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忆在见到唐景初时,心下便在思索计策,他习武虽杂,但都有其模样,自己多半不是对手。加之带着喷筒,此物威力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又见唐景初身边还有帮手,心头不禁打突,面上镇定自若地讥讽唐景初,脑中飞速计算着如何能使三人更好的逃离。
唐景初当初未拿到玄天铁盒,却是不信钟明熠当真舍得,让其中至宝与书阁一同化为余烬,奈何兵卒在天衍宫搜寻多日无果,心里始终耿耿于怀。唐景初站于瀑布之下,听着手下人汇报,抬眼见这日以继夜转动的风车,暴喝一声,对着水面“呼呼”打出十掌方才泄恨。
水龙吟机关制得巧妙,本就是卫清子当年依据天衍宫地势,命人暗中建造,若是后人遭逢劫难,也能有一线生机,唯有宫主与水部之主可得知开动之法。
此机关引水流进入挖设暗道,以此抬升水面,石门随之打开,在出口处又有一道机关,只需几人合力将锁链拉出,用铁钩挂住崖顶的铁圈,暗道内的一道闸门就会升起,水流全数涌入洞中,推动无数大石砸下,水石因此灌满山洞,封死去路。而追兵要是不慎拉出瀑布这边的锁链,就会触动另一道机关,入口的闸门随之放下,再无路可言。
唐景初瞧出这机关有古怪,却又无计可施,此路不知通往何处,那些逃走的天衍宫人只能留后再寻。若不是钟明熠死了,之后又拿下春榆城,今次耗费如此多兵力却一无所获,林大人定然要治罪严惩。
如今遇到程忆,唐景初心内自是狂喜,又岂能轻易放过,定要将她抓回去,以便引出其余人等。
程忆吃准唐景初不会放过自己,又听吴不得扬言针对蔡、宋二人,知道三人若在一起,定当难逃此劫,于是暗下决心,施展轻功往幻阵处跑去。瞧见唐景初一人追来,程忆知计策已成,故而一面躲闪火弹,一面暗算步数,偷偷更改阵法运转,又在唐景初以火弹伤了自己后,循循善诱,消解其顾虑,引入阵中。
待程忆再次转过粗壮树干,唐景初到了近前,哪里还能找见她身影,顿时醒悟,可惜为时已晚,一阵风过,猛然回首,却见钟明熠长剑斜指,风卷大袖,双目如炬,瞪视过来,吓得唐景初面色惨变,转头就跑。
程忆站在不远处看着此幕,冷哼一声,忧心蔡、宋二人,简单止住流血手臂,便即返回原处。
她见这两人大敌当前,仍能不变神色地施以巧计退敌,蔡霈休将人心性拿捏十足,言辞轻松,乱其思路;宋寄悦心思细腻,总在恰当时配合,扰其判断。不由暗赞两人作为。
这山林内的阵法尽破,此时在回城路上,风雨见小,黑黢黢山野间笼罩一层灰烟。蔡霈休双眼半阖,头垂向一边,连唤她几声也只回了一声,分明已陷入昏迷之中。
宋、程二人于是不敢耽搁,瞥见下方田野,忙使轻功奔去,寻了一个草垛后暂做休憩。两人将蔡霈休扶着坐下,宋寄悦当即盘腿运功,为其疗伤。程忆贴着草垛探头看向四周,半晌过后,并不见人追来,取出药丸服下,转眼见二人头顶有雾似的白气散出,知晓已至运功关键时刻,提了几分心神,伫立听察,若有意外,也可及时出手。
但见两人头上的白气越来越多,宋寄悦眼皮抖动,额上聚起两道褶皱,右掌一收,伸指点上几处穴道,蔡霈休则两颊发红,嘴边流出鲜血。
程忆看向蔡霈休,神情颇为复杂,钟柳函的信中除去安排众人转移别处,便是希望她能帮忙看着蔡霈休,可眼下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倒叫她为难。
钟柳函平日少有为谁用心至此,想起当初唐堂主所说,心下庆幸于蔡霈休福大命大,没有真的身死临柏崖下,又不免忧心二人之后道路该如何走,女子相爱本就难见,天衍宫如今又成这般,说到底蔡霈休也是习国的君侯,真的愿放下过去的荣华富贵,甚至与朝廷为敌吗?
见宋寄悦收掌,程忆暗自叹息,前路漫漫,从来分离多于同行,自己现下担忧这些,也不过庸人自扰,平添愁绪。转瞬便收敛心情,扶蔡霈休起身,再次赶路。
才走两里,程忆蓦然止步,望着四下,问道:“你可有听到一阵埙声?”宋寄悦神色微愣,倾耳去听,视线缓缓移下。她从方才就觉周遭声音比以往小了许多,现在想来应是耳力受损,便摇了摇头。
这埙声似有若无,要是认真听着,叫人甚觉烦闷,不觉升起悲戚之感,眼下入城要紧,程忆也不多想,继续前行。
两人带着蔡霈休走到外郭,就听远处响起锣声,很快就看到当先的骑兵举着旌旗,一队人马携风带雨而来。程忆瞧见前方队伍前一人,略显惊讶,忙拉着宋寄悦退到暗处。
人马临近,混合腥臭迎面扑来,骑兵踏着泥土杂草行过,之后的步兵步伐稍缓,铁器擦撞发出声响,每个人皆横眉厉容,却也透着或多或少的疲惫。
程忆神情缓和,微垂着头立在角落,等到兵卒悉数入城,方叹道:“走吧。”宋寄悦只以为她顾虑身份不想被人盘问,便急走两步到了前面,守城兵卒询问之际,也先开口作答。
谁料在这南安城,竟还能见到当年的故人。程忆若有所思,见兵卒放人通行,即随宋寄悦进城去了善堂。
蔡霈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耀眼,透过纸窗落地,空中尘烟涌动,桌上的香炉内仍留余香。
天气放晴,蔡霈休知阵法已破,心中喜悦,见身上衣物也被更换,暗运内力,内伤已好大半,想到怕是让宋寄悦消耗不少真气,便起身穿衣,打算前去道谢。
待她前往前院寻人,却被主事告知二人一早就去近郊那边,之后回来见她未醒,拿了物品就又出了门,让她醒后安心养伤,切勿再去奔波。
昨夜能从吴不得手下逃脱实属侥幸,一番比拼内力,蔡霈休今时与他虽说相差已不远,奈何南疆练功之法相较平常武学过于奇怪,更有蛊毒一物,总让人无从下手,倘若费时寻找破绽,就会给其伤人机会,久拖必败。所幸她与宋姐姐皆见过吴不得使招,应对起来亦是多方留意,未曾松懈。
蔡霈休也不敢托大,食过午饭,便回院中运功治伤。
新济、南疆与唐景初皆已到此,昨夜见到那吴不得,更加确信城中蛊毒一事与毒派有关,这南安城背靠黄谷关,要是被攻破,习国西南七城就丢四城,待过了黄谷关和兴州,隆兴与白平二城地处平原,水路居多,易攻难守,也将是新济的囊中之物,南安城绝不能失守。
程忆去见钟柳函前,想到城南的河流,正巧看到摆在桌上未收的宅居图,指尖不由落在城南空处,模仿着蜿蜒流水缓缓滑过,宋寄悦来时见她看得入神,悄然离开,去寻主事备下早膳。
再回来时,程忆从思索中抽离,抬眼见她,问道:“那些中蛊的人,可是都住在城南?”宋寄悦想了想,道:“蔡霈休发现的第一个人确是住在城南那边,其余病人就不知了。”程忆似察觉什么大秘密,笑道:“我们即刻动身去宫主那,待查了这些人住所,便能映证我的猜想。”
两人走时早膳还未做好,宋寄悦赶去厨房,眼下却只余几个隔夜的蒸饼可以果腹。这蒸饼内没加馅料,又因放了一夜,入口寡淡无味,还十分干巴,宋寄悦只觉不合待客之道,深表歉意,欲让人煎热,程忆却不介意,看着手上圆白的蒸饼,道:
“这冷掉的蒸饼只需吃两个,可比四个热着的蒸饼饱肚。”说完,就着茶水吃下两个便罢。
到得宅院,钟柳函与戚铃前来与两人会面,因没见着蔡霈休,钟柳函心有疑虑但没有多问。她拿来两人所需的病人登记册子,自从上一次将军将此事交由她负责,这册子主事也不再拦着她拿走翻阅,程忆看过后,道:“这些中蛊之人果真自城南一带蔓延开来,再往外逐渐减少,我要去河流那边察看后再下定论。”
钟柳函点头道:“你们保护好自己,这些时日劳烦宋姐姐了。”向宋寄悦行了一礼。
宋寄悦听出她言外之意,淡然道:“大家都想早些处理完这瘟疫的事,毕竟人要自己亲自看着才能放心。”
钟柳函一愣,随后掩在绢布下的面容稍稍舒展,微笑道:“会的。”
见着她们离开,钟柳函与戚铃便往后院行去,路上被匆忙找来的一个病人叫住,只听他道:“柳大夫,老三他……他说要去解手,结果半天没动静,我进去就看见他倒在茅房里。我找人一起把他搬到了院子那边,你快去看看。”
这里去院子也没几步路,钟柳函奇怪好好的人怎会突然倒下,那老三她知道,是有腹部绞痛和咳血的一位病人,其食欲不振,一日却要多次出恭,如今竟倒在了茅房内。
待她赶到,已有军医为其把脉,说道:“他是痛晕了过去。”钟柳函松一口气,道:“先把他带去休息吧。”加上这老三,有此症的共有四十五人,钟柳函怀疑他们是中了毒,可到现在也未寻到那所谓的毒物,也只能暂且开些温养肠胃的药继续观察情况。
另一边,程忆指着一条巷子道:“从这里往左转,然后右转过桥,经过两户人家,再从韦记裁缝铺借路,出了它后院可快些到城南张员外的宅邸,绕过去就可看见河流。”宋寄悦疑惑望来,惊异于她怎知这条路可以更快过去。
程忆见她神情,笑道:“城南这边的宅居布局我大概记了下来,而第一个中蛊的人是距张家十里路远的王氏。”她说得倒轻巧,直把宋寄悦震住,明明那宅居图她只看了一刻钟的功夫,如何能把这些记住?
有程忆指路,两人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到达城南河堤。程忆折断一根弯长细竹,点着河面道:“这河水自东向西而去,要查这水中情况可有些犯难。”
河水每日都在流动,此时见到的水已与上一息所见不同,就算有什么毒物,只怕早已被冲走。宋寄悦微微蹙眉,瞧程忆拿竹竿在河水中翻弄,猛然想到蛊人体内的金虫,道:“敢问前辈,那蛊虫可是离体就亡?”
程忆道:“这却不然,有些蛊虫离体亦能存活,需取罐涂药封存,或以烈火灼烧才可杀死。不过蛊虫一旦放出便会自行寻找适合的生物寄宿体内,以此汲取其血肉壮大自身,直到生物被折磨致死,榨干最后一点血肉,才会破体而出,再去找其他生物寄宿。”
宋寄悦身体一抖,想到那金虫就有些冒冷汗,开口问道:“那如此说来,即便不是人,蛊虫也会去寄宿?”程忆道:“确实如此。”
宋寄悦看着她手中竹竿,忽地笑道:“时值春末,风和水暖,正是鱼产子的好日子。”程忆一听,当即明了:“我知道五里外有个鱼市,不过瘟疫横行,这些日子,该有不少鱼没有卖出去。”她们此次来是为寻蛊虫源头,只要从鱼中找到蛊虫,就可明确蛊虫是被人下在河流中,那么之后的防范就好做了。
两刻钟后,鱼市内几户人家的家门便被敲响,两人循指引去往三户渔民家中,得知因买鱼的人少了,抓来的许多鱼都被养在自家池塘中,程忆又逐一询问近日死鱼情况,有一户渔民当即哀叹自家塘内的鱼五日过去死了大半,到如今就没剩多少。
程忆细细一想,在三家各买了数百条鱼,活鱼死鱼皆要,就让渔民叫上家中好手,挑选出活鱼与死鱼,又分两批人围着池塘杀活鱼剖腹,剩下的将死和已死的鱼堆在一个大木桶中,程忆将三瓶香丸扔入架起的篝火,不一时,一股异香就在空中满溢,于是叫人拿蒲扇把香气扇向木桶。
宋寄悦在池塘边盯着人杀鱼,浓烈的鱼腥味让她几欲作呕,偏头喘了几口气,正瞧到程忆那边所为,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未曾想,接下来的一幕让她不禁打起寒战。
那木桶有一丈高,需五个人才能围拢,死鱼几乎堆了大半桶,算下来也有上百条。随着异香飘进桶内,慢慢地就有一点白色出现在桶面上,很快就由点汇聚成了线,再由线到面。
宋寄悦初时离得远未看清,待她定睛看去,猛抽了一口冷气,又因此吸入大股鱼腥气,忍不住干呕出声。
但见那木桶缝隙间,不少白虫蠕动挤出,逐渐爬满木桶一圈,之后又纷纷掉落,朝着香味处爬行,宋寄悦脑中不断闪现画面,起先是手足,接着全身都跟着颤抖,心中打定主意,以后到死不会再碰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