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霈休与宋寄悦自夜跨过大湖,两匹马仍自休憩,于是星夜兼程,匆匆离了定河县,赶至南安城外。两人施展轻功潜于一处山头,望着十几里外驻扎在河畔的新济军,心中不由生疑。
按理春分已过,即便调备粮草也该完毕,若是趁南安城瘟疫之时来犯,不出半月就有望攻破,可新济军却迟迟未动,时日愈久,待过了清明,瘟疫也将全消,到时再进攻可就难了。
蔡霈休想不明其中机要,只好与宋寄悦先返城中,一路上,两人就此事谈过几次,都觉凭林午等人谋略,岂能不知这些道理,恐新济留有其他后手。若是真行那拖延之计,以此消耗将士士气,却也未听闻新济派人到城下叫阵,倒叫人心中甚为不安。
两人入城时已过正午,便先去善堂与宋柏一见,三人再议起此事,却听宋柏道:“每日城中发现的患疫病者数量并未消减,近几日还有反增之势。”两人闻此一惊,不怪守城兵卒神色愈发沉重。蔡霈休思忖道:“天气渐暖,何以会不减反增?”宋柏摇头道:“这倒是不知了,我与钟姑娘也曾聊过,她只说气候不明,过段时日将接连阴雨,寒湿之气大盛,算来也就在这几日。”
蔡霈休闻言,道:“事不宜迟,还要劳烦宋前辈带我再去一次近郊,我欲与阿熙单独详谈此事。”宋寄悦点头道:“我们始终不是大夫,确该多问问。”
宋柏与钟柳函也是因蔡霈休才有所往来,她二人情谊深厚,如今得她此言,当即动身。三人到了宅院,再经宋柏与负责人说明来意,便使人引蔡霈休去往西处的别院等候。
此处远离前院,绿荫带水,却是十分幽静,蔡霈休坐于水榭中,遥遥望见钟柳函穿廊行来,忙起身整衣捋发。
钟柳函见蔡霈休安然归来,心下舒了口气,侧首与身旁之人道谢一声,待那人离开,方行过拱桥,进入水榭。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廊道,相距六尺有余,蔡霈休观她眉眼间益显疲顿,自是忧心不已,待要询问,就听钟柳函道:“我怀疑一些人中了毒。”
眼下瘟疫之事才是紧要,蔡霈休自也把私情搁置一旁,蹙眉道:“这是何意?”此般猜想在钟柳函心内已存多日,由于未有证据辨明,她也只与戚铃提过。如今蔡霈休回来,便与她道出:“你走后,就有三人愿来试药,不出七日即见好转,其他人见此情况,陆续告知要换新药服用。姐姐曾说这莲花乃解毒之物,那时我便起了疑心,前几日到现在送来的病人,除去发热不退,更有水肿、肌肉溃烂之症。”
蔡霈休道:“你以为,一些病症并非瘟疫所致?”
钟柳函颔首道:“瘟疫乃戾气入体致病,只要分隔治疗,后使风寒医治之法,以生姜、甘草为主,配以白芷、苍术诸药煎服,病人心怀舒畅,服药卧床出汗,若能治了热病,便有望痊愈。但如今送来的病人,即便用药物之力降热,过了一夜又将复发,且咳血不止,腹部绞痛。我用新药喂服,也不见效,如今需找出是哪种毒物所致,才能对症下药。好在因瘟疫爆发,这些人近来都是在家未出,姐姐既然回来,我想请你去病人家中察访一番。”这事尚无根据,钟柳函亦信不过外人,所幸蔡霈休赶回,让她能放心将此事交出去。
蔡霈休道:“我让宋前辈去问他们要一份这两日病人的原住之所。”想着早去察看,或可找出更多有用之物,当下便要过去。
“姐姐。”钟柳函将她喊住,望之一笑,“你先前可是有话要与我说?”蔡霈休反身佯怒道:“你让我顾好身体,自己却不多注意休息,更清瘦了。”话毕,不由一愣。
以前,她每次回家,苏锦宜总会这般说,如今自己说来,竟也体会其中心绪。
钟柳函笑容倏收,目光转向远处,轻声驳道:“我只是长高了。”蔡霈休一听,笑问道:“是吗?不过九日,你让我看看长了多少?”
钟柳函秀眉微蹙,右手揪着衣袖,却不作答。蔡霈休此时也不急离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钟柳函被盯得愈发脸热,终是败下阵来,瞪了一眼,嗔道:“姐姐快走吧。”蔡霈休道:“我心里想你,多看几眼都不成?”钟柳函回道:“人也见了,正事要紧。”蔡霈休道:“好吧,我真走了,会尽快给你答复。”
钟柳函盈盈起身,叹气道:“我不想与姐姐只能这般见面。”蔡霈休笑道:“我明白,都会过去的,你莫累着自己。”
钟柳函点头应下,两人相隔丈远,如此先后出了别院,即告别分离。
蔡霈休去前院寻宋柏等人,之后由他开口,得了负责之人许可,一同去书房抄写了一份册上的病人身份及住所带走。
虽此次瘟疫控制得当,但光是这两日,还是有四十余人发病,蔡霈休誊写之际,使内力翻到前面几页,快速阅了一遍,忙拿镇纸压下。
一个时辰后,三人回到城中,蔡霈休看着纸上内容,问道:“宋前辈可否向太守借来一份南安城舆图?”宋柏想了想,道:“这可巧了,杨田前年整理城中户籍之时,叫人画了幅宅居图,城中街道、屋舍皆在其中,舆图不好借,宅居图可是随处有卖。”
蔡霈休听来只觉新奇,宋柏续道:“你也知习国每两年就要各城呈上一份户籍,南安城在二十二城中也属大城,城内人口逾五十万,每年迁进移出的人亦在上万数。杨田为城市经营及户籍整理之便,耗费三月让人画了宅居图,之后若有变动,也可一目了然。后来为使往来各地的商贾了解城中容许贩卖区域,官府便公开出卖宅居图,未想城中坐商也经此图选择开店位置,城内百姓和外来之人则依此图游玩,倒使市场更为繁荣。杨田去年还另让人策画赏玩道路,绘的图可卖了不少银子。”
蔡霈休只知各地会有一些商贩,以绘一些简略居图出售,不想南安城太守竟会让人绘了详整的一城宅居图,不由赞道:“此图便利一方百姓,实在难得,或可全国效之,以为常法。”
宋柏笑道:“不仅如此,此次瘟疫能如此好的控制住,也因这宅居图之功,官府按户巡察,不容许一处错漏,人也难躲藏起来。”蔡霈休一惊,道:“那真是一图多用,大有作为。”
那宅居图善堂便备有一份,宋柏知两人尚未用饭,一回去,就忙使人去烹煮饭菜。宅居图铺满一张桌面,宋寄悦取朱砂入水研磨,蔡霈休挽袖提笔,一一将病人的住所标出。
方将笔搁下,宋柏走进屋中,见二人垂首凝神,看得认真,笑道:“此事急不来,先去吃饭,待会儿才有气力不是?”
从图上可知,这两日病人分布于城中各处,并无迹可循,来回奔波察访耗时耗力不说,也易出现疏漏。食过午饭,三人一合计,便划好三片区域,分头作为。
此事只为钟柳函推测,暂且不宜过多声张,然而各处屋舍皆已贴了封条,又有官兵把守,宋柏欲去与杨田一番详说,蔡霈休也知此事瞒不住,若能使太守等人相信,也能处理得宜。却不知宋柏使了什么法,还真叫他拿到了太守盖章的特许文书。
当蔡霈休搜寻半日回来之时,就见善堂外停有一架青蓬马车,待进入堂内,但见宋柏与一着藏青文士服的男子于厅中论事,蔡霈休观其服古朴清雅,流云暗缠,心中已有猜测。
宋柏远远瞧见人来,起身道:“这便是我与你说的柳姑娘义姊。”又与蔡霈休说道:“此乃南安城通判,朱大人。”蔡霈休拱手拜道:“民女见过大人。”那男子捋须道:“此次我得杨太守之命,来问你有关瘟疫之事。”蔡霈休道:“民女定当言无不尽。”
这朱大人问了今日察访一事,蔡霈休也只看了五家院舍,却是没查出何异状,当下便也悉数道来。如此谈了有半个时辰,与宋柏将人送走后,蔡霈休笑问道:“杨太守?”
宋柏笑道:“我们要查城中屋舍,便只能与他道明缘由,他说要亲眼见了再做决断。”蔡霈休疑道:“那文书之事?”宋柏道:“有我作保,再有官兵陪同,他现在还要去讯问官兵今日之事,你方才说的话,若被查出愚弄太守,我们就要在官府大牢相见。”
宋寄悦去往城西临郊搜索,路上来回就需一个多时辰,待她回到善堂,已是月挂枝头。因她所查多为前日病人屋舍,屋中贴身物品已被官府烧毁,饶是掘地三尺,恐也难寻出什么毒物来。
如此又过三日,蔡霈休察访之时,却听邻舍传出惨叫,但见一人倒在树下,面红而青,口中白沫吐出。众人见此一幕,无不大骇,军医忙上前诊脉,摇头道:“不是瘟疫。”
众人神色舒缓,当即就要带去医馆治疗,蔡霈休但觉有异,伸指点了那人穴道,沉声道:“送去近郊宅院。”只因此人看似像中毒,却让她想到,当时在天阳石窟中那妇人惨状。
军医道:“救人要紧,你们先送过去,此事我去禀告太守。”众人得太守命令,除随蔡霈休搜寻毒物,更有监察之责,军医此话一出,这才抬人赶往宅院。
众人到了宅院,蔡霈休暂被带下去歇息,谢过端来茶水的侍从,恰也有些渴意,抿了几口就放下茶碗。常人临事多露惊慌,她则愈显镇静,此刻脑中思绪急转,端坐等候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那侍从一去复返,说是王将军请她去花厅一见。蔡霈休到时,见着厅内二人,不由面上一愣,却是王逸外,钟柳函竟也在场。
王逸今日来近郊本为了解病人身体状况,钟柳函正与几位军医携诊籍告知近况,却逢官兵带病人奔来,闻此消息,一行人转去庭院。钟柳函见那人情形,心下不由一沉,忙叫其余人止步,自己独自上前,诊脉过后,又让人将其抬入屋中。
随行几人就见她一番施针,又叫戚铃取来一个小香炉,随后揭盖放于病人额上,两刻钟不到,一条白色长虫就从那人鼻中爬出,顺着气味钻进香炉内,钟柳函即便扣上炉盖,将香炉置在桌上。
众人望着此景,不觉目瞪口呆,王逸开口问道:“这是何物?”人既已无性命之虞,钟柳函吐出口气,道:“蛊,一种毒物。”又问送人来的官兵:“可否告知民女,这人是谁让几位送来?”
听她一问,官兵回过神来,躬身道:“是如今在城中察访的苏姑娘叫我们送来,眼下她也在此地。”
苏姑娘?钟柳函心内微疑,想到蔡霈休母亲姓苏,如今习国都知光瑞侯已死,或许是姐姐另有隐情,故而隐瞒身份。如此一想,钟柳函道:“她是我姐姐,还请将军许她来此,民女也好向将军详细禀明。”
王逸从杨田处已得知察访一事,自然允许,只是这屋并非议事之所,命人又去花厅布置。
蔡霈休方入厅中,便慌忙向王逸做礼,道:“民女苏休,见过将军。”王逸上次见她已是十年前,现下又有绢布遮了面容,倒不担心被他认出。
王逸打量她一番,问道:“听闻是你执意要带那中蛊之人过来,你也识得蛊毒?”蔡霈休余光望向钟柳函,随即胆怯道:“民女只是与妹妹曾见人发过此症,而妹妹博览群籍,在一本医书中读到过,便与我说了一些,因其过于残忍,是以记在心上。”
王逸微一沉吟,这却与钟柳函的作答差不离,便道:“那依柳姑娘所言,此蛊可是你们这几日在寻的毒物?”钟柳函摇头道:“不是,蛊与毒药我能分清,先前民女便说过,蛊毒唯有生活于南林地界的南疆族人会养,而后来那些得瘟疫者身上急发之症,应为毒药所致,只是现今尚不知此毒为何物,不好妄下断言。”
王逸道:“即使如此,南疆与我习国也未曾听过有何恩怨,何以施此毒计害人?”此言一出,蔡霈休心头一跳,这事却不能道明,眨了眨眼睛,垂首道:“眼下新济袭来,或许与此事有关?”
王逸一凛,不过片刻,便从蔡霈休所透露的消息中猜出七八,了然道:“之后我会加强城外巡防,叫人多留意可疑之人。搜索毒物一事,我与杨大人会多派人手帮你,南安城民众的安危,还要仰仗你姐妹相助。”
他这话说得郑重,把两人拉到高位上,常人听了,但觉受宠若惊,不好推辞。钟柳函只淡然道:“此为医生应尽之责,毕竟民女也想瘟疫灭去,早日与姐姐回家。”蔡霈休则喜道:“妹妹这些时日全赖将军知照,民女感激涕零,定当尽己所能,为将军效力。”
王逸得她此言,心中疑虑消解大半,这柳姑娘天性清冷、淡泊,他早已领会。而这个苏休,今下看来只是有些眼色,略有智慧,想来皆不为满腹心机之人。
事已谈毕,王逸还有要事处理,蔡霈休只能手收袖中,随他离开。元二交给她的包袱中,有几封书信她先前欲让人交到王逸手上,而今来看,需尽快寻时机,找适合的人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