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夜的皇城中,有内侍官掌灯埋首疾行,待到了议政房,向候在门外的总管耳语几句,随后退立一侧。那总管垂眸略思,躬身对里说道:“皇上,静澜郡主出皇城了。”
话音一落,那总管便被叫进去问话,吴昊泽手中翻着奏章,并未抬眼,淡淡道:“她不是去了太后那,怎又突然出去?”那总管道:“外面候着的内侍说,静澜郡主与太后吵了一架,具体的没听清,只看到静澜郡主走时,脸上带着……带着红手印。”
吴昊泽缓缓一顿,盖好奏章,心中思量一番,道:“去仪和宫。”那总管自当唤房内掌灯侍女下去安排,自己则垂首去取了衣袍为他披上。
吩咐一下,已有侍卫驾来辇彀静候,待到仪和宫时,就见一众内侍官站在房外,又听太后的贴身侍女上前说,太后晚膳也未叫,把人都赶了出来,正独个躺在内屋歇息。吴昊泽命她们去将晚膳备下,挥退左右,自己一人步入房中。
屋内的纱帐皆已放下,吴昊泽向着内屋拜道:“儿臣来给母亲请安。”过了半晌,方才有声音从内屋传出:“皇上不理政事,来我这作何?”吴昊泽道:“政事虽每日要办,但昏定晨省,身为子女亦不可废弃。听闻母亲还未用膳,儿臣正也未用,不如儿臣叫人现在备下,也好一尽人子之责。”
他言辞恳切,太后心中的气却也消了些,问道:“你来此不是为静澜求情?”吴昊泽笑道:“静澜幼时曾遭贼子掳去,以此要挟父皇,险些就要死在贼子刀下,性子转变实属平常,母亲要怪也该怪我平日溺纵太过,何必去与她置气。”
太后叹道:“你作为兄长,能这般想,我心里也放下不少,可静澜如今性子已过于偏执。要不是我今日偶然听闻,竟不知她平时稍不顺心,便要招勾栏的歌伎入府欢宴。一个女子,做出此等败坏礼教之事,日后谁还敢娶,让我这为娘的如何不寒心?”说到后来,竟又生出怒气。
吴昊泽皱了皱眉,忙道:“母亲息怒,静澜是我妹妹,是一国郡主,身份尊贵,万没有人敢风言风语,对其不敬。静澜这事儿臣也知,城中贵族里本就有断袖之风,她受此影响,也不过逢场作戏,只是喜欢看人唱曲乐舞,有儿臣的人盯着,断不会行有违礼教之事。”
“事到如今,你还惯着她?”太后气道,“你既知此事,为何不阻拦?也好让她迷途知返,恪守礼节。”吴昊泽道:“她是儿臣妹妹,这个说来也不是大事,若要因此管束,只怕她变回从前那般,到时母亲又将郁郁寡欢,生出病痛。再则贵族中已呈分裂之势,我若惩罚静澜,让贵族见了,恐又摒嫌以对外,威胁朝廷。”
太后听得此言,却是走了出来,吴昊泽见她面带愠怒,又是一拜,道:“父皇当年以武力让贵族留在京都不得擅离,二十余年下来,虽表面不谈,但他们心里已多有怨怼,儿臣扶持新贵,也只为使两方平衡,他们手中无兵,斗得再狠亦不足惧。静澜这些年与几家新贵来往甚密,暗中挑拨新、旧两派相斗,帮了儿臣不少,母亲今日打她,委实有些叫人心寒。况且儿臣也已为静澜属好人家,母亲不必为此忧愁。”
吴昊泽话说一半时,太后脸色就已缓和下来,听他选好人家,问道:“是哪户人家?”吴昊泽笑道:“王贺之子,王济源。”太后道:“可是那提出‘子不承爵,袭下一等’的士大夫王贺?”吴昊泽道:“正是,我已让前礼部吕侍郎写信迎其一家归京。”
当年在京都,以王贺为首的士大夫力主削弱贵族势力,虽未能成事,但如今若有吴昊泽相助,再集王贺累年声望,势必可再聚日渐分散的士大夫,形成新、旧贵族与士大夫三方抗衡之势。
太后想到这层,面上却仍显踌躇,问道:“可要静澜与士大夫联姻,此事她能应你?”吴昊泽道:“静澜是我妹妹,儿臣自然会为她寻一户好人家,王济源为人品性皆属上乘,确是不可多得的良配。静澜要真不愿,我也断不相逼,只是良人难得,到时母亲可先见王济源,要是母亲也觉得好,静澜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太后点点头,叹道:“你如此为静澜着想,只盼她能记着你这些好,莫再肆意妄为。”吴昊泽将一盏茶奉到太后手中,温言道:“这都是儿臣该做的,真要说来,母亲才是最为静澜好的人,她年幼不懂你的良苦用心,母亲就别生气了。”太后冷哼一声,道:“过几日就满十七了,许多姑娘早为人母,若非你溺爱无边,何至到现在还未成家?”
“是,是,是儿臣的不是。”吴昊泽连声应下,轻笑道,“说起生辰,母亲今日打了她一掌,定让她心里不愉快,实乃儿臣未与母亲言说之过,儿臣那里有一些珍奇小物,等会儿遣人给她送去赔罪。”
太后虽知自己错打了静澜,可想到她当时脱口的话,思虑再三还是未与吴昊泽道出,她自不可能拉下脸去与静澜示好,如今有吴昊泽处理,但觉这个儿子果真舒心许多,也不枉自己当年拼死保下。
吴昊泽哄得太后顺了心,便忙唤门外候着的侍女端上晚膳,母子二人又是一副和睦相亲模样。
那边宫内墨云已散,郡主府上,静澜郡主回房就砸烂两个花瓶,待瞥见桌上字画,深吸了口气,便命人进来清扫,又使人去请红拂馆的伶人、歌伎进府献艺。
等静澜郡主沐浴更衣完毕,伶人、歌伎已在外架好器乐,侍人摆上小食、水果,便悄然退出,只留两名侍女从旁伺候。
静澜郡主入席之际,红拂馆众人就见郡主玉颜上赫然一个红手印,半边脸已肿起,霎时寂静无声,低眉垂眼,不敢妄动,想着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伤了盛宠无两的静澜郡主。
两名侍女却是淡然为她夹菜、斟酒,见进来半晌无声,静澜郡主抬首笑道:“为何还不奏乐?”
红拂馆来的主事人身子一个哆嗦,猛然惊醒,双手举着册子走来,颤声道:“近些日子作了几首新曲,还请……请郡主过目。”静澜郡主翻着册子看了两眼,便随手扔回他怀里,道:“不看了,唱些欢快的,玉珍可来了?”
“来了,来了。”那人忙说道,“静澜郡主吩咐,岂敢不来。”静澜郡主在玉珍十四岁登台之日就相中她的声音,此后常招进府唱曲,反倒因此让其他客人以为玉珍是静澜郡主一人之物,点人唱曲也不敢找玉珍。红拂馆馆主也是极有眼色,见此对玉珍更为重视,后来无论静澜郡主是否叫玉珍来唱曲,但凡找红拂馆的人来,必会带上玉珍。
主事人上台让众人奏起一支迎春之曲,又转去锦屏后,对玉珍道:“郡主今夜心情不好,你上去谨慎点,莫唱错了词。”玉珍点头应着,听笛音吹响,迈步转出。
因她先前都在锦屏后,倒未看见静澜郡主容颜,此时瞧见,不觉微愣,待反应过来该唱词时,已是慢了半拍进入。
一旁的主事人脸色刷白,身子都已凉了半截,忐忑不安地望向静澜郡主,却见她吐去果核,又取酒饮下,神态自若,未露怒容,这才将心放下。
玉珍连唱三曲,静澜郡主见她面有疲色,让主事换人继续唱曲,将玉珍叫到身旁坐下,笑问道:“今夜才三曲就累了?”玉珍红了脸,小声道:“哪有。”静澜郡主偏就喜爱她的声音,平日与人说话温温柔柔,我见犹怜;唱起曲来却是有如琵琶弦拨,玉润珠圆,婉转动人。
静澜郡主又招身后侍女倒上一杯果酒,递到她眼前:“听闻你前日过了十五生辰,可有想要的贺礼?”玉珍羞涩地摇摇头,将酒接下,垂眸道:“郡主待我够好了。”只轻轻抿了一口,便把酒杯放下。
静澜郡主眯着眼看她,目光移到酒上,微恼道:“怎么还不会喝酒?”玉珍面上一慌,摆手道:“不是,我……我今日……”话未说尽,已是红到耳根。静澜郡主却不放过,问道:“你今日怎么?”
玉珍抬着水润眸子,眨了眨,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句。静澜郡主听罢,但觉心中郁气全消,伸手揽着人肩膀笑道:“玉珍啊玉珍,你可真会逗人欢喜。”而玉珍却是羞得将头埋得更低。
静澜郡主瞧她连颈项都红了,这才将人放过,正待起身去寻主事,忽见一名侍女疾步走来,垂首道:“郡主,皇上派人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众人一听皇上,乐也停了,纷纷看向静澜郡主。静澜郡主冷笑道:“这可不能怠慢,快把人请进来吧。”
那内侍官带着两人走进,先是躬身拜过,问几句安,这才堆笑道:“皇上特命我等给静澜郡主送点小物,还望郡主万万收下,也让我等好回去复命。”话音一落,身后两人即将物品呈上。
内侍官笑着揭开礼盒,众人但见那盒中堆满各类宝石,散发七彩光芒,直叫人不可逼视。
静澜郡主却是正眼也不瞧,随手拿了桌上酒杯,抿一口酒,笑吟吟道:“皇兄是拿这些石头,赔我脸上的伤吗?”指着脸上掌印问那内侍官。
“静澜郡主,这……”那内侍官也未料到静澜郡主会不顾皇家颜面,当众人面说了这样一番话,这让外人听了该如何作想?只得强笑道:“静澜郡主千金之躯,自不是这些小物可比,但这也是皇上一番心意,若是不收,倒是难为小人再带回去。”
“洪主事。”静澜郡主走上前抓起宝石,又一颗颗落回盒中,心下生出一计。
那忽然被叫的红拂馆主事吓得双腿哆嗦,万不料此次进府献艺竟遇到这般事,心内害怕已极,道:“郡……郡主有何吩咐?”
静澜郡主把玩着一颗宝石,侧首问道:“若我拿此盒宝石,可换得玉珍自由身?”
众人闻声,俱是心头一震,那内侍官的笑还僵在脸上,洪主事面上肌肉一抽,不敢多想,如实答道:“够的,这一盒够买下半个红拂馆了。”
“半个啊。”静澜郡主若有所思,转头又问早已呆愣不动的玉珍,“玉珍,你以后可愿跟我?”
玉珍未想到会牵扯至自己身上,整个人犹处云雾之中,呆呆站起,懵懂道:“全凭郡主定夺。”静澜郡主见之,甜甜一笑,过去将人拉到近前,说道:“你名玉珍,我拿这盒宝石换你,正好。”又对那内侍官道:“这小物我收下了,你回去复命吧。”
那内侍官笑比哭还丑,道:“扰了静澜郡主雅兴,小人这就告退。”于是三人退到门外,转身逃命似地跑了。
静澜郡主呵呵笑着,一时不察牵扯脸上伤处,笑意收敛,叫人把一盒宝石送到洪主事面前,随即道:“接着奏乐。”
洪主事抱着那盒宝石,真如炭火在怀,双手颤抖,大汗淋漓。静澜郡主也不理会,带着玉珍坐回案前,继续听台上唱曲。
曲乐声中,身旁的玉珍见她仍红肿的右颊,怯怯道:“郡主脸上的伤,还是上些药为好。”
静澜郡主瞧她一眼,见其神情不似作假,眼中亦透着担忧之色,便道:“好,你给我上药。”说罢,叫侍女将药膏取来。
玉珍却是松了口气,从侍女手中接过药膏,小声道了谢,挖下一块,轻柔抹在红肿处。
静澜郡主任她上药,双眼凝注台上,右手伸指点着桌案,脑中回想今日宫中一幕,不由嘴角微扬,掩在衣袖下的左手愈发捏紧。
那内侍官回宫后,便与皇上说了此事,吴昊泽谈谈一笑,道:“小孩子脾性,也罢,她尚在气头上,就当是买了个能讨她欢心的侍女回来。”
或者也算一对cp?反正能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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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