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树丛中,一大团黑影蹿高伏低,时而跃上高处,时而隐入林间,伴随着一阵“簌簌”声响,黑影将近,又一次高过枝叶之际,蔡霈休看清来人确是吴不得,又见他两眼空洞,原本肿胀的半张脸却干枯似树皮,突出颧骨,另半张脸高肿,端是比从前还要可怖。
吴不得瞬息便落到空地,蔡霈休瞧得全貌,但见他歪坐于竹椅上,下方有四名健壮男子,各扛一根竹竿,走得十分稳健,观其服饰,皆穿一身紫蓝相间无袖长衣,下身绣有斑斓图画。
吴不得眼睛虽瞎,但凭气息感知到三人所在,对着宋寄悦,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啐了口唾沫,高叫道:“可让爷爷我好找。”又朝唐景初喊道:“这两女人归我,今夜没了那贱人,看你们还能往哪逃。”
唐景初全数心神都在眼前的程忆身上,只要吴不得与他不冲突,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拿人便是,淡然道:“吴师兄要如何玩,小弟都无异议,这阵法却不能叫她们破了。”转而又笑道:“既然程堂主在这,那些逃出来的天衍宫人想必也离此不远,听闻当年那个孩子大难不死,后来还被师父收入门下,不知现下可在这附近?我身为师兄,自当要与这位师妹见上一面,也好表示表示,以彰同门之情。”
蔡霈休听此番话,知晓他口中的师妹是在说钟柳函,眉头微蹙,比先前吴不得一番话还叫人生恨,真想先一剑刺死了他。
那边程忆在他话音落下就嘲笑道:“天衍宫教养你做人,你却偏要去给别人当狗,从来一仆不侍二主,唐堂主可没有如此忘恩负义,背后插刀的徒弟,你怎么还有脸姓唐?”
唐景初哼了一声,拍击手中圆管,脸色愈显阴沉,道:“看来只能先请程堂主随我回去,我那师妹才好露面了。”
说话间,但听“啵”的一声,圆管内喷出迅疾火弹,程忆神情陡变,猱身滚开,翻手收了罗盘,眼睛一瞄,径往林中掠去。唐景初笑道:“术数堂之主也有逃跑的一天。”一晃身,追了出去。
蔡霈休眼见那方乃最后两处幻阵所在,心生计较,执剑便追,忽地一道身影逼近,拦在身前,只听吴不得厉声喝道:“把这两个娘们给老子捆了。”接着吹响短笛,那隐在暗中的蛊人跳下,一眼望去,却有五人。
宋寄悦知她伤势未愈,挥剑踹开近身一人,落到她身侧,手一展,侧首低声道:“这五人我先拖着,你设法阻了他吹笛,将人钳制。”蔡霈休微一颔首,就见有三个蛊人扑来,宋寄悦倒转剑柄,伸掌劈出,真气如旋风般狂涌,霎时打出十余掌,将人逼到三尺外。
蔡霈休躲过一个蛊人飞来锁链,在锁链又一次落下之际,一脚踏出,死死踩下,就听笛音一转,蛊人收紧锁链,借势冲上。蔡霈休目光一闪,握剑直刺出去,远处吴不得眉头一皱,唯恐旧景重现,叫她串了葫芦,猛嘬一口气,吹出顿音,那蛊人身形顿止,反去伸手抓剑。
一瞬间,蔡霈休转剑收回,起脚震起锁链,缠卷在手,扎稳马步,猛然使力甩出,赶来的另一蛊人避之不及,撞出丈许。吴不得纵览全场,又需分心控制五名蛊人,到底不如蔡霈休灵巧,见她屡出奇招,索性操纵五人,先拿了更为可恨的宋寄悦,再抓她也不迟。
蔡霈休见状,借天上闪电瞅准时机,弹指射出两股劲气,吴不得但觉嘴上一痛,手中短笛已断成两截,吐一口血沫,顿时怒极,干枯脸皮褶皱满布,捏碎短笛,喝道:“臭娘们敢伤我。”起身内力一发,竹笼中毒物嗖嗖飞出,劈头盖脸地砸来。
蔡霈休虽无异色,但眼前之景仍让她头皮发麻,举剑疾刺,连连后退,寻隙瞧吴不得坐回椅上,口中发出声声怪叫,再见那五个蛊人对宋寄悦发起围攻,不由微微一愣。
她本以为吴不得是依靠短笛操纵蛊人,如今短笛已毁,蛊人仍受其控制,想来与秦前辈以音伤人一般。正自思索,不料吴不得怕她寻出破绽,忙使抬轿四人上前捉拿,这四人虽不似蛊人那样不知疼痛、疲惫,却也不会那么好糊弄。
蔡霈休暗运体内真气,摆出守式,这四人手中却无兵刃,走出数步便即站定,她瞧着古怪,腰腹处隐隐作痛,握紧清一剑,丝毫不敢松懈。便在这时,一人当先出声高呼,其余三人随之呼喊,声音如浪叠来,尽数钻入耳中,直冲得人神魂激荡,再无思虑之能。
一切来得奇快,蔡霈休双目一呆,只觉天旋地转,余音不绝,耳边嗡嗡做声,踉跄几步,恍惚间,瞧见一只大手抓来,使力欲拦,却不想在外人眼中,不过拿手软趴趴地搭了上去。
这次出现的蛊人也与当初不同,气力出奇的大,宋寄悦飞身踏上蛊人双肩,挥剑朝他脑门插下,却是如何也没能找到藏身蛊虫,但听那蛊人一声嘶吼,出手欲要来攥她双足,宋寄悦皱眉拔了长剑,才脱困境,忽听此起彼伏的人声,片刻晃神,背上挨了蛊人一击,扭头就见蔡霈休情况,骤喝一声:“蔡霈休!”
这声喝便如当头一棒,蔡霈休登时惊醒,察觉双臂被人拿住,拧身扫出一脚,攻向身后二人小腿,忽又伸手扣住身侧人头巾,屈膝顶向他眼眶,那人神色陡变,忙横臂抵挡,蔡霈休眼神倏厉,缩手奋力拉扯,“刺啦”声起,右臂衣袖被撕下,待挣脱桎梏,引气拿回落地清一剑,当即反手握剑划出。
四人见状,后跳几步,默然对视,提气又欲呼喝,蔡霈休哪能再让其得逞,真气封住双耳,一式“志同道合”使出,接连抹上二人颈项,鲜血瞬时飞洒。
“呔”吴不得大喝一声,蓦地奔来,口中吐出一口黑烟。蔡霈休忙闭眼后掠,但觉双目刺痛,一时不好睁眼。
吴不得狞笑道:“本想活捉你二人好生折磨一番,你们既不识好歹,那我也只能先杀了炼蛊,之后再慢慢品尝其中滋味。”
宋寄悦听得阵阵恶寒,怒极反笑,扬声道:“我倒好奇你这臭皮囊下,装着些什么腌臜破烂,识相点自己动手剥去,也省得脏了我们的手。”谈话间,飞剑把一个蛊人钉在树干上。
吴不得本就爱讨些口头上的花花,一个白眠香便也够了,今次在宋寄悦这又被讥讽一番,对其大起杀心,势必要将这女人炼成人蛊,当即嘬嘴吹出高昂之音,那蛊人拔掉长剑,与另外四个蛊人发出阵阵低哑吼叫,周身溢出黑气,身形如电动转,更为敏捷。
蔡霈休心觉不妙,在一男子徒手抓住剑身之际,运劲震开,手自腰间取出竹哨,灌注真气用力一吹,发出尖锐脆响。宋寄悦眼见蛊人稍顿,后复攻来,耳边响起细微嗡鸣,抖剑荡出银亮水波,只听一声清啸,长剑贯穿一个蛊人胸口,剑尖处赫然是一只金虫。
金虫离体,蛊人倏地软倒,只余一张人皮挂在剑上,宋寄悦心下嫌恶,眼中却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怜悯,再瞧又有蛊人吐黑气逼近,忙翻身跳开,凝神倾听金虫声响。
原是蔡霈休见蛊人并非只用笛音控制,不禁想到雪风居驯养的白鹭,虽不知操纵之法,但与声音定是有干系,若扰乱其声,应也有几分效用,故而有此尝试,未料误打误撞,竟真让她寻出破解之法。
这金虫深藏于蛊人体内,在收到吴不得指令后,自身会扇动薄翼,发出一种常人难以听到的声音,以此来控制蛊人动作,因白眠香修炼自家玄功,虽瞎了眼,却耳力通神,便能闻声定位,轻松化解此法,吴不得与她对上,自然处处受制于人。而蔡霈休用哨音扰了吴不得指令,金虫一时难辨其声,不免焦躁,翅膀扇得就愈急,声音即便再弱,也被全神贯注的宋寄悦察觉,是以能一剑破敌。
吴不得面色阴沉,嘴中吹出的声音越来越细,锐如银针,蔡霈休微一皱眉,急转如风,使“登云步”一脚踩上一人鼻梁,突出包围,真气注入哨声,愈发嘹亮。
如此内力相搏,蔡霈休暂且不能视物,需分神抵挡二人攻势,哨声又断不能停,内力已是运转至极。
两道声音相互交缠撞击,一如宝剑出鞘,一如凤凰高鸣,一人声音升高,另一人立又盖过,始终相较不下。
那两名男子此时已是抱头滚地,连连呻吟,一旁的宋寄悦亦不好受,强忍下封闭听觉的念头,去找寻那些蛊人体内的金虫声响,双耳渐渐渗出血丝,倏然催掌拍在蛊人颅顶,真气灌涌,揪出金虫绞碎。
吴不得瞧形势有变,蓦地一转攻向,内力直冲蔡霈休而去。蔡霈休已有防备,长剑插在身前,哨声趋急,两道真气凌空相斗,响如闷雷,“砰”的一声,自二人中心炸开,余波一震,周边雨水四散飞溅。
蔡霈休连退三步,险些要喷出一口血,吴不得虽只退了一步,受的内伤却也不轻。蔡霈休摊开手,眸中异色稍纵即逝,暗暗压下心绪,将手握紧,挺身笑道:“还要来吗?”
吴不得听她气定神凝,心下生疑,这最后一击下他也未能幸免,蔡霈休如何也不该无事。没了声音操纵,剩下三个蛊人退回身侧,吴不得念头一转,心想:“她伤的定是更重,待我诈她一诈。”念及此,倏地一条毒蛇掷出。
蔡霈休提气上前,正欲拔剑,半空中寒光一闪,宋寄悦斩断毒蛇,落到她身旁,冷然道:“现在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扒你的皮?”蔡霈休左手握住剑柄,绽出笑容,徐徐道:“兽皮尚且还有用处,宋姐姐要这丑陋的人皮作甚?”
宋寄悦淡淡地道:“当然是扒了看下面装的什么,你看他脸一半皱一半肿的,活像个没揉好面的馒头。”
“这还真是。”蔡霈休此刻双眼恢复,仔细看了看,笑道,“不过我看更像那水鬼,不光脸,这身上,这脑子里都是水。”
宋寄悦皱眉道:“我看不像,这不是还有半张脸明显水不够吗?究竟更像什么呢?”
蔡霈休道:“反正不似人。”
她二人自顾谈笑,浑然不将他人放在眼中,吴不得脸皮皱得更紧,肿起来的一边却是泛着紫红色,伸指叫骂道:“今夜老子非杀了你二人不可。”话音一落,被手下男子拦住,低声告知看见蔡霈休正悄悄将什么快速塞到宋寄悦手中,脸上十分轻松,显出胸有成竹模样,宋寄悦则神色淡淡,在摸到手里物品时,不由微惊,瞧她一眼,转头望过来的眼神甚为坚定。
吴不得担心二人故意激将,再用那不知是什么的暗器对付他,想到当日白火令致他失去双眼,心内犹疑不定,忽听蔡霈休又道:“怎么?不敢来了?堂堂毒派尊者,就是这般胆气?”
此话十足挑衅,余下两人将她神色瞧在眼里,先前又被她所伤,纷纷用着南疆话让吴不得小心有诈。在蔡霈休说出这番话时,吴不得已是十分信了六分,如今他瞎了眼,行事更为谨慎,全赖手下人当眼使唤,听他们这般说,心里又信一分。
两方正自对峙,忽听树丛内“沙沙”作响,众人俱提心神,扭头望去,蔡、宋二人神色一松,吴不得感知到是另一个女人,却不见唐景初,不由惊异。
程忆右臂被火弹打中,脸上挂伤,看着不免狼狈,见她二人尚在,忙赶过去,近身才虚弱道:“唐景初被我困在幻阵内,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蔡霈休面上大喜,极力憋着声道:“唐景初死了。”
吴不得支耳听着她们对话,程忆说得太轻他也只听到“唐景初”“幻阵”五字,可蔡霈休说的那五字却偏偏叫他全听进了耳中。尽管她很快掩饰,还是被他听出了声音中隐含的喜悦之情,不觉脸色大变,心下骇然:“若连唐景初都葬送在这女人手中,如今他一对三哪还有胜算?”
蔡霈休此言一出,程忆虽不明白用意,但只微微颔首,转眼看向吴不得,宋寄悦随之道:“识相些把皮留下,或可饶你一命。”
吴不得咬了咬牙,想到圣坛斗法在即,今夜就算能杀了三人,自己定也要受一身伤,实在得不偿失,冷冷道:“这次就先放你们一马……”话未说完,手下两人便见宋寄悦神色狠厉,欲要掷出一物,吓得两人抬起吴不得就往林中跑了。
宋寄悦见人跑远,扔出手中碎成几片的竹哨,忽见蔡霈休弯腰咳嗽起来,哇地吐出鲜血,单膝跪在地上,腰腹处原本在好转的伤口俨然已裂开。宋寄悦当即要给她治伤,蔡霈休拦道:“先离开这。”
眼下三人身上都带着伤,蔡霈休尤甚,程忆与宋寄悦各扶着她一只胳膊,这才往林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