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变成这般,也没了辨别身份的物件,而就在前几日,这些尸骸竟已出现腐坏,想是常荣离开,便失了保存的手段,苍松派只好打消将尸骸带回门派的念头。
孙奇伟站立不动,心中益发煎熬,若是任尸身腐烂发臭,并非体面之举,可要是拿去火化,又太过残忍,怕惹众人不满。
火葬要将人的尸骸烧为灰烬,而一些尸骸并不能完全烧毁,还需拿铁锤敲碎,如此做法,实在难以让人接受。行事之人亦会戾气缠身,死后入地狱服以极刑,待戾气清除才可入轮回转世。自古以来,若非是对待大仇人,便无人敢行此恶法,这与当众鞭尸无异。
正当他心下难以抉择之际,宋寄言开口道:“火化吧,总好过让他们的亲人见到这些。”
其余弟子一听,霎时从悲愤中回过神来,左临聪率先跪下,抱拳高声道:“请师父为他们施行火葬。”其他弟子纷纷置剑,叩首呼道:“请长老施行火葬。”
孙奇伟望着身前跪下弟子,只觉眼眶发热,颤声道:“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起来吧,这罪孙某一人能担。”
“师父。”左临聪还要再劝,孙奇伟截道:“我心意已决,眼下带他们回家才是正事,之后还要劳烦宋庄主。”
宋寄言道:“孙长老客气,当日在五里庄时,叔叔们得苍松派相助,才能安然带我父亲离开,寄言时常感念,今日的事,不过举手之劳。”
众人将尸骸收好,不少弟子没忍住偷偷抹着眼泪。回城后,宋寄言又带孙奇伟一行人去买了陶罐,之后要了两车的柴薪,又出城寻了宽敞荒野,最终焚烧了所有尸骸。
回城的马车上,几个陶罐中已装满了分拣出的骨灰。
离冬至还剩两日,家远路遥,孙奇伟等人要赶回苍松派最快也需十日,即使冬至无望,众人也想在元旦前带他们回家。
于是孙奇伟当面向宋寄言辞行,决定明日启程回去。宋寄言告了珍重,要去医馆之际,被陈玉洁叫住。
陈玉洁思虑再三,还是关心道:“你和你姐姐,和好了吗?”宋寄言叹道:“谈何容易。”
这一年多,两人不时有些书信往来,陈玉洁在她回飞来庄之初多有帮助,宋寄言一日失去两位姐姐,刚任庄主时那份重担总让她手足无措,喘不上气,而许多心事也不好与叔叔这些男子细说,陈玉洁寄来的第一封信虽说着琐碎小事,却处处充满关怀,这让宋寄言心中感激,倒愿意说些心事,两人一来二去,也觉投缘,联络自然多了。
“会好起来的。”陈玉洁比宋寄言年长,为人正直,待人又十分真诚,即便是简单的安慰之语,从她口中说出,也不会让人觉得被搪塞,宋寄言露出笑意,点点头,与她行礼告别。
宋寄言在外奔波一日,到得医馆,天已暗下。四周静谧,大雪无声飘落,拂过脸颊,留下一丝凉意。
宋寄言呵出一口气,揉搓着泛红的指尖,穿过药堂走进后院,却见蔡霈休立于屋檐下,仰首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休姐姐小心着凉。”宋寄言轻声道。
蔡霈休似回过神,转头看向她,说道:“京都可不多见这般大的雪。”
宋寄言走近与她并排站立,睁着润亮的眸子,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她捕捉到了蔡霈休脸上转瞬即逝的伤愁。
蔡霈休笑了笑,深深叹出口气,道:“睹物思人罢了。”宋寄言道:“你想夫人了?”蔡霈休双眸低垂,略微思忖,说道:“其实有一事,我该和你说的。”宋寄言不解,见她神情认真,心底却生起没来由的恐惧,不太想知道是什么事,她不想再听别人口中说出残酷的事实,低声道:"要不是要紧的事,我们……"
蔡霈休道:“这事很重要,你早晚会知晓,我们不能总瞒着你。”宋寄言皱眉道:“是什么事?”
“我一直把你当作和秀苒一般的妹妹,你与钟柳函又是朋友。”
说到这,蔡霈休却有些犹豫,可她也是真心不想隐瞒,想了想,继续道:“我与她互生了喜爱之情。”
宋寄言颇为迷惑,问道:“我没明白,你们彼此喜爱再寻常不过,我心中对你们也是一样。”蔡霈休笑着摇头,转了话头道:“我与你姐姐说了你要退婚的事。”宋寄言尚未理清蔡霈休前面所说,听她说到自己,哼了一声,道:“她必然认为我在胡闹,也不会因这事回心转意,随我回飞来庄。”
蔡霈休一愣,想着这姐妹俩彼此了解,又何必互相折磨,问道:“那你是何想法,真要退婚?”
宋寄言叹道:“再看吧,如今我也没闲去雪风居。”蔡霈休道:“也好,你也趁这段日子好好想清楚,无论决定如何,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两人之后齐齐转身看着雪景,没过多久,宋寄言便告辞离开,她本要去见姐姐,转念一想,要是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惹得姐姐无法休息,自己哪里还有脸说改好了?遂拂袖而去。
不觉冬至到来,宋寄言得与两位姐姐一同过节,对此颇有兴致,夜未降临,已备下一桌好食。
这边塞的应宣城中说来也吃不上什么鲜活食品,但晒干贮存的食物不少,宋寄言取腊肉做了炒菜,又花银子去别人家里买了老母鸡。待将鸡清理干净,掏空内脏,便整只下入热水,混合姜片、蒜瓣、料酒焖煮。直到去除腥味,取出过水洗净,瓦罐中以泡好的松蕈打底,再塞入整鸡煨两个时辰。
鸡炖好后,宋寄言又撇去浮油,放入两勺糖浆拌匀,再舀出两碗鸡汤,和着米入锅煮熟,这却是她们那的做法,用鸡汤煮出的米白净油亮,香气扑鼻,不禁让人大增食欲。
在冬至,应宣城家家户户的食桌上都会备有一份米糕,宋寄言倒也从街上买了回来。原本她还想做些角子,胡大夫那边却多包了一盘羊肉馅的送来。
松蕈和糖浆都是从医馆的药材柜中获得,胡大夫执意不收她银钱,如今又送来角子,宋寄言不好拂人好意,便也将做好的菜各取一份送去。
浓云散开,月出星挂,风雪竟也停了。
五人聚于檐下,围炉喝下今夜第一杯酒,宋寄言又一一为四人介绍了菜品。今日过节,又是宋寄言一手料理,倒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四人便让她坐在主位。
韩穆清与凌岳虽为长辈,但终究是男子,与她们三人久待一处仍是不妥,没过多久就借故离席。
剩下三人,宋寄悦本就少言,蔡霈休今夜也突然没了声音,宋寄言这几日更是将谨言慎行刻在心上,连喝下几杯酒,一心对付桌上饭菜。
蔡霈休瞥见宋寄言又要倒酒,想着这医馆的药酒要比平日喝的黄酒、果酒之物烈上几分,正欲轻声劝几句,不想宋寄言向她举杯笑道:“今夜我心中快活,与休姐姐再饮一杯。”蔡霈休一笑,举酒与她轻轻碰杯,柔声道:“只喝这一杯便罢。”
宋寄言用力颔首,又对着宋寄悦道:“我也敬姐姐一杯。”
宋寄悦放下碗筷,道:“吃完就早些回客栈歇息。”宋寄言嘟着嘴,任性道:“那你陪我喝一杯。”
两人都看出她是真的醉了,宋寄悦皱了皱眉,叹道:“喝完这杯就回客栈。”
此话一出,宋寄言登时眸中闪烁泪光,哽咽道:“你那么想赶我走,无非就是厌我,可那人是我爹,我也没法。他是我爹,他再坏也是我爹……”说到这,宋寄言把一杯酒尽数喝下。
蔡霈休见宋寄悦脸色逐渐阴沉,扶着宋寄言胳膊,温声哄道:“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去。”
“我哪也不去。”宋寄言挣脱开,又忙抓住蔡霈休的手,凄然落泪,“你们都只会认为我小,总是骗我,休姐姐当初说要邀我去京都,最后,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宋寄言泣不成声,渐渐放开蔡霈休,把飞雪剑抱在怀里,摇头道:“我不该怪你们,我谁也不想恨了,我就想大家像从前那样,为什么便连这点也办不到?”
蔡霈休叹了口气,世事从来难料,人生总遇无常。她曾也问过自己,为何会成了如今这般。
“日月难变,山川不移。宋寄言,人心若能如此,大家就不会改变,而我们的心其实并没有变。”蔡霈休坚定道。
宋寄悦问道:“人故万事休,若真是如此,活着的又该如何?”蔡霈休答:“向前走。”宋寄悦蓦地一笑,扬眉道:“今夜便到这吧。”
见她起身就要离开,蔡霈休倒奇怪宋寄言那边怎没了动静,转眼一瞧,人早已趴在桌上睡去。
如此良机,蔡霈休哪能放过,急忙起身拦在宋寄悦身前,道:“夜也深了,我旧伤未愈,宋寄言就有劳宋姐姐带回。”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宋寄悦愣在原地,看了眼宋寄言,半晌,独自回了房。
她躺在床上,耳边听着偶尔风打窗棂发出的“啪啪”声响,辗转反侧许久仍无法入眠。
“蔡霈休不至把人扔在外一夜吧?”宋寄悦心中安慰自己,却越想越不放心,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道闷响。
声音不大,但她全数心神都放在屋外,自然不会放过一点动静。
当下宋寄悦扯了外衣出门,定睛望去,宋寄言不知怎么倒在雪地上,她披着外衣就赶到近前。这时,不远处的蔡霈休也打开门,见宋寄悦出来,又悄悄将门合上。
“宋寄言,你快起来。”宋寄悦站在一旁冷声道。
宋寄言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说话,翻身仰面呵呵笑着,伸手道:“你拉我一把。”
宋寄悦微恼,不耐道:“地上冷,不要胡闹。”宋寄悦撅着嘴“哦”了一声,缓缓坐起,倏地又躺了回去,身周雪扬如尘,拍手笑道:“我凭什么听你的?我姐姐都不管我了,这躺着凉快,我要睡觉。”宋寄言闭上眼,好似真要在这睡上一晚,宋寄悦气道:“宋寄言,你赶紧起来!”见她充耳不闻,当即躬身去拉她手。
“你来抓我啊。”宋寄言忽睁双目,笑着滚到一旁。
宋寄悦出手落空,气上心头,咬牙道:“看我等下怎么收拾你。”快速伸手抓她。
两人便在院中这一方雪地里追逐起来,宋寄言说到底醉了酒,不出一刻就被宋寄悦捞到衣衫,整个人也安分下来。
“还躲吗?”宋寄悦轻轻喘息,发上沾了不少飞絮状的白雪。宋寄言一双眼睛呆愣地看着她,复痴痴笑道:“你长得真像我姐姐。”
宋寄悦一怔,目光微转,心虚道:“你看错了。”宋寄言脸色陡变,喃喃道:“也是,我姐姐才不会和我玩,她只会骂我幼稚。”
宋寄悦顿觉心中一酸,拍着她身上白雪:“玩够了吗?随我回房去睡。”宋寄言张开手臂任她收拾,甜甜说道:“不如你做我姐姐吧,你人真好。”
宋寄悦抬头看她一眼,却没有作答,牵着人回到自己房中,待把人安顿进被褥内,便出了门去。
床上原本睡去的宋寄言此时已睁开眼,神色也不似先前醉酒那般,在和宋寄悦打闹时,她就已醒了酒,也不知宋寄悦是何时察觉。两人心知肚明,但都没有点破,宋寄言猜不透姐姐的心思,更不懂她在犹豫什么。
冬夜的山林只能听见寒风在呼啸,屋舍的一角,有一点昏黄灯光照出。
钟柳函伏案写着药方,正要提笔蘸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人虽很快关上了门,还是有几股冷气从缝隙钻入屋内。
钟柳函收紧身上披风,搁笔望着来人,微笑道:“戚姨,那人怎么样了?”戚铃举着烛台,走近道:“万幸没再发热,大概明日就能醒。”
戚铃看她桌上摆着的医书,忧心道:“剩下的明日再看吧,才养好的身子,别又病了。”
钟柳函把书合上,道:“快了,我自己注意着。”挽袖又要去拿笔。
戚铃却把烛台放下,把她衣袖拉开,蹙眉道:“这伤何时弄的?”钟柳函不动声色地收了手,放下衣袖,淡然道:“兴许是不小心被什么刮着了。”
“是不是寒毒发作时你自己划的。”戚铃神色一冷,看着她又软了语气,“以后你就让我和程忆帮你吧,你这样伤自己,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钟柳函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答应,我这几日研究了一个暖心丹的新方子。”从书中抽出一张纸递过去。
戚铃看了眼方子,往前钟柳函的寒毒都由唐百生更改药方医治,如今也只有钟柳函自己最清楚这些。戚铃看到每种药材的量有所增加,疑道:“寒毒加重了?”
“倒没有。”钟柳函笑笑,“若是有事,我不会瞒着你们。”
戚铃松了口气,收好方子:“明早我去药房让她们制出来,快些歇息罢。”
钟柳函不再坚持,把书放好,自去洗漱一番,不久便睡下了。
论宋寄言如何错过蔡霈休对她出柜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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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飞鸿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