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瘟疫常在立春之时盛行,等到了惊蛰便会明显衰弱,在惊蛰时生瘟疫虽未有记载,但也并非不可能,程忆自然听从钟柳函安排,谨慎对待。
新的暖心丹药方除去增加药量,钟柳函几次试验药性,废了不少药材,为达功效又添换了几味药,近来药材将尽,需出山从外面买回。而离这里不远的几个小镇中的药铺因战事焦灼,早已在开春前便被朝廷控制,许多药材都不再售卖,如今要想购得所需药材,只能去南安城内登记买药。
钟柳函夜间突然决定要与戚铃一同前往南安城,这让众人无不大惊,戚铃当先拒绝,态度十分坚定。
程忆正欲劝阻,就听钟柳函道:“此行我亦想观两国战事情况,也好早做准备。”
新济与习国两方对天衍宫虎视眈眈,一心所想不过是那本残缺不全的天工图册,此处并非众人长留之所,钟柳函心中早有离意。
钟柳函一直都明白,父亲既能想到毁了书阁,又将玄天铁盒交入她手中,那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天工山。此事众人也心知肚明,虽说钟柳函为暂代宫主之位,但已是大家心中的新任宫主。
若非宫主之责,钟柳函恐怕也活不到今日,她心中挂念之人一个个离去,自己又饱受寒毒折磨,活在这世间不知还有何意义。而为了天衍宫余下的人,如何也要将她们安置妥善后再考虑个人私事。
此言一出,几人倒无话可说,默然半晌,李思归道:“不如我与戚铃陪宫主一块去,再多带些人手?”戚铃点头道:“也好。”
程忆心中仍有不安,可见戚铃都松了口,自己不好多说,却免不了叮咛一番,直叫戚铃头疼不已,连声应下,才肯作罢。
五觉站在院中等候,钟柳函出门就见他望过来,开口问道:“五觉,你明日可要与我一同去南安城?兴许能遇到前往应宣城的商人,你也可找人打听一下那位宋施主。”她们也许不久就离开此地,总不好弃他不顾。
五觉道:“去的,钟施主几时出发?”钟柳函道:“卯时四刻。”早去早回,也免生出事端。
五觉记下时辰,仰头望了望天色,道:“那得早些歇息,时辰不早了。”钟柳函道:“剩下的药材我会让人去备好,你回房收拾一下。”
目送五觉离开,钟柳函走到院中,抬头仰望万里苍穹,黑云笼罩,难见星辰,微风不起,天气异常沉闷。此行,或许是祸,亦是福。
在第三日的正午,钟柳函一行人才从北门进入南安城。听闻距此一百里外就是新济军营地,南安城内,便连道上走过的行人,神情不免也带着几分戒备。
几人先是赶往城内最大的药铺,钟柳函上楼与掌柜商谈,戚铃护在一旁。在交谈中,钟柳函得知用以医治外伤的药材如今只能限量售出,大部分已被南安府守将王逸将军派兵收买。
钟柳函蹙眉道:“这仗怕是要开打了。”掌柜叹道:“可不是吗,元正以来,城内就贴了告示要宵禁,现在是夜夜都能听到守军在街上巡视。柳姑娘,你要的另几味药好说,三七、红花这些,我也不敢多卖你。”
三七、红花都是常用的药材,医馆中尚还够用些时日,钟柳函自不会为难掌柜。两人相谈和洽,很快便在书契上签下名字,钟柳函要看过药材无误后再交付银钱,两人各收一份书契,那掌柜便要带人到后院去验收。
三人正从二楼下来,忽见门口一阵骚动,一群人围在一处观望。
这群人堵着店门,妨碍了药铺的买卖,掌柜皱着眉头走上前,不悦道:“都堵在这做什么?出何事了?”
但见五觉从人群中挤出来,见着钟柳函叫道:“柳施主,这有个小姑娘突然晕倒了。”
钟柳函一愣,提裙便要过去,戚铃却拉住她道:“小心为好。”钟柳函快步上前,说道:“看看无妨。”
五觉忙道:“麻烦大家让一让。”那掌柜也叫伙计从旁驱散围观人群。
众人散开,钟柳函就见那倒下的姑娘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此时正大张着嘴用力喘息,身体不断颤抖,口唇发白,冷汗淋淋。她身旁还有一位中年妇人焦急地唤她名字。
钟柳函先将手放进怀中捂热,再抵上那小姑娘额头,察觉她在发热,烫得有些吓人,心中隐隐不安。
正待为她把脉,未料小姑娘身体一抽,躬身干呕起来,钟柳函神情陡变,伸出的手一颤,随即双唇紧抿,摸到她右侧肋下居中的位置轻轻按压,逐渐又加了几分力气,双眸紧紧盯着小姑娘神色。
“她这几日,可是腹痛不止,发热不退?”钟柳函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问着妇人。
妇人连忙道:“是,一直吃药都不见好,痛得厉害了,吃进去的也全都会吐出来。”钟柳函深吸口气,道:“你让我把把脉。”
妇人依言伸手,钟柳函把过脉,朝一旁的掌柜道:“我记得掌柜这也有大夫。”那大夫早就候在旁侧,闻言走出,道:“鄙人王平。”钟柳函起身行礼道:“还请王大夫为其诊治。”
王平心有疑虑,转头见掌柜催促,方前去诊脉。
钟柳函医术旁人不知,但是戚铃再清楚不过,若有什么疑难杂症是她也治不了的,便鲜少有人能解。
她走到钟柳函身侧,低声问道:“可是不治之症?”钟柳函摇了摇头,拉开二人距离,道:“不好说。”盖因此事实在过于巧合,让她一时难下定论。
钟柳函看着王平,心内仍有丝侥幸,可当王平脸色惨白,甩袖站起身嘴里念着:“瘟疫,是瘟疫。”之时,她反而将一切抛诸脑后,镇定下来,忙道:“劳烦掌柜派人去官府说明。”
众人听到这小姑娘得的是瘟疫,俱已色变,纷纷惊叫着就要逃离,钟柳函喊道:“李叔、戚姨,快把人拦下。”
李思归先前去安顿马车,在钟柳函为小姑娘把脉时,就赶了过来。二人闻声骤出,将在场之人的穴道点上。
幸而这家药铺未开在城中人流密集之处,又有五觉出手相助,三人很快将所有人控制。
见那掌柜尚自愣神,钟柳函冷声道:“快去告知官府,此事不是你我能担下。”那掌柜吓得一个哆嗦,如今正逢战乱,若是不及时控制,瘟疫一旦蔓延开,便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用。
瘟疫之事非同小可,太守得知此事,急忙禀告王逸,王逸亲自带兵前来,叫人封锁了街道,又派人去往那小姑娘所住区域,把每户人家叫出来交由军医诊断。而搜索出来的所有发热之人,皆会被安置到近郊的宅院进行医治。
此次在药铺的人都被一同带走观察,期间不得外出。谁料进城一次,就遇上瘟疫,戚铃看着走在前的钟柳函,心下后悔让她前来。
五觉却不知瘟疫为何,见周匝的人个个面露愁容,更有甚者已落下眼泪,一副赴死模样,也不由得心往下沉。
蔡霈休三人赶到南安城外时,但见守城兵卒皆以布遮面,更有军医支桌候在一侧,每有人进城都会先去军医处诊脉。
蔡霈休询问才知,南安城内前段时日闹了瘟疫,如今只准进不许出,且只开了东、北两个城门,防守极其森严,恐怕要等到瘟疫过去才能好转。
蔡霈休道:“而今来看,确不好贸然进城。”宋寄悦不免担忧道:“两方都已是蓄势待发,城内却在这时闹起瘟疫,难道真是天要降惩?”
习国皇帝本为济国分封的侯爷,当初眼见济国大势已去,便在封地起兵造反,后又得良将贤臣,一路发展壮大,受多方推举登上帝位。
一直以来,新济则是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号出兵来犯,对外多说:“习国血脉非皇室正统,此番有违神意,必遭天谴。”
蔡霈休冷笑道:“不过是扰乱民心之举,常人行事也需找个好日子、好兆头,为满足私欲寻一个名正言顺的藉口罢了。习国先皇当年唱的那出‘救亡使存’可不比这时好听,从古至今,多是如此。”
宋寄悦心中甚惊,却觉蔡霈休变了许多,问道:“那你以为胜负如何?”
蔡霈休叹道:“谁胜谁负又能怎样?苦的永远是平民百姓,这仗还是不打为好。”
无尘笑道:“你们两个丫头就是忧虑过多,既来之,则安之。这打不打,和尚也说了不是我们说的算,与其烦恼这些,不如想想今夜我们要在哪处歇息。”
城暂时是不能再进,而这附近也不见村庄屋舍,三人寻了一个时辰,最终方在一座破庙里落脚。
接下来几日,三人夜里宿在破庙,白日就轮流守在城外视察情况。
春分之时,城外桃花尽相绽放,此时的桃花开得格外娇艳,而桃林中却不复往昔盛况,潺潺溪水载着花瓣奔流,只可惜无人欣赏。
“有法子进城了。”宋寄悦驾马疾行而来,身后一人喊道:“小悦儿等等我。”
只见宋柏一袭青衣,冠带翻飞,挥手快步赶至,见着蔡霈休,拱手笑道:“姑娘近日可好?”
蔡霈休回礼道:“劳宋前辈挂念,不知前辈缘何来此?”宋柏笑道:“我这段时日恰好在隆兴办事,南安的善堂管事来信告知城内出现瘟疫,我让人备下药材、衣物送来,正好去城中了解情况。”
飞来庄这两年在习国十座城内建立了善堂,主要用以收容孤儿和接济部分流民,此次瘟疫,善堂亦有不少人被带去近郊宅院,南安城中的粮草、药材多为战争而备,如今能分给病人的委实有限。
几人一路回到官道,就见宋柏押了足足六辆马车的物品。进城之时,宋柏向守将出具通行文书,只要凭此文书,届时亦能安然出城。
军医为众人诊脉之际,兵卒正仔细查看每辆马车的物品,如此耗费近半个时辰,一行人才得以入城。
众人进城前已戴上绢布掩住口鼻,街道上偶尔有平民匆匆而过,多为四处巡守的官兵。
宋柏道:“我要去给近郊那边送药,小悦儿,你与蔡姑娘若有其他事,便在这分开罢。”蔡霈休却道:“我们的事不急,若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晚辈定不推辞。”宋柏原本在南安城待不了几日,如今因她们的关系,也不知要在此停留几时,蔡霈休心怀感激,故而有此一说。
宋柏急道:“那再好不过,我与那边主事有事相商,到时劳烦你帮忙盯着人卸货。”
宋柏自从见到宋寄悦,心中已是喜不自胜,本就想劝她回去,奈何进城以来宋寄悦一直刻意避开,又怕人再次跑了,想时时跟在她身侧,如今蔡霈休抛来台阶,他自当接着往下走。
宋寄悦看了眼蔡霈休,又看向宋柏,最终默然不语,走在前头。宋柏嘻嘻笑着,追了上去,落在后面的蔡霈休就听他小心问道:“小悦儿,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宋寄悦直到此时,也未想明白如何去面对飞来庄的人,但已不如初时那般抗拒:“四叔就别问了。”
宋柏心下松了口气,暗道:“还认我这个叔叔就好。”面上笑了笑,说道:“那你打算回去时,一定要先与我说。”
宋寄悦看着宋柏,她从来吃软不吃硬,拿这位四叔是真没有法子,叹道:“之后再谈。”
宋柏也不逼她,心急最难成事,只要宋寄悦不再躲人,终有松口回去的一天。
到得近郊的宅院,三人就见侧门有两人将衣物一件件扔进火堆,宋寄悦瞬时双目睁大:“五觉。”
五觉听到熟悉声音,抬眼望去,见到栏杆外的宋寄悦,喜道:“宋施主,真的是你。”
宋寄悦上前几步,问道:“你怎会在这?也染了瘟疫?”五觉不好离她太近,只站在原地道:“没有,没有。我被常荣抓后,逃跑时摔下山涧,后来被柳施主所救,我们进城买药,碰上一个姑娘得了瘟疫,就被官兵带来这里。”
蔡霈休未料此行竟能如此快寻到五觉,听他此言,不由问道:“你要何时才能出来?”五觉苦着脸道:“一时怕是不给出来。”
“瘟疫一日未完,他们恐怕要一直待在这。”宋柏道,“南安城太守与我也是旧识,到时我去问问。”
既已知五觉在此,宋寄悦心无所挂,说道:“你在里面谨慎些,莫染上瘟疫。”
五觉笑道:“有柳施主在,大家得她医治,过不了多久就能痊愈。”
宋寄悦只觉他不知其中厉害,无奈一笑。宋柏还要把药材送过去,几人也不好停留太久,便先与他告别。
到了正门处,负责此事的人早已在外等候,宋柏与他交谈之际,蔡霈休就见另一侧门外有几人被抬了进去。
宋柏此次前来,还想见一眼那几个善堂的孩子,这边也早有准备,回廊两侧皆已放下竹帘,一路引人走过前院,转过园林,便要往后院走去。
那人与宋柏说着各处布置,蔡霈休随在后面观察四周情况,侧首一望,看向两丈外的庭院,但见方才见到的几人被抬进院中,透过竹帘空隙,又见几人从房中走出。蔡霈休目光一转,落到最后那人身上,不由得身子一震,愣住不动。
宋柏察觉到身后动静,停步转身望去,众人纷纷看向她。蔡霈休走出一步,掀开竹帘,双眼凝在蓝衫女子身上。宋寄悦随她视线看去,不免一惊,未料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钟柳函正自蹲身为病人诊治,似有所觉,扭头瞧去,蓦地神色一怔,眸中水光流转。
两人虽遮了面容,但只一眼便认出彼此,蔡霈休嘴唇抖动,死死抓着竹帘,强忍下眼眶里的泪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钟柳函,生怕心心念念的人再次不见。
钟柳函始终不信蔡霈休会那般死去,可人人又都说她落崖死了。先时,钟柳函还会做姐姐死在自己眼前的噩梦,她学医多年,却从来没能救下所爱之人,她救不了姐姐,救不了爹和天衍宫中死去的人。后来,钟柳函不敢再想这些,唯恐没有勇气活下去,她可以忍受所有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却无法承受亲人死去这件事。
钟柳函只觉悲喜交加,话没出口,眼泪先行流下,撇了撇嘴,软倒在地。蔡霈休心中一紧,恨不能立时到她身旁,却被宋寄悦按住。
“宋姐姐。”蔡霈休求道,“你让我过去吧,我……我们好不容易相见。”宋寄悦皱眉道:“那是瘟疫,她定也不想让你过去。”
此时钟柳函已由戚铃扶起,哽咽道:“姐姐……还活着……她还活着……”见蔡霈休欲要动身过来,忙收了伤容,向她摇摇头。
蔡霈休见状微愣,深吸口气,不舍地再看一眼,缓缓将竹帘放下,跟随宋柏往后院去了。
恭喜小情侣重逢,恭喜四人组三人重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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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春华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