿着拨浪鼓逗着她怀中的婴孩。奶娘最先看到立在院门处的玉珍,笑道:“姑娘来了。”年长侍女放下拨浪鼓,扭身朝她一礼:“姑娘。”
玉珍走到近前,蹲身瞧着女婴,郡主府把孩子养得好,如今肌肤白嫩柔滑,五官也张开了,府中上下任谁见了都心生喜欢,除了静澜郡主。玉珍轻轻一叹,她今日穿的水绿衣衫,在光下又添了几分亮色,女婴一双乌黑的眼珠一直追随,见她离自己近了,“呀呀”叫着伸出小手来抓。
“小桐。”玉珍温柔地唤了一声,把女婴抱进怀里。奶娘又笑道:“小桐今日精力足,身子是越来越好了。”
当日静澜郡主叫玉珍给女婴取个名字,奈何她学识尚浅,想了几日取了个“桐”字,后去询问静澜郡主,也只道她喜欢便可。听闻这女婴父母双亡,幸被郡主捡回府上养下,虽不知郡主为何要养这孩子,但玉珍悯怜其身世,对此更为上心。遂取“新桐”二字,平日里大家便唤她“小桐”。
玉珍垂眸一望,小桐正一只手抓着她的衣襟,嘴里吐出一个个小泡沫,两人视线对上,但见小桐眼珠一转,随即咯咯笑了起来。
“看来小桐十分喜欢姑娘。”年长侍女拿起拨浪鼓,缓缓一摇,发出错落声响。
玉珍目光一柔,伸指点在小桐脸颊,问道:“我们小桐也喜欢兰姑和奶娘是不是?”见小桐笑着动了身子,面上一喜,抬眼对二人道:“她又笑了。”
陪小桐玩了一个时辰,等到她由奶娘带去睡下,玉珍才离开这一方小院。本想再去练几张字,恰又听到郡主回府的消息。
原以为郡主要到晚间才会回来,看着日头,玉珍便也随一众侍女出府迎接。方至府门外,就见一名青衫男子从车内下来,接着是郡主身边随侍的两位姐姐。之后青衫男子接下侍女手中纸伞撑开,未等侍女开口,一只玉手拨开锦帘,静澜郡主从中探出身子,双颊飞红,被天光刺得眯起了眼。
两名侍女忙上前搀扶,待人落到地面,青衫男子却也松了口气,打伞站在旁侧。见着一脸担忧行来的玉珍,静澜郡主打开两名侍女的手,踉跄两步,伸手抓住玉珍,整个人便歪在了她身上。
玉珍不料此变,她身子娇弱,哪有气力维持身形?眼见二人要向下倾倒,惊呼声中,却是静澜郡主揽着她腰踏出一脚,堪堪稳住。玉珍惊魂未定,眼也不眨地看着她,静澜郡主目光迷离,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酒气,许是醉得厉害,双眉皱起,噘嘴不满道:“玉珍怎也进宫了?”
“郡,郡主,你到家了。”玉珍小声道。
静澜郡主摇摇头,似清醒几分,转而拉着玉珍到青衫男子面前,笑道:“玉珍你来,这是王公子。”玉珍拜道:“见过公子。”静澜郡主满意颔首,又对男子道:“这便是我与你说的玉珍。”青衫男子早已将伞交还侍女,拱手回道:“小生王济源,见过玉珍姑娘。”
静澜郡主仍自倚着玉珍,闭眼道:“劳烦王公子送我回府,恕吴宁今日不便接待,有怠慢之处,在此先赔不是。”王济源忙道:“是小生叨扰,待改日再来拜会。”
等人离去,静澜郡主嘟哝道:“我头疼,玉珍你扶我回屋。”玉珍倒不知郡主为何在白日就喝得这般醉,见她难受蹙眉,只能让侍女去备下醒酒的汤药,顺着她意努力扶人进府。
好容易回了屋,静澜郡主却是闹起性子,说什么也不躺床上,任玉珍和侍女如何好言劝哄都不见效。最后静澜郡主只觉几人吵得她头疼,拉着玉珍让她留下,把其余人全赶走了。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静澜郡主头重脚轻地晃到榻边坐下,半晌不见玉珍过来,双手按在两侧,皱眉唤道:“玉珍,你去哪了?”盖因醉酒迷了心智,声音绵软无力,比之平常少了几分疏离。
玉珍拧了手帕,闻声急步赶过去,劝道:“郡主若不想去睡,便先擦擦手脸吧。”静澜郡主睁眼瞧她,也不说话,过了一阵,徐徐绽开一个笑,十分天真,接着两只手举起。
玉珍松了口气,回以一笑,仔细给她擦过手脸,转身去点香备茶,待收拾完毕,回首再看,却见郡主双眸清亮,从容拿了今早放的书册,又继续往下翻阅。
玉珍微惊,只当她酒醒,问道:“郡主可还头疼?”静澜郡主轻笑一声,道:“疼,也不疼。”玉珍不明就里,疑惑道:“那是疼,还是不疼?”静澜郡主看她一眼,将书册卷起,点了旁侧软榻,说道:“见着王济源头疼,见着玉珍就不疼了。”玉珍听得有些红脸,没敢接这个话头,只挪步坐去榻上。
方一落座,便觉眼前人影一晃,静澜郡主已将头枕在她膝上。玉珍心中慌乱,身体随之绷紧,双手无处安放。静澜郡主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熏香,叹息道:“也只有你是真心待我,你在这我才能安心。”
听此一言,玉珍心中不解,双手却慢慢放下,斟酌道:“郡主待我好,我待郡主好也是应该。何况郡主集万千宠爱,皇上和太后也都是真心待你。”静澜郡主眸中闪过恨意,语气冰冷:“那是他们心里有愧,他们欠我的。”倏尔敛容,抬眼望着窗外道:“这府中都是他们的人,只有玉珍不一样。”
玉珍总觉得自己听了许多不该听的,心乱道:“郡主你醉了。”静澜郡主一笑,盯着她脸道:“那便当我醉了,醉人说醉话,我胡说,你瞎听,当不得真。”玉珍拧了眉,但觉心揪在一处,轻声问道:“我要如何替郡主分忧?”
只听一声叹息,静澜郡主缓缓道:“你留在这就好,只要你留在这,我就不是无家可归之人。”
松林挟霭,疏雨未歇,浸湿了庙外几人衣袍。蔡霈休愣愣看着青灰残壁,方才宋寄言提及营妓,她正欲询问,就见花前辈从庙里走出,将一块布料交到她手上。
“这是拙夫留下,想来对小友有用。”花无影道。
蔡霈休展开碎布,上面却是用血写就的字,字迹虽乱,但能辨明内容。她看得认真,忽地面上一愣,却是猛然想到一件事。
先皇登基初时习国只有十五城,占据西南一地的前朝广平王赵安受降,之后主动请缨,带兵为朝廷平定异党。其人作战骁勇,手下兵将亦是个个悍不畏死,只用两年就传回捷报,收复四城。先皇大喜,特下旨召其进京领赏庆贺。
庆功宴上,赵安来者不拒,酒正酣时,便有官员问起制胜之法,赵安哈哈笑着,言道在军中豢养妻妇,白日洗衣烧饭,夜里供兵将玩乐,以此激励士气,每破一城,即征叛军妻妾女儿入军,以为奖赏,兵将按功授赏。
官员闻之大惊,俗语有曰:“军中不可有女。”军队乃阳盛之地,若让属阴的女人入军,是为不祥,必连连败仗。另有官员认为其做法过于残忍,又恐军队成那藏污纳秽之地,遂向上参奏,意废去此法。
然赵安身有伟功,西北一地还需他领军治乱,此法也可震慑叛乱军,惩一儆百,先皇自不会约束其行径,只当面说了两句,让其行事收敛些。未料西北战事久拖不下,足足打了四年,朝廷为此拨下银两无数,势必收复边地。
启兴十二年,新济军自西北边境来犯,驻守此地的赵安遣人送急件入京,随后武阳侯蔡谨应命带兵增援。却不想赵安当年不过假意投诚,他以气候恶劣为由按兵不动,借此换取更多银两,几年下来在应宣城外积蓄了大量粮草、武器。某一夜,赵安以篝火为令起事,与城外的新济军里应外合,杀得蔡谨措手不及。蔡谨死里逃生,率兵马冲出重围,最终五万人只余不到一万,被迫退往汀州城。
得知赵安反叛,先皇惊怒非常,颁布军令,定要蔡谨活捉赵安。此战僵持两年,最终蔡谨设计侥幸捉了赵安,新济军随之退去。新济军撤得蹊跷,因先皇催得紧,蔡谨也无暇深究,只得先押送赵安为首的一众叛贼回京复命。
又经一轮清查,此次叛乱不知砍了多少人脑袋,赵安自被处以极刑,而叛贼的妻妾女儿则被籍没入官府成了官妓,也有的流放涉边,惨死途中。
愣怔之时,花无影又将事情来龙去脉道出。如今新济驻守春榆城的将领却是赵安外甥何涛,因习国皇帝当年所为,何涛赌咒发誓,要为舅父报仇。于是当拿下春榆城后,不受降的男子皆被砍头,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则充为营妓。
她们妇夫与何涛早年便有龃龉,在得知营妓中多为同族女子,花无影哪能不去解救?因初次未能成事,两人谋划多时,趁着何涛离营,本已成功解救这些苦难女子,哪料无意中让断后的宁怀风听到新济偷运攻城车炮,欲趁习国兵力聚于南安之际,率先攻下兴州,再以此为突破,绕过黄谷关,切断其与南安水陆官道,大军分出几路将南安城围个水泄不通,使其孤立无援,夹击之下,城中兵将疲于应付,过不了多久,自会不战而降。
如此机密被人知晓,何涛冷汗直冒,忙使玲珑二童带兵追截。信上写着,宁怀风心知难有活路,幸而花无影携众女早已乘船离去,望着长流不尽的泯愁江,只觉今生长眠此地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蔡霈休看到最后,心中一酸,咽下诸多话语,对着花无影又是一拜,哑声道:“还请前辈,保重身体。”
静澜郡主名字出现了,吴宁。
这个人物很复杂,大概率十句话里有一句真话,还有一句半真半假。
新桐会是下一代主角之一,敬请期待(目前只有大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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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何处为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