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谷雨,玉珍见着院内艳丽牡丹,心生欢喜,从屋中取了铁剪,修好花枝,便要找个花瓶插上,忽见院外几道人影行过,认出一人,当即提步追上,柔柔唤道:“郡主。”
静澜郡主闻声回首,抬手拦了身后欲指斥的男子,上前笑道:“近来事务繁多,倒是有些时日没听玉珍唱曲了,此处可还住得惯?”
那日静澜郡主以一盒宝石赎下玉珍,当夜就让人宿在了府上,翌日一早,红拂馆的人便把她的身契送来。静澜郡主又遣人驾车去红拂馆取回玉珍物品,知她不喜热闹,就将一处不常走人的院子打扫出来,又挑了两名老仆随身伺候。
玉珍见静澜郡主身后跟着的是三名男子,并非往日随侍的两位姐姐,怕已扰了她办事,当下面露惊慌,羞愧道:“惊扰郡主,奴婢真是该死。”静澜郡主默了默,示意三人先去房中等候,待三人离去,才拉着她手道:“你还未回我的话。”
玉珍一愣,两道细眉蹙起,垂眸道:“住得很好,多谢郡主费心。”静澜郡主见她情绪失落,又瞧见她手中修过的两枝牡丹,取了一枝玩赏:“转眼这牡丹也开了。”
听她语气,却是颇为感慨,玉珍道:“这院里的牡丹开得好,奴婢择些修剪了给郡主送去?”静澜郡主看她一眼,摇头道:“身契我已归还给你,你对我无需自称‘奴婢’,玉珍,我当初去看你,可不是想着日后让你做我的奴仆。”玉珍面上一红:“那郡主让我,让我做什么?”
坊间关于静澜郡主好女色一事早已传开,曾有红拂馆的姊姊告诫她,女子相比于男子,虽虚情假意中会多占几分真心,可即便是高贵如静澜郡主,总也是有嫁人的一日,她能得其赏识,已是修了几世的褔,宠爱只要还在一日,便受一日,万勿交付真心,到头来落个凄凉下场,甚至丢了性命。
静澜郡主见她如此,微微一愣,转念想到那些传闻,只怕是惹这小姑娘误会,拿花点在她额上,轻笑道:“整日胡想些什么,你就把郡主府当作你的家,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你难过一日,倘若有了意中人,我就去给你说亲,让你风光大嫁,如何?”玉珍睁大了眼,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吃吃地道:“我……我想陪在郡主身边,况且也……也不合规矩。”
静澜郡主忽地“噗呲”一笑,右颊现出一个梨涡,复肃然道:“玉珍你记住,在这府上,我说的话便是规矩,没人敢置喙。至于你想陪着我,这恐怕不成,最快年末我就要成亲了,你要是跟了我,就只能做侍女,不然免不了外人闲话,但这就与我初时的想法相违,我可不喜欢收回说出的话,我已与皇兄谈了此事,你也别总是闷在府上,今日有牡丹会,晚些我让惠平县主带你一起过去。”
“郡主你要成亲了?为何,为何我……”想到二人身份,玉珍忙闭上嘴。静澜郡主道:“那人还未来京都,到时带你见见,即使成了亲,这郡主府也依旧由我做主,你就好好住着,不必担心。”
玉珍急道:“不是……我……我是担心郡主。”静澜郡主疑惑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玉珍道:“郡主快乐吗?”静澜郡主脸上的笑瞬时消散无踪,眼中带着审视,玉珍知晓这是她要动怒的前兆,心尖一颤,视线飘忽不定,紧张地哆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声轻叹:“玉珍,我还有事,这枝牡丹便送我吧,你快去收拾,惠平县主可不爱等人。”言至此,想了想又道:“兰姑说你对府中养的那女婴很是上心,每日都要去看几眼,你有这心,我便替那孩子向你讨个名字,想好了就和兰姑说。”话毕,转身往前院去了。
玉珍目送静澜郡主走远,身子一松,手中花枝轻颤,落到地上,沾染了雨后新泥。
最后一批患者明日就将离开近郊宅院,钟柳函诊完脉,写了药方,不免又多说几句,提着药箱回到院中,就见蔡霈休生了一盆火,正往里扔着书信,升腾火焰映照在她的脸上,并不带几分暖意。
蔡霈休揉了揉泛酸的眼眶,抬手又扔进去一封书信,瞥见钟柳函,说道:“阿熙,你回来了。”钟柳函问道:“这些是何物?”蔡霈休苦笑道:“里面一些书信,我本想等合适时机再交给王逸将军,都是我当年收集的我爹被害证据,宋寄言之前过来,给我带了娘写的书信。”
“夫人。”钟柳函微愣,忆起苏锦宜面容。
蔡霈休把书信递到她眼前,涩声道:“我娘早对爹被害一事有所察觉,无奈并无证据,这次宋寄言去与她说了此事,她反倒来写信劝我,让我把这事咽进肚子里。娘从前不支持我去查明真相,我只当是不想让我犯险,未料真真如她所说,我与爹都没她看得明白。以前我一心想让王坤父子认罪伏法,揪出背后真凶,今时不同往日,王坤父子已当我面认罪自杀,皇上无情,而我却做不到无义。父亲从来只望天下稳定,百姓安康,我杀不了吴昊泽,现在正值天下动荡,也难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留着总不踏实,我思前想后,还是烧了妥当。”
苏锦宜在信中多次提及她的身体,最后只让她早日归家,无半分责怪。蔡霈休初看书信便情难自已,落下眼泪,如今说来,又是红了眼眶,一滴泪掉进火中,眨眼不见,她身体微颤,扭头道:“这烟熏眼。”
钟柳函略一默然,见蔡霈休要将罪状放进去,伸手拿住,上面详说了王坤是如何受先皇以家人性命相要挟,在交战中施计,使得武阳侯负伤,之后买通军医将迷药掺入汤药中,王坤撤下守卫,几度欲出手未果,只让军医减少药量拖延伤势,致武阳侯伤重不治,最后死在归途中。
钟柳函问道:“姐姐,蔡叔叔最后是死于未得及时医治的伤病?”蔡霈休摇头:“不是,那时在临柏崖,左冷仟以为我要死在他手上,便说出实情,他们趁我爹身边防守不严,给他下了毒。可当年爹的尸体我也见了,并无中毒迹象,想着应还是先前我们猜的蛊。但是我那时在天阳石窟欲诈常荣说出真相,他是毒派之首,此事最为了解,而他一口咬定毒派与医派正处争斗之中,没人敢去助新济打仗,子母蛊难炼,吴不得不敢隐瞒。时至今日,谁是真话,谁又是假话,我也一时辨不清了。”
钟柳函沉吟道:“那就需找他们当面对质。”蔡霈休叹道:“这又谈何容易,不说三人武功高低,我现在连一个吴不得都对付不了,且他们算来也是站一边的,难防串了供。经历这许多,倒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错了。”
上次蔡霈休这般失魂模样,还是两人在河畔放花灯之时,钟柳函不忍见她如此,宽慰道:“无论对错,我都陪姐姐走下去,姐姐要坚持查明真相,我也会帮你。”
蔡霈休深深看着她,低声道:“阿熙,你会惯坏我的,要我真做的是错事,你该劝我悬崖勒马。”钟柳函握住她手道:“将来如何,我们现在也算不准啊,对与错,反倒并没有那么重要。”蔡霈休笑道:“这倒也是,你实在比我通透。”
她心里似真放下了,就要把罪状烧毁,钟柳函却拦道:“这个便留着吧,姐姐努力那么多年,烧了怪可惜。”蔡霈休面露难色:“若不毁了,我只怕哪日不慎丢失,被人利用了去。”钟柳函忖道:“姐姐要信得过我,不如把它放进玄天铁盒。”
蔡霈休一惊,不敢置信,凑近低语:“玄天铁盒在你手上?”钟柳函轻轻一笑,抬眸道:“姐姐从前不是想知道玄天铁盒内究竟有什么吗?”蔡霈休拍手起身,钟柳函仰首看她,就听她道:“惭愧,那只是我当年鲁莽之言,万幸没得你怪罪。”
“我知姐姐为人。”钟柳函就着她伸来的手站起,带人进屋,“如今也可解去姐姐心中疑惑。”
蔡霈休一皱眉,摇头道:“我还是不看了吧,你把罪状放进去就是。”钟柳函回首笑道:“若是我想让姐姐看呢?”蔡霈休愣了愣,问道:“可以吗?”钟柳函默然不语,将人带到内屋,从床下拿出玄天铁盒。
眼前不过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蔡霈休看着上面雕刻花纹,迟疑道:“这便是玄天铁盒?”钟柳函点点头,当即转动机关,抽出木块,蔡霈休眼神下移,有意避让,待盒盖打开,钟柳函便取出其中的玉佩与书信。
见着那玉佩,蔡霈休“咦”了一声,摸出自己身上那块,一比照,奇道:“这竟是一对。”钟柳函叹道:“谁曾想外人传得玄乎的玄天铁盒,里面只是卫大家生前留下的物品。”
“我能看这些信吗?”蔡霈休问道。钟柳函垂首把书信递上:“这也是我想让姐姐看的。”
书信共有十封,五封是卫清子写给学生,满篇皆在追思往事。另有两封是写给齐柔嘉,一为生辰祝词,一为应邀赴宴的答谢之词。蔡霈休想着齐柔嘉若为祁乐然,卫清子这两封信未免显得疏远,不像是给多年未见的友人的书信。
再拆开一封,抬头便见“乐然”二字,蔡霈休心头一凛,认真阅下,竟仍是回忆过往,述说二人少年时在书院生活,写到一日卫清子在檐下看雪,祁乐然在廊间穿梭,身后是怒骂追赶的老师,待跑至卫清子身旁,却是扯着她对老师喊道:“齐老师,那话是卫铭净先说的,你只罚我一人,却是失了公允。”最后自然是两人一起受罚。
看到这里,蔡霈休一笑,只觉这放在如今颇有声名的两人,却也有如此趣事。这封书信用了四张信笺写成,蔡霈休看到后来,不由得眉头紧皱,但见卫清子信上言道:“今日起身,屋外寂静非常,出来就见和光站在门外,面色忧虑,唯有双唇在动,我已然听不到她说话。张姑娘说的这一日终究来了,只是未曾想,报应先降在耳朵,我需把她们安置好,至少在我瞎之前,还想把阵法完成。不知自己还有几日可活?人之生老病死,皆有其定数,和光得知真相却无法接受,甚至跪下求我让她去见你,可见了又能如何?”
信到此就断了,下一张又是另外的事,蔡霈休看着尾处落的年月,却听钟柳函道:“卫大家在写完这封信后的一年便去世了。”蔡霈休一愣,随后心中只余唏嘘,叹道:“卫清子的国家被齐所灭,或许她二人到最后也没有和好如初。”钟柳函淡然道:“也只有当时的她们才知。”
蔡霈休寻思是这个理,将信交给她收好,又去拆了一封,这信笺上却只写了“不怨不恨”四字,字迹越来越潦草,到得末尾,却有一行清峻瘦劲的小字:“永世不复相见。”
蔡霈休一看,便知此非卫清子字迹,她心想大概是齐柔嘉所写,可若卫清子后来真的放下,而齐柔嘉却写这般绝情的话,岂非太不是人?她真的会是如此冷心冷情的人吗?
百年前的事,后人纠结于此也是无用,蔡霈休把信放下,打开最后一封。上面的字迹与那行小字相似,却多了几分柔和,上书:“寒暑忽流,凄风不顾,我之故人,碧野独息。瓦檐溜雨,佳言犹耳,我之故人,碧野独苦……”
蔡霈休轻轻念着这首悼亡诗,见着落处乃写祁乐然名字,心中诧异之极,说道:“这齐柔嘉和祁乐然既是同一人,为何一下无情,一下又似有情,人真能做到这般?”
钟柳函却未答话,转而问道:“这盒中没有外间传的武功秘籍,没有至宝,左冷仟他们要的《天工图》也只有残本,卫大家虽烧了几件恐怖武器的图纸,但还有一些如天机弩般厉害武器在册,念及是前人心血,也不好销毁。若是姐姐,会如何处置?”
蔡霈休不想她有此一问,心中亦是犯了难,沉思半晌,方道:“这《天工图》可比那罪状珍贵,再说错不在此,既是天衍宫之物,也该由你这位宫主定夺。”钟柳函经她一言,双眉舒展,笑问道:“怪可惜是吗?”
蔡霈休轩眉道:“那确是如此。”钟柳函看她一眼:“也好,便留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