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到了书房,宋柏对宋寄悦道:“你们便先去盯着人卸货。”宋寄悦领会其意,带蔡霈休离开。
负责之人向旁使着眼色,便有两人跟在她们身后,一同前去。
马车已在后院库房外等候,宋寄悦见几人搬下木箱,一一打开查看。见并无错漏,负责库房的官兵方才登记在册,亲自搬入库中。
自从知道钟柳函就在此地,蔡霈休一颗心已飞往前院,奈何四处皆有官兵把守,不好轻举妄动,她只能暂压情思,容后再寻法子相见。
货已卸毕,宋柏那边一时半刻谈不完事,宋寄悦打量跟随二人,坦然道:“我们能否在廊下转转?”
那二人脸上一惊,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颔首道:“可以,但不能与院中人接近,以免染上瘟疫,我们没法担这个责。”
“二位放心,定不会难为你们。”蔡霈休未料二人如此好说话,却不想宋柏与南安城太守既是旧识,又有文书在手,必然关系匪浅,那负责的管事吩咐他二人跟来,不过是怕她们做了出格之事,若是遵照规矩行动,自然不会多加阻拦。
蔡霈休思人心切,快步赶往方才庭院,却见那被抬进的人与钟柳函皆已没了踪影,心下怅然若失,只怪自己晚来一步。
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从左后方传来,蔡霈休扭头望去,但见有两个身影从圆门走出,有一人分明是已离去的钟柳函。
蔡霈休但觉心跳加速,忽地望了望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方的两人。宋寄悦当即明白她的顾虑,低声道:“我先过去,现在叙旧不是时候。”蔡霈休点头道:“我晓得。”
“姐姐?”钟柳函与戚铃绕过绿树石山,见竹帘内有人影走动,轻唤了一声。
蔡霈休掀起帘子,欣喜万分,心中有千言万语要与她倾诉,动了动唇,化为一句:“我以为见不到你了。”言语中,却有几分委屈。
钟柳函在丈外站定,微仰起头,眉眼含笑,柔声道:“我知你定要回来。”蔡霈休见她此般模样,不由鼻子发酸,忍不住道:“阿熙,你还好吗?”钟柳函一愣,垂眸道:“都过去了,姐姐呢?”她不愿说违心的话,但又不想让蔡霈休太过担忧。
蔡霈休哪能不明白,微笑道:“我还去你家找过。阿熙,这两年,我很想你。”她有意转了话头,然而钟柳函并不打算放过,面露愁容,眯眼道:“你别骗我。”
蔡霈休听得神色一变,幸而有绢布遮掩,半真半假道:“只受了一点内伤,过段时日就能好。”
钟柳函蹙眉道:“你手臂的伤……”蔡霈休哪想到她连这也能看出,忙道:“能治,我师父认识一位齐云山上的前辈,那位前辈也能解你体内的毒,到时我带你过去。”
戚铃站在钟柳函百步外守候,听此一言,不由望向她。
蔡霈休感受到视线,颔首示意,又对钟柳函软语道:“阿熙,我有记着你的话,我不会去犯险,我还要带你去治病。”
钟柳函听到这世上真有人能解她体内寒毒,心里不喜悦是假,可一想到蔡霈休不顾自身安危与左冷仟搏斗,最后甚至掉落山崖,如今想起此事,仍如钻心般难忍痛楚,却是又气又怜,面色一冷,沉默不言。
蔡霈休本就心虚,见状更是心头一慌,垂首道:“是我的错,你莫生气。”钟柳函叹了口气:“你就是这般,我有什么法子。”
她言语缓和下来,蔡霈休神情随之一松,抬眼间,便见钟柳函恰也望来,眸中就如那初春的塬江江面,笼着一层薄薄寒烟。江水翻卷流淌,于熹微晨光下,映带粼粼波光。
这一幕,深深印刻在蔡霈休脑中,她不觉摩挲起指间,和煦春日里,她却无法触到自己放在心上的人。
“阿熙,我这里有一味药,兴许能帮上忙。”蔡霈休取出一件用绸缎包着的物品,可两人相距较远,她左右一看,将腰间玉环络子取下,绑在绸缎上一同扔了过去。
钟柳函慌忙接下,将络子攥在手中,看着内里安放的一朵带血莲花,疑惑地看向蔡霈休。
蔡霈休笑道:“这花有奇效,听闻能解百毒,你放心用。不知对你的病是否有帮助?”
钟柳函摇了摇头,将莲花收下。她体内寒毒是由真气所致,寻常药物只能暂缓痛苦,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这莲花于她并无多大用处,但拿来对付瘟疫,或可一试。
蔡霈休大失所望,但比起见到钟柳函,这一点悲伤转瞬即逝,瞧宋柏从远处走来,急道:“我要走了。阿熙,你等我,我们很快就能再见。”
钟柳函道:“姐姐,你照顾好自己。”蔡霈休点点头,转身之际,钟柳函就见那淡绿色的衣带好似河畔的柳枝,随风飘摇,几息后便失了踪迹。
病亦有轻重缓急,这些日子,钟柳函记下不同病人状况,而发病较轻的除去发热不退,便与常人无异,只需仔细调养,按时服药,每日依她所画小人动作,以此调理身子,总能痊愈。
而情况危急者,发热反复无常,更引出其他病症,长处昏迷之中。钟柳函遍查书中所言,试过各类方子,仍收效甚微。
从出现瘟疫到今日,不过半月已有百人丧命,南安城内人心惶惶,若是新济军此时攻来,恐难招架。
蔡霈休送来的药即便真有奇效,钟柳函仍不敢贸然给病人服用,于是煎了一碗,自身服下观察三日,不见有异,方才去与病重难愈的几人商量。
抱病之人难免多生疑心,惟恐某日惨遭遗弃,视钟柳函所言为假意安抚之举,哪里会允许试药?更有人把每日送来的药偷偷倒掉,使病愈来愈险重。
当钟柳函得知此事之时,同行的一位老军医道:“要老朽说,柳姑娘何必告之实情,那药既无害处,用了便是,如此煞费苦心,到头来反而多得怨怼。”
钟柳函微蹙着眉,淡淡说道:“医者除治病救人之能,更应有仁爱良善之心。他们已患重病,身魂忍受煎熬,到底不能过于苛求。只是如何能拿性命做儿戏?是我思虑不周。”
军医叹道:“那现下如何是好?你一心为他们着想,可难免有人误会。”钟柳函道:“人心不齐,万事不宜。眼下需让病人相信不会被弃之不顾。”
往前常能听闻瘟疫发生时,官员下令烧死重病者之事,在众人眼中,瘟疫比洪水猛兽更甚,一旦染上,即是死路一条。可目前南安城太守与守将王逸并未放弃染病之人,治病先顺心,若郁结不得发,病气不除,五运六气便难和谐共生,身体岂能好转?
两人赶往安置病人的屋舍,就见那病重之人仍抗拒喝药,众人见钟柳函进来,一人竟大声问道:“柳大夫,他们说你偷偷换了药,外间早已不顾我们这些人死活。”其余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她,均在等她应答。
“柳姐姐不会害我们,要没有她,你们哪还能在此好好活着?”一个女孩站起来,却是当日在药铺门口昏倒的姑娘。
众人听她一言,随之默然无声,原本朝廷将人安置在此处,确有任其自生自灭的念头,但钟柳函无法袖手旁观,决心要医治众人,后来见她让轻症病人明显转好,军医告知王逸,才使得那方松口,派来一批新的药材,托她尽力施救。
屋内的人都在等她给个说法,钟柳函走到最近一处,把窗牖推开,淡淡说道:“夜里虽有凉意,还是不要把门窗封严,免得病秽于屋中环转不出,侵袭气体。”
正在这时,戚铃端着药碗走来。钟柳函取出一碗药,一半倒入空碗中,当着众人面解下绢布,将药喝下,对那不喝药的病人道:“我自当问心无愧,今夜之后,若有人还不喝药,我亦不再劝说,但请自便。”
“那新药我先试过,也并非逼迫你们服用,若之后无人愿试,继续吃当前的药也无妨,命只有一条,还请诸位莫轻贱了自己。”说罢,将药碗一放,转身离去。
戚铃把药递到那人面前,冷哼一声,道:“我们姑娘心善,喝与不喝,你自己决断。”那人面露难色,默然半晌,眼神一厉,将碗夺过,一口气喝下。
戚铃见人喝了药,双眉一挑,扫过屋内众人,除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笑着看她,其余人皆避开视线,羞愧难当。
戚铃走出屋,见着院中望月的钟柳函,扬碗道:“都喝了,这些人就是多疑。”钟柳函叹道:“倒也不能全怪他们,但凡性命不寄托在旁人手上,也不会这般。”
戚铃皱眉道:“你别将人想得太好,今夜若不是你当众服药,又以性命相说,那些人哪会信服?”钟柳函只道:“希望这瘟疫早些过去。”
戚铃眼珠一转,笑道:“到时那蔡霈休带你去治病,我们也就能放心了。”
说起此事,再过不了几日,身上寒毒又将发作,钟柳函忽地回首道:“戚姨,寒毒的事,你别与她说。”
“为何?”戚铃神情不解,“你该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钟柳函垂眸道:“至少现在不能,她要得知,定会不管不顾地进来。”戚铃一愣,叹了口气,幽幽道:“她确是重情之人,只是你这般,太过伤人心了。”
钟柳函低眉不语,正逢五觉找来,但听他说道:“柳施主,有人找你过去。”钟柳函不经意问道:“哪位?”五觉答:“是蔡施主。”钟柳函吃了一惊,未料蔡霈休夜里过来,急道:“她在哪?”五觉道:“在侧屋的院外。”
钟柳函当下疾步行去,戚铃自然紧随,五觉瞧着两人,摸了摸脑袋,但觉白眉拉扯他衣袖,欲要一起过去,只得跟上。
栏杆外,蔡霈休提着灯笼,另一只手里还拎了一包吃食,听到脚步声,忙侧目看去。见着钟柳函,不由脸上带笑,喊道:“阿熙。”两人五日未见,蔡霈休只觉度日如年,甚为想念。
钟柳函走了两步,忽地停下,淡笑道:“姐姐如何来了?”蔡霈休盯着她面容细瞧,双眼微红,心底涌起一阵苦涩,道:“这两年,你怎么过来的?”
原是钟柳函情急之下,忘将绢布戴上,蔡霈休见她脸上殊无血色,方才有此一问。
钟柳函不动声色地戴好绢布,却是问道:“姐姐信我吗?”这话问得没有缘由,蔡霈休猜测许是她遇到难事,不作深想,点头道:“我自然信你,出何事了?”
戚铃与五觉远远站在院外,见两人隔着栏杆交谈,总不好去偷听。
钟柳函就见蔡霈休一双眸子在灯光照射下出奇的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绪慢慢舒展开来,道出这几日的事。
蔡霈休听得认真,直到钟柳函说完,她才笑道:“你处理有方,相信不出两日就有人愿吃新药。”钟柳函瞥她一眼,问道:“姐姐又如何保证他们会愿意?”蔡霈休毫不迟疑,道:“我信你能办到啊。”
这话倒是说得钟柳函心里一甜,轻哼道:“你惯爱说好话哄我。”蔡霈休笑笑:“不说这些,我今夜来,一则宋前辈有事前来,一则是给你带了吃的。”
不知蔡霈休从何处摸出一根带子,将包好的吃食裹上,扔过栏杆。钟柳函将一包吃食拾起,打开一望,全是当初爱吃的那些糕点。
蔡霈休见她垂首不语,轻轻扯着另一端带子,担心道:“阿熙,你怎么了?你不喜欢吗?要是不想吃,你与我说,我再给你带别的小食。”
钟柳函摇着头,肩头微颤,竟是呜咽起来,蔡霈休惊慌道:“你别哭,你别哭啊。”已丢下灯笼,扑到栏杆前。
钟柳函抬起泪眼,见她仓皇模样,泣声道:“姐姐……姐姐……我以为你死啦,那么高的悬崖,那时……你……你不怕吗?”
“我怕。”蔡霈休道,“我怕我娘伤心,我又怕见不到你,可当时情况紧急,我不能让左冷仟再杀人,我斗不过他,只能往山上跑……”
蔡霈休低垂着头,那日凶险如今忆起,她也十分后怕,不禁恨上自己:“我总不顾她们心绪,要真死了,她们该怎么办?”
正自暗悔,忽觉手上一动,抬眸看去,钟柳函将带子绕到手腕上,收了泪水,朝她轻笑道:“你要真怕,日后再不能这样做了。”
蔡霈休抬手动了动,见她手腕被扯起,相视一笑,认真道:“不会的,再不会了。”
众所周知,蔡霈休在遇险时是不会怕的,她只有在事后复盘才会吓自己一跳,主打一个八成难活,那就还有两成能干,越危险越生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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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隔栏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