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钟柳函起身穿衣束发,正待去往前院拿药,开门之际,却听到一声清澈鸟鸣。
入冬之后万物归藏,晨日除了落雪鸡啼,哪里还能听到这般鸣叫。
钟柳函想到医治的那只小鸟,又听鸟鸣声传来,似乎比先前更近了些,当下循声步去,穿越屋舍,转过拐角,便见前几日从山沟内捡回来的那个和尚,此时正去抓一只蓝羽白肚的小鸟,脸上惊慌道:“白眉,你小声点。”
白眉双翅扇动,伸脖又“吱”了一声,倏然朝他身后飞去。那和尚转身要追,见站在不远处的钟柳函,忙双手合十,止步躬身道:“阿弥陀佛,小僧五觉,白眉不懂规矩,惊扰之处,还请施主恕罪。”
见白眉飞到近前,钟柳函伸掌接下,纤手翻开它肚上洁白绒毛,摇头道:“动物天性使然,小师父不必如此,看来它身上的伤已大好,真是神奇。”
那和尚却是五觉,当日他被常荣掳走,常荣强行冲破经脉伤得颇重,是故那日害怕众人追来,带着两人往南狂奔,一路走走停停,用了将近一月还未走出习国地界。
那日傍晚,三人穿行在山林野道间,二人虽有伤在身,但有浑厚内力支撑,依旧健步如飞,看不出受了内伤,五觉内力不如二人,步子难免慢了下来,逐渐拉开身位。秦素玉本就心细,始终盯着身后动静,见五觉行走吃力,开口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不如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常荣瞥她一眼,转头又看向五觉,心想:“秦音伤重昏迷,那二人再快也需一月才能回到南疆。我伤势未愈,连日赶路也不利恢复,便再调息一夜。”于是冷哼一声,瞪着五觉骂道:“那便休息一晚,你最好乖乖跟老夫走,不然即使林午在场,老夫也不会留你。”
五觉被他眼神慑住,一方面也在思索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事,当初周忘生欲杀他,那个林午的人及时赶到救下,后来到了习国,虽然秦素玉、鼠地孙杀人时手段狠辣凶残,但从来不伤他性命,直到现在的常荣,嘴上拿他性命威胁多次,却都没有付诸行动。
“方丈让我永远不要回新济,和林午有关的人却又要抓我回去见他,自己与林午,究竟有什么关联?”五觉想不明白,靠着一棵松树站着,见两人已闭目疗伤,慢慢把手伸进袖中。
白眉之前因帮宋寄言脱离控制耗费太多精力,便一直藏于五觉衣袍内休养,前些日子恢复过来,五觉又不想此事被常荣发现,就把它关在衣袖里。
方才白眉在袖中拿嘴啄他手臂,五觉知道它心中憋闷,只得伸手多加安抚,待白眉尽了兴,才安静下来。
后来五觉趁两人不备欲要逃离,未曾想常荣不过假意休息,稍有动静便睁目到了近前。五觉运上平生所学,借着身形之便钻入密林之中。常荣从后施暗器欲将他拿下,袖中白眉却在这时飞出,为他挡下暗器,五觉热泪流出,却不敢停留伤怀,将落下白眉抓进衣袖里,矮身没跑几步,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顺势滚下了山涧。
常荣眼看山涧中水流飞泄,五觉随着掉落的枯枝残雪一同卷入其中,眨眼就不见踪影。
五觉醒来时,眼见在一间房中,他撑起身子,头上猛地传来一阵痛楚,伸手一扶,摸到一片布料。
因磕破了脑袋,五觉只觉得头晕眼花,也无心思索当下遭遇。他休息已毕,打算四处看看时,白眉不知从何处飞出,他尚未欣喜于白眉好好活着,就见它落到窗沿,左右走了几步,黑亮的眼珠盯着五觉,忽地振翅飞出。
“白眉。”五觉叫了一声,跳下床追了出去,“你要去哪?”
而白眉却只是在廊下盘旋,发出一声声鸣叫。五觉心中一紧,忙朝它伸手道:“你小声点。”
直到钟柳函走来,见到眼前一幕,她抚着白眉绒毛,瞧五觉头上麻布,道:“你既醒来,现在便随我去把药喝了,等下再给你头上换药。”
五觉点了点头,又是躬身道谢,之后就随钟柳函一同去了药房。
戚铃在药房中守着几人煎药,见钟柳函和五觉进来,说道:“小和尚醒了,感觉如何?”五觉指着头回道:“就是头还有些疼。”
戚铃见他如此,摇着蒲扇笑道:“可不得头疼几日?我当时在那山沟的河边见到你,脑袋都磕破了,血流不止,再晚些可就难了。”
听她此言,五觉忙合掌道:“我佛慈悲,多谢施主相救,两位施主善行,小僧无以为报。”
另一名择药的弟子听了,不满道:“你只感谢她们啊,那我还帮你煎药呢?”又有一男弟子说道:“小师父身上的衣衫可是我换的。”
五觉被闹得红了脸,手足无措,对屋内的人频频点头,连声道:“是小僧的不是,施主们都是好人,小僧罪过,多谢,多谢。”
“去去去,手上的活做完了?别把人吓跑。”戚铃故作严厉地说着屋内的人,其余人对视一眼,不觉哈哈大笑,五觉见众人透着善意,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先前那名男弟子端着碗药走来,将五觉带到一旁坐下,道:“小师父快把药喝了吧,一会儿我给你换药,再让我们柳大夫为你把把脉,伤很快就能好。”
五觉道了声谢,端药吹了几口气,慢慢喝下一口,不由皱了眉头,目光望向钟柳函,问道:“不知那位施主名姓?”
男子转头看去,此时钟柳函正拿药杵细细磨药,又把药粉倒入碗中。男子笑道:“她就是我方才和你说的柳大夫,我们师姐。”
五觉一双眼睛全然放在钟柳函身上,又见她把清水与药粉混合,取了毛笔沾上,侧头专注为白眉伤处上药,白眉的小脑袋虽四处转动,下身却站在那任钟柳函施为,这让五觉心中颇为惊讶。
白眉天生神异,心性高傲,只会亲近纯善之人,若到心有邪念的人手中,也难以将其驱使。
那男子见五觉目不转睛地盯着钟柳函,挥手皱眉道:“想什么呢?你这个出家人……”话还未说完,但见五觉双目一亮,发出感慨:“柳施主,真是个大好人。”
“这还用你说?”那男子一愣,得意道,“她可是我们师姐,医术了得,待人和善,没人比得上。”
男子正自夸赞,五觉皱眉垂首,面露难色,忽地猛一吸气,端碗把药一口气喝尽,方才擦嘴问道:“施主在说什么?”
“嘿,你这小和尚。”那男子对着他脑门轻轻一弹,笑道,“先换药。”
钟柳函为白眉上好药,又放了一碗水在它身前,侧首就见五觉呲牙忍痛,不由抿唇淡淡一笑。白眉歪着脑袋看了看,拿尖嘴蹭钟柳函手指,吱吱叫了两声,便在桌上跳来跳去。
用过早饭,五觉坐在廊下发愣,白眉蹲在他头顶,用嘴扯粗布里挑出的线,钟柳函出门时瞧见,只觉有趣,手中医书一卷,望着一人一鸟出神。
今日天气晴好,戚铃正在院中抖着簸箕内的药材翻晒,余光瞥见这副景象,心念一动,把簸箕置在架上,蹲身抓了一把雪。
白眉忽地飞走,五觉尚未回神,但觉目前一黑,一个软绵绵的雪团就砸在脸上,沁凉白雪落进衣内,激得他大叫着向后仰倒。
耳边就听女子笑声,五觉抬眼看去,戚铃正扶着木架笑弯了腰。
这时钟柳函走到近前,伸手把他拉起,她方才也被这突变吓了一跳,关心道:“可有受伤?”五觉摇摇头,他手撑着地面,倒没有摔到脑袋。
钟柳函又转身蹙眉道:“戚姨,人家还是病人,就别开这种玩笑了。”
程忆听着后院动静,从账房赶了过来,见此说道:“多大人了,还和小孩玩闹。”戚铃不服道:“这小和尚武功可不低,我有分寸,小和尚,你来说说。”
五觉这时胸口还捂着冰雪,也不好当着三位女施主的面清理,假意掸了掸衣服,道:“小僧确是会武,戚施主未用多少气力,小僧是被吓到了。”
程忆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笑道:“你这样可是最容易被人欺负,我且问你,你怎会在那山沟里?”
五觉面露疑惑,道:“小僧也不知,小僧先前夜里被人追杀,没看路摔了下去,醒来已被施主们所救。”
“难不成新济军连和尚都不放过?”戚铃骂道,“新济人当真残暴。”
五觉本要辩解,见她神情冰冷,把话咽回肚中。钟柳函低头察觉到五觉情绪失落,问道:“你伤好后,可有想好去处?”
五觉摇摇头:“我本在应宣城和宋施主待在一起,被人带到这来,现在也没有相识的人,不知以后还能不能遇见。”
听到“应宣城”三字,钟柳函不由心头一颤,忆起曾经过往,如今正处战乱,见他无地可去,问道:“你既会武功,等伤好后,不如平时就随大家一起上山采药,先留在这,等哪日你要想离开,或遇到那位宋施主,再决定去留也不迟。”
五觉想了想,只要遵照方丈临终之言,不回新济,在哪都无分别,这位柳施主像是这里主事的人,她既然让自己留下,那其他人也必不会反对,也不叫大家为难,于是点头答应。
冬至一过,日子走得就快了。元正当日,蔡霈休、宋寄悦与无尘尚在南下去的路上,宋寄言因庄内事务,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提前半月与二人辞行。
是夜,三人进入荣泉城,夜市街热闹喧嚣,络绎不绝。街角的摊贩迎来送往,卖力吆喝,人们穿着新衣观赏夜景,小儿手提花灯唱着歌谣跑过。
荣泉城到汖地中间还要经过隆兴、白平两城,更有著名的黄谷关在前阻挡外敌。蔡霈休一行要想到汖地的南安城最快也需月余。
时值节庆,三人跑了多家客栈才寻到空房住下,无尘身上的酒早已在路上喝尽,才到客栈便嚷嚷着店家拿出几坛好酒,这客栈二楼却有几处临窗的好位置,三人便找了角落坐下。
蔡霈休俯视河岸上行商的小贩,一时颇为感慨,未料时隔三年,再入荣泉城已是物是人非。
两名小二手中左右各抱一坛酒行来,待把酒放下,忙道:“菜很快就好,客官容请稍等片刻。”无尘一手拎起酒坛哈哈笑道:“和尚有酒就成,你们下去吧。”
小二只觉这和尚和两位姑娘一块,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看来颇为诡异,但见无尘拍桌掀起大碗,哗哗将酒倒满,伸掌内力一放,碗已推到两人面前,碗中酒丝毫未洒。只这一手,就看得小二瞪直了眼。
无尘抬手道:“这酒今夜从和尚账上出,我们喝个尽兴。”宋寄悦却蹙眉道:“明日还是早些赶路,喝酒误事。”无尘也不恼,起身将碗拿回,咕噜着一口气下了肚,扣碗道:“女娃,你喝不喝?”
蔡霈休扶碗道:“确实不宜多喝,晚辈只这一碗,大师请了。”无尘喊道:“好,和尚先干。”又是一碗喝尽。
蔡霈休却是分了三次将酒饮完,见宋寄悦脸上愁云满布,问道:“宋姐姐心中有事?”宋寄悦道:“你该明白,元正一过离开春便不远了,我放心不下。”
这时小儿过来上菜,待人走后,无尘接道:“这两国打仗又不是我等平民能操心的,你还是放宽心,过好当下才是实在。”宋寄悦不语,脸露哂笑,取筷夹菜吃了一口。
蔡霈休自然明白宋寄悦心中所想,无尘无挂念之人,居无定所,四海为家,而她们却不同。她们家在习国,亲人朋友皆在这片土地,若是习国败了,必要受到牵连,无论如何,决不能让新济再打进来。
三人匆匆用完饭,正逢远处湖心有烟花绽放,无尘便带着没喝完的酒脚踏栏杆,翻上屋脊。蔡霈休与宋寄悦倒未有他这般好兴致,各自回房去了。
原本三人打算从荣泉坐船去白平,没成想载人的船只接下来一月都不能行船,听闻是要用来运前线的粮草,官府因此封锁河道,增了兵力守卫。
时不待人,三人只得继续骑马南下,而一路崇山峻岭,又有数条大河,绕了不少远路,赶到黄谷关外时已过惊蛰。
惊蛰之前,钟柳函望着连日雨水天气,撑伞走到院中,收好裙摆,捏起一块湿润的泥土,程忆在侧廊就见她手中的伞滑到地上,而钟柳函浑然未觉。
“宫主。”程忆把手中药材一放,快步走到她身旁,将伞捡起撑在两人头顶,“你在看什么?”
钟柳函直起身,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肃然道:“程姨觉得这天气如何?”
程忆认真一想,道:“今年甚怪,闷热异常,像是入了夏令,蛇虫骤出,草木腐烂。”
钟柳函道:“气候错乱,恐有大灾降临。”程忆惊道:“可有危险?”钟柳函摇摇头:“不好说,算不出方位。”程忆松了口气:“那便行事小心些。”
“程姨,等天气好转,我们把各处清扫一遍。从今日起,每两日洁衣擦器,用艾叶熏蒸屋舍。”
程忆皱眉道:“你怕出疫病?”钟柳函叹道:“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