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但听随后而来的冯宇不屑道:“还在嘴硬。哥,索性废了她,省得婆婆妈妈,没完没了。”
宋寄悦犹未还神,呆呆注视手中飞雪剑,本想推拒,听得他此话,挽剑在背,抓住宋寄言手臂,抬首冷声道:“我看谁敢?”宋寄言不可置信,忍不住侧目直直看她,激动道:“姐姐。”
就在这时,蔡霈休护着钟柳函运功上前,口中道:“依晚辈来看,宋姐姐既仍有一战之余力,那便未分出胜负,两位前辈可有想法?”冯晖冷冷笑道:“倒是着了你这张嘴的道,这输赢总得有个标准,先时没说清楚,便不作数吧。”说罢,纵身飞出,剑气来回一划,如此几下,斩断山坳两头各一棵耸立青松,踢落树干横在道上,复返道:“这样如何,以这左右两根树干为界,出界者算输。”
蔡霈休想了想,目光转向姐妹二人,宋寄悦微微颔首,宋寄言应道:“好。”
“这次我不会再留手。”见人并无异议,冯晖展剑摆出起势,冯宇随之跟上。
那边钟柳函与姐妹二人低声说完话,宋寄言心念一转对上宋寄悦视线,轻轻一笑,腰间软剑拔出,迎风刺去。
蔡霈休搂着人退到几丈之外,笑问道:“方才你让我带你过去,究竟和她们说了什么,神神秘秘的?”钟柳函待在她怀里,盯着四人比斗,道:“姐姐也说过,这玲珑二童常年得药水滋养,身体坚硬非常,刀枪不入。”
蔡霈休点点头:“不错。”钟柳函回首瞧她,双眸光华闪动,抿唇一笑,道:“实则不然,他二人体魄虽比常人强健,但还是凡人之躯,使其刀枪不入的不是身体,是气。”蔡霈休问道:“气?这从何说起?”钟柳函道:“万物生气,皆是从内去外,玲珑二童令自身真气外放,引其在周身不散,便如一口铜钟罩下,循环反复,流动无尽,以此消去外来之力。”
此法蔡霈休也是初次听闻,垂眸思索一阵,怪道:“若是这样,那为何我拿剑去刺并无所碍,甚至能毁他衣衫?”
钟柳函道:“这便是其妙处,玲珑二童出自南疆,白眠香与吴不得等人武功多是化力为气,或可称为‘御气之术’,非是寻常外练之功。姐姐的‘归一指’说来也是殊途同归,天下武功,其致一也。玲珑二童把气流于肤上,既省内力,也不会耗费过多心神,只是要想习得大成,不知需多少载光阴,长路漫漫,大道难求。”
听到此,蔡霈休不由叹道:“这二位当真是武学痴人,若这般,宋寄言她们可有法取胜?”钟柳函笑道:“姐姐也不必担心,二童距大成尚远,多行必现其弊,只要寄言她们寻到气之滞涩处,便能趁势击破。”
蔡霈休道:“是故你告知了她们二童的弱处?”钟柳函摇头道:“真气流转极快,要寻到弱处可不容易,我也是借‘视微’才窥得一点,我让寄言与宋姐姐速战速决,或能致二童快中生错,以此借机反攻。”
方是时,场上四人斗得快狠,已过二十余招,但见玲珑二童双剑并出,冯晖长剑前指,蓦地翻个剑花,挪步朗声道:“太初天开生乾坤。”冯宇横剑在胸,往另一侧迈步,接道:“万物化生归无极。”二童双剑齐鸣,径向宋寄悦一人攻去。
钟柳函脸色微变,倏尔展颜道:“原是如此,《易传》有言,‘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我先前还不解他二人体内之气为何有缺,这下便对上了。”
蔡霈休便见玲珑二童剑阵结成,分左右轮攻宋寄悦,宋寄言从侧方刺剑钻入阵中,屈指弯了软剑,抖出无数剑影,只听悠扬剑吟,银光流窜,姐妹二人两剑相交,抵挡下这一番急攻。
宋寄言这一式却为当年比武大会时,周景和施展剑招,蔡霈休看得一愣,又见两人一味拆解攻来快剑,却未使二童分离,宋寄悦旋剑不停,连连倒退,被逼得就要靠近所设边界。
蔡霈休瞧着心下焦急,道:“玲珑二童剑阵之下,威势涨了何止数倍,内力更是取之不竭,这般运劲快打,她二人内力只怕先一步耗尽。”
说话间,忽见宋寄悦手中飞雪剑闪耀蓝芒,旋身抖剑回刺,喝道:“临泉击水鹜双飞。”宋寄言应声变招,软剑上指,与之同时纵起,四剑凌空相击。只见人影一闪,宋寄悦抢到宋寄言身前,飞雪剑向上一挑,接下冯晖突袭一剑,刷刷数下,便已化险为夷,重新落回场中。
玲珑二童登时折身反追,复将两人围困在阵内,一时攻得急迫,剑影纷飞,却始终不能将宋家姐妹逼退。
宋寄悦心性沉稳,思虑颇多,出剑谨慎,剑法稳中求进,是以常做守势。而宋寄言活泛果敢,朴拙刚强,软剑流水利落,多有变化,则以进攻为主。外人看来姐妹二人本有嫌隙,此番对上强敌,竟然两心相合,攻守得宜,好似一同练剑多年,一人观势变招,另一人立时便能填补上缺处。
宋寄悦心中讶异,她知宋寄言从来习剑刻苦,却未见得有这般威势,忍不住瞧上一眼。宋寄言方在前刺下数剑,似有所觉,回首对她一笑,眼神倏厉,软剑荡出,绞紧冯宇剑身,如蛇盘旋直上。
霎时间,宋寄悦仿佛回到幼时,在檐下看着庭中母亲舞剑。除飞雪剑外,母亲常舞一柄软剑,凄凉夜雨中,软剑如激旋飞泉,银芒电吐,衣带霏霏。她曾询问其名,母亲只笑言此剑无名,当赠有缘人。可在母亲去世后,这把软剑突然没了踪迹,如今却是到了宋寄言手里,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眼见冯晖疾走来救,宋寄悦持剑横掠而出,扬声道:“等闲星落夜将明。”宋寄言真气一震,软剑清啸,在半空快速划圈,分刺冯宇肩胛与腰间。冯晖见宋寄悦长剑探来,剑势一转,松腕点出,旋身飞踏于空,喝道:“乾坤无定日月行。”冯宇本乱了剑招,闻声横剑一格,挟住宋寄言的软剑,剑锋向剑柄划去。
他剑上劲力突增,宋寄言神色一变,只得偏身抽剑,消解劲力。钟柳函从中窥到真气流转之变,恍然道:“玲珑二童心意相通,真气互生,说到底仍是阳阳之气,为达相合,竟有意更改己身气机,以成阴阳交汇之气。”
蔡霈休曾闻人之气本是天赐,听她一言,疑道:“岂非逆天之举?”钟柳函点头道:“是以他二人才如孩童模样。”到此时,玲珑二童又一次相会,乾坤无极剑阵结成,二童生息相融,意气相织,宋家姐妹再落下风。
四人到如今已斗上百招,宋寄悦渐生疲势,她尚有几十年内力支撑,转头再看宋寄言,剑身轻颤,胸口起伏,已生力竭之兆。若说四人起初有斗智之余力,此时已全凭阅历而为,剑法尽显古朴之意,无暇顾及左右。然二童气机循环,阳阳相生,精气益发旺盛,无有倦怠。
宋寄悦挑开双剑,愈感艰难,拉着宋寄言退到一侧。冯晖见状收手,他兄弟二人纵横半生,剑阵之下难逢敌手,今日与这姐妹一战,却是畅快,瞧她们如花美颜,杀掉委实可惜,劝道:“念在你们一介女流,有这般剑技实属难得,若现在认输,且自废内力,此事便罢,交出宁怀风,我做主放你们过去。”冯宇闻言急道:“哥,何必废话这些,她二人本就不是我们对手,杀了便是。”冯晖摆手道:“我们虽为大人办事,但并非赶尽杀绝之徒,日后大家都是新济子民,哪能现下自相残杀。”
“呸!真是好大的脸。”宋寄言提剑指道,“当年济国无道,如今你新济又是什么好鸟?若非你们挑起战事,百姓何至受此无妄之灾?念在你们一介小男子,只要磕头认错,再自断筋脉,我们或可网开一面,放你们离开。”
冯宇怒道:“不识好歹,我先杀了你!”音罢,擎剑刺出,抖落数个剑花,使的尽是杀招。宋寄言浑无畏怯,挥剑相迎,口中喝道:“要送死尽管来。”冯晖脸色一沉,却不再阻拦。
二人心气所致,哐啷啷急攻一阵,眼见冯宇剑锋逼向宋寄言胸口,忽听钟柳函开口道:“刺他不容穴。”
宋寄言仰身避过,长剑一翻,倏然戳去。冯宇心中大骇,只得出脚踢开长剑,却又听钟柳函道:“小海穴。”宋寄言软剑一卷,从他手臂划过,带出几滴鲜血。
此变来得甚急,眼瞧冯宇见血,冯晖陡然循声望去,但见先前未放心上的蓝衣女子,正手执树枝,明亮双眸中映出跳跃剑影,随即往地上一点,出声道:“前攻云门,后刺中枢。”
话音一落,宋寄言手中软剑犹如活物,唰唰变了方位,刺上冯宇中枢穴。冯宇真气流转失恒,神色由惊转为惶急,心头一乱,便觉剑影如烟,虚虚实实,无从逃离。
电光火石间,冯晖纵身大喝,长剑大开大合,顿似狂风骤舞,将剑影悉数接下,呼出一掌,直扫宋寄言面门。在宋寄言退身之际,抓着冯宇脱出险境。
待两人落下,冯晖朝钟柳函高叫道:“姑娘此般,非是侠士所为。”钟柳函扔了树枝,拍手道:“‘乾坤无极’不过尔尔,前辈行走江湖数十年,也应知祸从口出,人外有人的道理。”天衍宫与新济积有两世之仇,冯晖方才一番话却是惹得钟柳函动怒,是以出言相助。
冯晖正值气头上,他兄弟二人自五岁习剑以来,从未受过今日之辱,心中实在不信眼前这女子能破此无上剑阵,不觉怒道:“便看你如何破阵。”当下起了杀心,二童双剑并出,身法快到极致。宋家姐妹见势跃起,长剑互挑,借力直上,以此抢占高处。
钟柳函目光始终追寻四人身影,一时沉浸其中,不禁走出数步,却见玲珑二童之间已有五股真气相连,当即扬声道:“通天。”话一出口,只见二童身上真气猛转,未待姐妹俩出招,通天穴处真气便已补足。
纵有钟柳函从旁相气,然二童到底技高一筹,应变快得离奇,每当钟柳函报出错处,立时就能补上。如此下来,宋家姐妹虽五次有一中,内力却非不竭,长此以往,反耗去更多内力,未过多久便将显颓势。
想到此处,钟柳函渐息声音,便是她能瞧出二童真气不合之处,也不敢再言。冯晖见钟柳函收声,心知时机已至,抡出圆剑,连番撩刺。宋寄悦余光一瞥,将宋寄言扯到远处,举剑抵挡。但她气血已虚,比之宋寄言也没剩多少内力,眼见两剑夹击而来,心下一时丧气,只觉到了山穷水尽之处。
蓦然间,宋寄悦心念百转,想到许多人事,暗道:“人从无中来,又到无中去,一去万事空。天地空空,人世空空,何处不空?”
宋寄言转身瞧她魂不附体,手中飞雪剑渐渐下移,一副赴死模样,惊得心头剧震,一口气喘不上来,哑然失色。
二童心中虽有迟疑,但剑势不停,径取其颈项。蔡霈休远远瞧见,顾不得内伤,就要使“归一指”救人,忽见宋寄悦飞雪剑一晃,寒光耀目,眨眼压下双剑,剑随身转,若回旋暗流,倏然卷上二童腕间,迫得两人松剑退开。
二童引气收回长剑,冯晖眉头紧锁,心道古怪,方才分明就要得手,为何她如此轻易便能化解,仿若神助?
宋寄悦一招退敌,只觉身体轻盈似尘,浑与天地交汇,顿时豁然开朗,对宋寄言道:“形如流水,生生不灭。”宋寄言一愣,心里默念数遍,她本就一脚跨入空空之境,今见宋寄悦神妙剑招,不由得幡然大悟,口中说道:“无中生有,有中生无,循环往复,便达生生不灭。我明白了。”
冯宇听得此言,却觉她二人死到临头还在虚张声势,冷笑道:“什么生生不灭,今日有我们没你们,便叫你们有来无回。”霎时挥剑斜刺,近身纠缠。
蔡霈休见姐妹两人精气忽沛,内力绵绵,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竟然越斗越勇,配合愈发娴熟,奇道:“这生生不灭与生生不息,究竟有何不同?”钟柳函垂眸深思半晌,又见两人回转之气,随即笑道:“是了,佛家言,‘照见五蕴皆空’‘无我无相’她们是入了无我皆空之境,将己身与这天地相合,真气与天地互通互存,取之无竭无尽。就如姐姐曾说的静坐练功,也是为了使心神遁入虚无,以此与天地交流。从医家而言,便是人体筋脉更深地打开,脉络通畅,气血自然不亏。”
蔡霈休对佛理知之甚少,谈及习的内功,想到《太一正气经》开篇所言,不觉念道:“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阳阳。”仰首望去,二童已被剑气包围,空有劲力却无法施展。
到此时,胜负已见分晓。宋寄悦一剑力若千钧,翻身击下,便将冯晖横挡长剑劈断,飞雪剑砍进他肩胛骨。但听冯宇叫道:“哥。”刹那间,忽听几声长鸣,火箭袭来,宋寄悦抽剑闪身,纵到远处。
几支火箭在兄弟二人身周炸开,青烟散去,冯宇额上冒血,扶着冯晖,扭头朝从山口往里赶的新济兵卒吼道:“都给我滚回去!”
众兵卒脚步倏顿,一人摆手示意,随后缓缓退下。冯宇红着双眼,龇牙咧嘴,开口要骂,冯晖轻拍他一下,闭眼摇头。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你们也赶紧滚。”冯宇心中不甘,长剑插地,偏头不看几人。
宋寄悦叹一口气,两方都在凶险时被场外插手救下,倒也扯平了。摸出一瓶伤药放在地上,拉着宋寄言转身离去。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阳阳。”——《太一生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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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水波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