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寄言早前寄来书信,不久便会到南安城,宋寄悦心中虽不愿她来此,但如今也没有道理去约束她去何处。而今日本该是宋柏去城外相迎,他却忽道有要事与杨太守详说,让宋寄悦替他去接人。
宋寄悦心觉宋柏有意为之,一番询问下来,宋柏只得立誓以证自身清白,显露愁容道:“小悦儿,你便帮四叔这一次罢,就当四叔求你。”宋寄悦想:“即便见着宋寄言,也不过徒增两人烦恼,难不成又如应宣城那时一般,再吵一架?”叹一口气,道:“不是我不帮四叔,只因我二人见了,恐又不欢而散,叔叔们倒不如多劝劝她,好叫她放下此事。”
宋柏心下哀叹,面上却连声道:“不会,不会,我与大哥都有在劝,也不让她逼你回庄,你把人带到善堂就行,帮帮四叔,四叔给你作揖。”
见宋柏真要躬身行礼,宋寄悦可不敢受,忙道:“好了,四叔也不必如此作态,我只应这次,日后便是叩头也不好使。”
“那倒没有,小悦儿应我这次就好,我便先走了。”宋柏一笑,生怕她心生悔意,拿出入城文书放在桌上,转身就出了善堂,也不知去官府是真是假?
宋寄悦眉头一皱,只觉自应宣城起,与她所要的生活又一次背道而驰。就不该去天阳石窟,更不该应了蔡霈休与她到这南安城,有一就易有二,离三和四还会远吗?
善堂管事一早就得宋柏之令,待宋寄悦动身时,人手马匹已守在屋外。人马赶到城东十里亭内等候,官道上难见行人,盛开的桃花也早已凋零。
宋寄悦目视旁处,遥见苍山怀秀,碧水东流,双蝶在丛中巡游,阳光格外妩媚,端是一片安宁祥和之景。
宋寄悦却是触景生苦,正想出亭寻无人处纾解伤怀,忽听马蹄阵阵,打眼望去,就见宋寄言驾马奔来,其面上本带怒色,与她对视一眼,却变了笑容,当下收绳缓行,极不耐地与身后之人说了一句什么。
宋寄悦这时才瞧见她后面的顾逸,却是稚气全消,浓眉亮眼,自多了几分沉稳坚毅。但见他倾耳听了宋寄言一番话,无奈浅笑,长袖挥卷,拉着缰绳驾马落到了王永远身侧。
宋寄言一愣,哪料顾逸一路纠缠,现下竟真听进她说的话,随即不再多想,拍马又跑了几步,到得近前,下了马来,笑问道:“怎是姐姐来迎接,四叔叔呢?”宋寄悦目光一转,淡淡地道:“有事去办。”宋寄言闻言略惊,笑道:“什么事比我还紧要?到时我可要问问。”
这时,顾逸与王永元下马走来,宋寄悦颔首道:“五叔。”王永元点了点头。顾逸不敢怠慢,上前郑重行礼,道:“宋姐姐好。”宋寄悦轻“嗯”一声,见两人站在一块,只觉十分登对。
顾逸既也到此,那先前蔡霈休说的宋寄言要去退婚一事,或许只是她的一句气话罢了。这般想着,宋寄悦又看向宋寄言,说道:“先去善堂吧。”
宋寄言面上笑意加深,把缰绳丢给身旁顾逸,挽上宋寄悦手臂,道:“休姐姐去了何处?”宋寄悦盯着缠上来的一双手,心中叹了一声,拍着她的手道:“这几日,不少得瘟疫的病患已痊愈归家,蔡霈休在察访他们的近况。”宋寄言将手收紧,不愿放开。原本她与宋寄悦已有一阵未见,又因婚事未能了结,心中憋了千言万语想找这最亲近的人倾述,但见她一如离开时那般冷淡,不由神色一黯,又觉不甘,对身后喊道:“顾逸,你若再跟着我,就别怪我不念这些年情分。”
顾逸一窒,苦笑道:“此处凶险,况且我也想再见一面休姐姐与钟姑娘,待见了人,你们离开南安城时,我就回去。”宋寄悦别过头,凝望道边野草,轻声道:“何必如此。”
宋寄悦默默望着远处,倒也随宋寄言抓着,马匹由随行的人看管,几人互相一视,只得牵马步行回城。
蔡霈休赶到城门下,守城兵卒和她皆已相熟,见她行色匆匆,也未阻拦,当下移开拒马枪放人过去。
方出城门,那矮脚马竟在原地徘徊不前,任她如何呼喝都无用,众人都道这矮脚马乖顺有耐性,这如今生了脾气,也叫人无从下手。蔡霈休气得一笑,索性将马交给兵卒照料,她则飞步踏出,使轻功掠出了几里。
到得宅院,气也未喘一口,蔡霈休正欲拉人询问,恰见戚铃绕过中庭绿树走出,望见她来,便道:“辛苦你走这一趟,柳函现在已经歇下。”蔡霈休一愣,心想这寒毒如今是来的快,去的也快?从她过来才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挨过去了?
戚铃观她衣衫稍乱,定是得了消息就急忙赶来,带她走到僻静处,说道:“柳函这些时日太过劳累,昨晚身子就有些发热,今日在给人诊脉时忽然晕倒,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蔡霈休把鬓发捋到耳后,担忧道:“不是寒毒发作?”戚铃摇头:“不是,我叫你来,是有一事要说。”蔡霈休见她神色肃然,正色道:“前辈请说。”
戚铃皱眉道:“柳函体内寒毒你也知晓,若非至纯至阳之气不可化解,当年天衍宫覆灭,我与其余几人都受了内伤,柳函不想因此拖累我们,每当寒毒发作,都是将自己关在屋内硬撑过去,她以性命相逼,我与程忆……我们也没法子劝她。”说到后来,眼圈儿不禁一红。
此话一出,蔡霈休猛然抬眼,就如当头棒喝,砸得她脑中空空,一时再难言语。她知钟柳函这两年过得必然辛苦,可不想竟……竟是这般煎熬……她身罹寒毒折磨,又要带活下来的人躲避追捕,她一个人,一个人是怎么挺过来的?
当年迟迟未得张远道消息,蔡霈休唯恐生出许多变故,想着将钟柳函送回天衍宫,也好过与她一同冒险。谁料新济军来犯,她又落崖不醒,生死未知,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
“柳函不让我将此事与你说,可她这般却叫人看得伤心。”戚铃叹道,“此事要瞒又能瞒到几时?我左思右想,便是她生我气,这事也该与你说明白,她性子倔,现在,或许只有你能帮她。”
蔡霈休听得眼眶泛酸,那寒毒若无相克真气抑制,她人武学再高,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徒耗去一身内力也难有成效。拱手拜道:“多谢前辈告知,她……她还好吗?我想去见她。”戚铃盯着她道:“你可想好了,如今瘟疫未去,一旦你进了屋,便只能留在这宅院里。”
两人正自谈论,忽见程忆寻来,见二人带着愁容,心头疑惑,问道:“怎么了?柳函现在何处?”却听蔡霈休道:“我早该进来的,总好过看她受苦,我却无能为力。”戚铃眸中亮光,道:“好,我带你过去。”
程忆虽不明眼下情况,但觉戚铃说了什么,才让蔡霈休变得如此着急,便拿眼直瞪她。戚铃却不理,带人往后院行去。
走到后院,却见院里种着几株桃树,其下植有几盆花卉,蔡霈休眼尖,认出那是六月雪,不禁又是悲从中来,几欲掉泪。
蔡霈休吸了口气,推门入内,戚铃与程忆留在院中。程忆气道:“你行事怎不动脑子?你要试她真心,也不该使这种手段。”
戚铃道:“哪是什么手段,我只是看不过她什么都不知,要她之后还帮那狗皇帝办事,做那劳什子君侯,不如早些一刀两断,也免双方日后尴尬。”程忆愣道:“你是在想这个,可她说已与习国皇帝反目,不再是君侯。”戚铃一呆,倒是笑道:“那就再好不过,柳函这事瞒她,忒的不厚道了,我憋得难受,说清才好。”
“你要试她,也不与我商量,非先把我吓死不可。”程忆知是她二人误会钟柳函寒毒发作,找了把椅子坐下,“你是没看见,一听柳函出事,蔡霈休抢了人家的马就跑,要不是留了银票,官府就要来人了。”
戚铃站在几步之外,听罢摇头,喃喃道:“我要与你再说一事,你不得当场晕过去?”程忆不解道:“你要说什么?”戚铃眉头一皱,正色道:“我怀疑柳函体内的寒毒加重,来南安城前的一晚,她写了新的暖心丹药方,我见里面几位主药增了量,怕她有所隐瞒,便多问了一句,她只说不会瞒我们。可我仔细算过,这几月寒毒发作的时辰越来越长,她既能瞒蔡霈休,未必不会瞒着我们。”
程忆听得只觉两眼一黑,当真是要晕死过去,扶额道:“你让我缓缓,柳函她真的会骗我们?”戚铃叹道:“我也不信,但她主意大得很,性子又淡,谁也不想连累,当初得知蔡霈休坠崖身亡,说是心死了也不为过,倘若不是你以天衍宫众人安危栓住她,只怕真就去了。”
程忆沉默一阵,忽道:“破阵之时,我见到了唐景初那厮,他要猜到我们在城中也不难,我看还是早走为好。”戚铃听得一惊,道:“这瘟疫也没几日了,届时我与柳函说一下,让蔡霈休带她先走。”程忆点点头:“我去找李思归,他该把那些做出来了。”
蔡霈休进了屋,就见钟柳函合衣躺在床上,手中还抓着一本书,她放轻步子走上前,俯身看去,但见钟柳函双颊发红,嘴皮干起,额上出了层薄汗,将书小心抽出,又给她掖好被子,正要去打温水来为其擦汗,忽地瞥见书页中掉出宣纸一角。
蔡霈休在床尾坐下,将宣纸展开,却见上面画着一幅手臂经络图,心中有疑,对着书中内容一看,顿时愣住不动,一时间,种种情绪涌上心头,眼泪争相流出,一滴滴落在纸上。
过了一会儿,蔡霈休拿袖抹泪,忽听一声轻唤:“姐姐?”转头望去,却见钟柳函双眸迷茫,秀眉微蹙,睫毛轻颤,荡开了雾中的秋水,支起身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醒了,有没有哪处难受?”蔡霈休轻轻一笑,忙起身去扶她。却被钟柳函打开:“别,你不该进来。”
蔡霈休含泪无言,深深看她一眼,哪里还能忍受?蓦地一把将人抱住,哭出声道:“阿熙,你,你别赶我走,我好怕……”钟柳函一愣,叹了口气,双手环上她腰身,闭眼轻声道:“多大人了,怕什么?你要不想走,就不走吧。”
蔡霈休感受着怀中的温度,生怕会再次失去她,哽咽道:“我,我没你不行的,阿熙,我没你不行的,你不要丢下我……我好怕你出事。”说着说着,眼泪滚出眼眶,淌到钟柳函肩上。
钟柳函受她感染,只觉鼻子一堵,右手顺着她落下的秀发,叹道:“姐姐,我不会有事的,你别哭啦,让人看了笑话。”蔡霈休抱得更紧,闷声道:“谁爱笑便笑去,你别骗我,我这人很笨,你说什么我都会信,可你不能骗我。”钟柳函笑道:“若你也算笨,这世上便没剩几个聪明人了。”
蔡霈休道:“这两年你过得不好,却不和我说,那寒毒你一人怎么经得起?”她将人放开,脸上犹挂泪珠,却似娇花带露,让人分外怜惜。
“戚姨与你说的?”钟柳函眼眸一眨,微微苦笑,“我不想骗你,若说实话,姐姐便先答应我不要哭了,你这样,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双眼凝在蔡霈休脸上,伸手替她拭泪。
蔡霈休点点头,吸鼻道:“我不哭了,你说。”钟柳函看她鼻尖眼尾泛红,下定决心,咬了咬唇,挽起两手衣袖。蔡霈休认真看着,见那两节手臂上留着道道疤痕,旧伤上又叠新伤,最长的一条从肘部划到手腕,愣愣地道:“这是,这是谁伤的?”
钟柳函目光移到地上,淡然道:“寒毒发作时,我自己划的,怕再也醒不过来。”身旁半晌无话,抬眼看去,蔡霈休抿嘴发抖,任泪水流下,死死咬牙才不至发出声音。
钟柳函无声叹息,凑近了些,将唇贴上她脸颊,分开后道:“说了不哭的。”蔡霈休颤抖着手不敢触碰,边哭边道:“对不起,我拦不住它,你,你还疼吗?”钟柳函眼中含泪,笑道:“早不疼了,只要姐姐在我身边,一切都会过去。”
“阿熙。”蔡霈休脑子里都是那些伤痕,道,“你过得太苦,是我回来晚了。”钟柳函下颏放在她肩上,凑到她耳边:“不苦,姐姐在就不苦。”蔡霈休抱着她,双眼一阖,眼角滑下一滴泪水,涩声道:“我们不要再分开,就算你烦我厌我,我都跟着你。”
钟柳函捶她一下:“别说这种话,说得,说得我像是喜新厌旧之人。”蔡霈休一笑:“那便是我倾慕于你,如何也离不得。”钟柳函拍着她背道:“那倒是,姐姐现下像个孩子。”蔡霈休不满道:“哪有那么大的孩子?”
“我怀里这个不就是?”钟柳函笑笑,揉着她耳垂,“还是一个越大越爱哭的孩子。”
蔡霈休听得羞赧,摸上她腰际挠了两下,钟柳函吃痒往后躲,蔡霈休趁机抚上她唇瓣,之后起身道:“你唇干了,我去给你倒杯水。”钟柳函呆呆抿着嘴唇,双颊透出红晕,半晌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