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风的三人,见到此景早已吓得跳远,程忆神态自若,捡起蒲扇继续扇着,躲远的三人都是渔民,见留她一人又不太厚道,一个男子出声道:“这位大姐姐,那些虫看着不是什么好的,你还是离远些吧。”
程忆视线越过篝火望去,仔细看来多为蛆虫,那蛊虫又与其十分相似,辨别起来倒有些烦琐。
她正自思索,便听池塘那边一声喊,却是一个老汉从剖开的鱼腹中,发现一条半指长的白虫,宋寄悦此刻也不管什么害怕,蹲身抽出匕首,就将那扭动的白虫挑出,之后装进备好的瓷瓶。
程忆见她那方颇为得手,就听“滋滋”声响,伴随着一股焦香味传来,扭头看去,但见那些白虫已爬上竹笼,有部分落入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她忙放下蒲扇,取一截竹竿开始翻弄,若是蛆虫,就拨进火内,若是那蛊虫,就装入瓶中。
三人见她面不改色地翻着一堆令人作呕的蛆,皆是瘪嘴皱眉,不得其解,一口唾沫都未曾咽下。
程忆一人面对这数以百计的蛆虫,可算是挑花了眼,原是想叫三人帮着一起,又见他们如此,倒不好过多为难,只装了两瓶便作罢。
眼见没有白虫再从木桶内爬出,程忆使锹插在地上,内力催动,连土带草掀起一大块,又将其尽数打入篝火中,遂叫人把备好的油倒入,瞬时炎火高涨,飘出一束黑烟,“噼啪”连响。
木桶内的死鱼渔民自有法处置,程忆又拱手道了几声谢,便去瞧宋寄悦那边情况如何。
这活鱼内发现的蛊虫却不多,杀了上百条鱼也不过找出五只,宋寄悦虽不如先前那般难受,但面上仍没有什么好脸色,程忆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就让他们停止杀鱼。
杀下来的鱼数由渔民总计,程忆又拿出几包药粉交给三户渔民,道:“若你们信得过我,就将这药粉于日头最盛时撒入池中,如此过个三日,可保你们剩下的鱼存活得久些。”那三户渔民今日得她们两位购去好些鱼,已赚了不少,无论这药粉是否有效,此时也是连连道谢。
渔民特地找来附近读书的秀才算鱼,秀才报了鱼数,按大小分作两类鱼,小些的三文,大的则需五至十文,他自埋头苦算,程忆听罢,从背上取下八卦算盘一拨弄,就报了钱数。
她算得极快,那秀才“咦”了一声,仍在地上画格分算,待那秀才算完,正与程忆报的数对上,不由称奇,欲向其请教。程忆笑道:“不过是以推演八卦的算法来反算罢了。”
那秀才对八卦一类却是不通,倒也不强求,只将钱数报给渔民,等程忆付了铜钱,三家渔民就来询问这杀好的鱼要运到何处。程忆只让他们将鱼装上手推车,随她们回去就是。
回去路上,程忆换了宽敞街道行走,一路下来倒是敲了不少户人家的门,以宋家善堂名义将鱼分送出去。到得善堂,这鱼也还剩半筐,宋寄悦就让管事交由厨房那边处理。
这时刚至午膳,宋柏见人回来,让人将饭菜备好,招呼两人用饭。宋寄悦回房洗漱一番,又换了身衣衫,方至厅内,一眼就瞧见摆在桌上正冒着热气的鱼汤,不由得脚步一顿,缓了缓神才走过去。
蔡霈休见到二人,脸上一笑,忙请她们入座,又给四人各盛了一小碗鱼汤放在一侧,宋寄悦双唇紧抿,目光始终不落在上面,取筷正欲夹一份凉拌笋丝,就听程忆赞道:“这鱼汤甚是鲜甜,不知是如何熬煮?”这却问到了宋柏的心头,遂与她详尽道来。
宋寄悦闻言微惊,顷刻偏头看去,但见程忆端着瓷碗,又舀了一勺鱼汤喝下,感知到身旁视线,侧首对其笑道:“这汤真是不错,宋小姐可要多喝些。”宋寄悦愣愣地颔首,俯视手边鱼汤,禁不住皱了眉头,大有厌恶之感。
蔡霈休看她面色欠佳,轻声问道:“宋姐姐可是身体不适?需不需找个大夫?”宋寄悦把盛着鱼汤的碗推到她面前,冷脸道:“你伤势未愈,我这份给你补补。”蔡霈休疑惑地眨眨眼,见另外两人此时已望过来,只以为宋寄悦今日不想喝鱼汤,面上笑笑,不再多言。
四人之中,唯有宋寄悦艰难地吃着这顿午饭,待碗筷撤下换了清茶,蔡霈休早将想说的话在心里过了几轮,便问程忆二人今日出去的事,程忆笑着简单说了,又将装有蛊虫的瓷瓶取出,也叫蔡霈休与宋柏认认。
蔡霈休看着瓶内一只叠着一只蠕动的蛊虫,瞬时明了宋寄悦见着鱼汤时的心绪。新济驻军在河岸,占据河流上游,确是容易下手,只是从未想过他们会使这些下劣手段,她忽想到父亲,又觉这般才符合毒派人所为。
程忆收了瓷瓶,便要赶去向钟柳函复命,蔡霈休听她要去近郊那边,忙说道:“我也去。”程忆看她一眼,正欲拒绝,却听宋寄悦开口道:“我现下有些累了,就由你随前辈去吧。”程忆倒也无话再说,默然颔首应下。蔡霈休心下一松,对她躬身一揖。
两人再去,却是只有戚铃一人过来相见,说是那晕倒在茅房的许老三醒来后是身子不热,肚子也不疼了,直嚷嚷着要吃饭,一口气便干下两大碗。钟柳函想着他这异状是出恭后才出现,就叫人把茅房的恭桶给搬了出来,她和几名军医是围着那恭桶闻臭看了半晌,管事的又叫了城里的两位老大夫过来,把那许老三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接着两位老大夫也去围着那恭桶打转,口中念叨诸如“不应该”“稀奇”“怪哉”这类词。
原是那许老三,不知怎的,从肚中拉出两条奇怪的红虫,那红虫竟还是活物,顶着一对触须,在恭桶中扭来扭去,分外有精力。几人也不顾污秽,把那两条血虫从粪便中取出封罐,接着就转去药房研究此怪症。
蔡霈休仔细听着,随即问道:“这红虫会不会是没见过的一种蛊?”戚铃笑道:“这点不用担心,若是蛊,早些就会被我们察觉,倘若都能像许老三这般排出,倒也省了我们不少气力。”
“那与这蛊虫却有几分相似,你们或可从这方面入手。”程忆拿出瓷瓶交给戚铃,“那城南河流内确是被人投了蛊,这些都是从鱼身上抓的。”
戚铃看了一眼,收进药箱中,道:“我与柳函试过,这蛊虫遇热汤即死,鱼煮熟了吃并无大碍,此次中蛊者多是郊外的农人和一些老人家,既已查明蛊虫源于城南河流,许是他们为省柴火喝了生水,过会儿我再去问问,若真这样,恐怕要叫官府贴出告示,告知城中百姓切勿再饮生水。”说罢,向程忆使过眼色,目光一转,对蔡霈休说有私事相商,便出了水榭。
她们行事坦然,蔡霈休自不会介意,想着戚铃说的喝生水一事,不觉寻思:“春季连日大雨最易滋生虫害,许老三肚中红虫,或许也与这有关。”等她二人回来,便将此猜想说了。
戚铃思索一番,恍然道:“既不是蛊,也不是毒,我们多次诊脉都查不出缘由,若为秽物入体生出的病虫,也有其道理。”程忆皱眉道:“就如那梁柱放久了腐蚀生虫,物尚如此,何况于人?”
戚铃脸上展笑,望着蔡霈休,眼神竟也柔和了下来。她与程忆是从唐百生口中得知二人之事,唐堂主宝贝徒弟得紧,只说蔡霈休花言巧语,骗走了自己爱徒的心,虽说是气话,但也叫她和程忆对其多少有些看法。
蔡霈休方才的一番话却是点醒了戚铃,瘟疫总能过去,蛊虫亦有化解之法,那怪症却是困扰众人许久,钟柳函为此挂心不已,长此以往,身子哪能见好?如今有了思绪,实在叫人悦心,她对蔡霈休自然多了几分好感。
蔡霈休却不知她们心中所想,见帮上了忙,自是回以一笑,态度谦逊。续后戚铃要赶着去与钟柳函说明此事,三人便就此作别。
蔡霈休与程忆行在入城的官道上,远远就见宋寄悦立在城门处徘徊,两人对视一眼,皆有疑惑,紧走了几步过去。宋寄悦抬首见到她们,忧虑未消,沉声道:“新济集结了十万大军,将要逼至城下。”
蔡霈休心头一震,想新济军突然发难,定是因她们破了唐景初设的大阵,这些时日,城中将士愈显疲态,今日虽停了雨,却是不宜出战迎敌。新济既决定白日来犯,定是有了把握,可若守城不出,士气上不免又输一头,委实让人为难。
程忆不多纠结,说道:“眼下我们唯有观了形势再做打算。”心下算着,若是南安城不保,如何也要带钟柳函她们先逃离,哪还有心思去管他人死活?径施轻功,向那西城门奔去。蔡霈休与宋寄悦只得跟随。
三人一路走到西街口,再往前,却见几丈外的城门脚下已设好拒马枪,数名兵卒分列巡视,皆举枪佩刀,容色冷峻,其后便见陆续有火药、土石运上城墙。三人要再想往前已是不能,城外新济军锣鼓喧嚣,间有马儿嘶鸣夹杂尖锐哨声传来,此起彼伏。
蔡霈休正待寻一高处观战,忽听得街道上马蹄声声,三人旋即侧身拐入小巷避让。不多时,一队人打马而至,领头的长须男子手持银枪,背负弯弓,马上挂着几袋箭矢。
那守兵见其赶来,忙一声令下,移走拒马枪,放一队人马出了城。城门打开之际,蔡霈休定睛望去,就听吊桥“轰隆”一声放下,外面却不见想象中的新济大军,唯有那日见到的小将,身后领着数千骑兵。
程忆也瞧着此幕,不由惊讶:“这小将难道是郑怀谋的后人?若非如此,新济岂敢让他带骑兵打头阵?”
蔡霈休听得一怔,她常听父亲与母亲谈起几场战事,耳濡目染下也知晓不少历史名将,这郑怀谋乃济国威名在外的大将,猎户出生,自小上山狩猎,十五岁便赤手杀了闯入村里的灰狼,十七岁夺得武科魁首,后随军四处征战,一步步爬上将军之位。直到今日,蔡霈休尚能忆起父亲在说到此人时的神情,盛赞之余,却又有几分敬畏。
只憾双方各为其主,义军有意招降,郑怀谋誓死不屈,更是怒骂来游说的同村旧友,将人随意打发了。蔡谨本以为二人终有一战,却不料郑怀谋听闻皇宫大火,当即撤军回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之后蔡谨就再没见过他。
宋寄悦见二人皱眉不展,抬眼瞥见鼓楼,道:“从那上面,应能看清城外形势。”这鼓楼已遭废弃,下方只有几名兵卒把守。
三人几下放倒兵卒,未免被人察觉,又裹上头巾,换了甲胄。穿戴完毕,三人溜上鼓楼,程忆翻身跃到瓦顶,依靠飞出檐角遮挡身形,架上“千里眼”往城外望去。
蔡霈休与宋寄悦却自站在木柱后,举目远眺,奈何只能看见两军分立对阵,细处便看不清了。
但见新济骑兵列阵圆中见方,最大的圆外另有四个小圆阵,五个圆阵互为交集,从高处俯瞰,俨然如一朵梅花。
此阵法两人也是头一次见,就听程忆道:“新济竟将铜钱阵与梅花阵相合,陆行松贸然出城迎敌,实在糊涂。”
新济派一个年少小将来叫阵,习国这边若闭门不迎,反倒显得贪生怕死,不仅叫人看了笑话,还平白助长他人气焰,于情于理都该出战,何以到程忆口中却成了糊涂?那陆行松该是方才持枪纵马出城的长须男子,程忆又如何认识他?
蔡霈休满腹疑惑,转眼再看去,但见两军阵前,两道银芒翻飞交错,陆行松快使银枪,枪如龙游,夹马回刺。那小将使的却是一把铜锏,横抵枪杆,旋手挽花,勒绳驱进,见着回马一枪,踏鞍跃起,凌空一锏,径挑陆行松手腕。
陆行松拧身打开攻势,屈膝跪在马背上,一脚缠住缰绳,忽地倒身贴着马肚,枪尖一转,直扫敌将战马的前蹄。小将落于马背,见势猛扯缰绳,战马一声嘶鸣,吃痛引颈,双蹄高踏,险险躲过一击,不由往后退开一步。
两人间距一拉开,陆行松手里银枪可谓如鱼得水,使着甚为应手。那小将一面挥剑攻防,一面趁机催马紧逼,以防让陆行松占了武器优势。如此拆解数个回合,他二人竟稳在马上,任对手使尽招式也未曾落马。
程忆看得心中愈发焦灼,挺身一瞧,就见那大圆阵悄悄开了道口,年少小将正示以弱态,且战且退,往后就是那奇怪阵法。
蔡霈休与宋寄悦看得入神,忽听头上程忆喊道:“鲁莽!鲁莽!”两人猛然醒神,也瞧见陆行松离敌军愈来愈近,不觉为他捏了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