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嚣 第66章 天人

天人百年如一梦，伏含醒来时脸上一片冰凉，他一摸皆是未干的泪。

神尊渡劫归来，原来吵吵嚷嚷的人全部息鼓偃旗。

伏含一改往日大摇大摆的作风，躲在白玉宫闭门不出，众神不解其意，只有霜玄去探探虚实。

霜玄探望一番，确定伏含是第一回渡劫，心里伤到了。

渡劫其一是为惩罚罪神，其二是为勘破红尘，大大小小总会遇到些意难平的事，伏含初生牛犊，把自己当做了梦里人。

霜玄见他郁郁寡欢，好声好气的劝慰道：“一次渡劫而已，在你漫长的神生中最多算毫无征兆的烟火，看的正得意时突然结束了，神尊权当一场戏，回味会儿就差不多了。”

伏含听着并没有释怀，霜玄像在说他渡劫的意义，又好像再说萧夕朝之于景诏的意义。

景诏是他，他却不只是景诏。

“活生生的百年光阴，怎么会是一场戏呢？”伏含反问。

霜玄说：“你若看的开，他是戏，你若看不开，他就是你自己。百年光阴算什么，神族有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生命，睡一觉的功夫就渡完一劫，认真太过伤人伤己。”

直到这时伏含和天外天截然不同的处事显露出来，他们的神心过于冷漠了，伏含深吸口气搡了他一把，“我真受够你们神族了！”

好端端骂了所有人，霜玄本着提醒的心态劝他：“也不是我们非要如此，实在是神的一生过于漫长，恩怨情仇不值得挂在心上。你看看天外天多少神明，要是为一己私心搅动凡尘，那世间早就乱套了。”

伏含说不过他的大道理，神族不还他九婴山不救活山灵的劣迹，他全记在心里，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还是窝在白玉宫继续伤怀吧。

回想到景诏伏含时常分不清自己和他的界限，谁是谁也不重要了，伏含权当他是自己的另一段人生了。

若说伤怀，伏含细想想为君的数十载，作为皇帝的景诏无可指摘，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内有贤妻孝子，外有文武名臣，圆满的一生，遗憾何在？

在于年少时的求不得，后半生的几十年他全在努力遗忘。

如果真能狠心绝情到不见不念，为何下令封禁东宫，又为何葬他在皇陵？

伏含奇怪他怎会看上个男人，诚然萧夕朝貌比潘安，玉树临风。可强迫总是不对的，还在那方面用强，更是错上加错！

他接受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但无法原谅太子强取豪夺的行径，景诏的恶劣导致了后续所有悲剧。

可太子即是他，那是不是代表把问题放在他面前，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些不光彩的手段，那些多疑善妒的思绪，也来自于他。

伏含又放弃了分离他和景诏的想法，重来一次他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

白玉宫无人问津的几天里伏含全窝在榻上，不图修炼，就图个懒。

烟川建议他去昙华境走走，多念念佛经，修修心，伏含采纳建议出发去昙华境。

昙华境佛尊闭关，佛尊大弟子迦叶尊者领着他修行，但是念了几百遍佛经也不管用，伏含仍是陷在那段h红尘中无法自拔。

回到天外天的伏含溜进星神大殿，摸走了溯洄星镜，搬回白玉宫安置。

星镜被镶嵌在白玉墙面上，四周围簇着几百星图，每幅星图都是亿万星空的缩影，悬在天界记录凡世的一举一动。

伏含把星子拨来拨去，星镜的场景随之变换。

迦叶说见他人苦难，方觉自身渺小，伏含既然找不到人倾诉，干脆自己来看好了。

世上不是只有情爱苦人，平凡人的一生，有荜路蓝蒌还有战乱离散，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资格谈情爱。

星镜中映射出了一处荒凉城池，北风呼啸，大雪掩埋尸身。

永羲年间天下升平，可仍有皇帝力所不能及之处，贪官污吏欺上瞒下，致使疫病肆虐，城池中百姓有的投了烈焰，有的背井离乡，偌大城内人口十不存一，是为生死之苦。

烽火又起，征召男丁战场厮杀，自古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无数鲜活的生命在兵戈中凋零，妻子盼不来丈夫，父母盼不来孩子，是为离散之苦。

乱世盛世，皆有道不同者，今日是挚友，明日是仇敌，醉酒当歌后又拔刀相向，血泊中的厮杀是亲人泪亦是青史名，爱而反目，殊途不能同归，是为怨憎之苦。

景诏为帝四十多年，除了一个萧夕朝，大家都在为他成为一个明君而努力着，佛说八苦，他只尝一苦，怎能说痛彻心扉？

景诏坐拥天下，偏偏清醒着疯魔，他为了证明自己不在乎，剔除生命中萧夕朝留下的所有痕迹。

另一边又死死拉着亡故的人不肯放手，他把萧夕朝葬入皇陵，重重墓门掩盖后，装作深情的样子彻夜难眠。

不是萧夕朝给他的痛苦，是他自己疯了，从萧夕朝自绝起景诏就疯了，究竟是爱还是恨意的驱使？

星盘上注入神力，滚珠沿着既定的方向咕噜噜的走动起来，无数光华升起连成一道屏障，暂时掩盖了星镜的画面。

伏含再一拨动珠子，里头显现的画面变了，出现的人是萧夕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伏含启动了星镜回溯，看到久违的故人

伏含来不及深究，第一反应是伸手去碰光幕里的人，景诏不敢承认的事，他可以大大方方承认，他后悔深究萧夕朝的过去，后悔杀西陵王族。

星镜中是嘉乔宫，伏含不由得扬起嘴角，那正是萧夕朝最好看的时候。

景诏短暂的以为萧夕朝真心爱过自己，他的小脾气和温顺，根本不似作假，就算有假，也是三分假，剩余七分是真。

伏含抬手关了星盘，他不敢看下去，他知道故事的结局，要他再来一遍过于残忍。

伏含离开白玉宫，找点事情分散注意。

天外天人丁稀少，来来往往神的还没宫殿多，神族不像凡间仙族之人，事事讲究排场，召了十万天兵天将摆着，到哪儿都是两排仙娥引路。

神族生于三界初立之时，后也有飞升成神者，大家各司神职互不干涉，一神之力足以牵动星辰日月，何须兵将仙娥。

天外天能说话的人太少了，大家各有府邸，除了神界盛会，平时各忙各的，极少相见。

伏含认识的神族不多，能排忧解难的更少，他思考了一下，昙华境人的太憋闷不想去，龙族是近亲，可惜刚被他下了挂落。得了，还是去找霜玄吧，他又闲又能吧啦。

空手去也不是为客之道，伏含摘了白玉宫结的莲蓬，送礼正合适。

不过花不是他种的，是上一任白玉宫主人求来昙华境的种子种下的，让伏含这个后来人占了便宜。

再顺上几片叶子两朵花，扎成一束，清雅高贵。

伏含去星神大殿时，一路赞叹自己独到的眼光，霜玄再来几千年也收不到这样的礼。

星神大殿的门敞开着，走进去是一整片的漆黑夜幕，和交错的各大星轨和漩涡，睁眼置身穹顶之上。

伏含手一抬起，无数星辰向他脚底下涌来，托起他徐徐飞往夜空深处，远方有几座小岛漂浮在星空中，散发着淡淡荧光，那是飘散的神晖。

星神大殿由二十八星宿神掌管，霜玄是星宿神之首，主掌星盘，住在中间最大的钧天殿中。

一踏进殿门，来的不巧……

月神和霜玄起身先打招呼，二人半坐在榻上喝茶，早知道就不来了，伏含还没坐上去，手里的花先让人一把捞走。

婵何欢天喜地的说：“神尊凡世走一遭，倒学会了哄女孩儿家开心！”

他和霜玄面面相觑，决定不拆穿这个谎言，一束花而已，下次可以再摘。

伏含寒暄道：“许久不见月神，别来无恙。”

婵何说：“可不是吗，神尊过得乐不思蜀，回来了还记挂旧人呐。”此言一出，霜玄低头喝茶，不敢看伏含质问的目光，背后说人长短被逮到属实尴尬了。

伏含不自然的咧咧嘴，接不上婵何的话，索性换一个话题：“听说我不在时，有人找星神大殿的麻烦？”

八百年前跟他说的话，现在拿来做挡箭牌，霜玄气恼的同时又不得不应他：“不是什么大事，有几人担心神尊安危，多问几句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伏含说完举杯喝茶，多了一个人，他有话也问不出口。

婵何看出两人的小九九，不动声色的多撩了伏含几把，再利落的起身告辞。

走前霜玄提了一句，记好时辰别误了。

伏含目送她离开，转头一拍桌子，“你没事儿闲的吗，拿老子的事儿出去跟人瞎聊！”

“哎呀，莫气莫急，”霜玄悠悠的解释起了自己的用意，“你看我从不下界，在你的事儿上肯定帮不上什么忙，我细细盘算过去，神界里最有经验的人非婵何莫属，你别看她现在一副匪里匪气的样子，其实刚从凡世回来时，那叫一个伤春悲秋，和你差不多，后来红尘辗转幡然醒悟，若有问题找她准没错，我是为你着想啊！”

“婵何她总是下界做什么？”

霜玄一脸神秘，女孩家私事不可说。

伏含把他推远点：“得了吧你，你在外头少编排本神尊了！”

“粗鲁了，你在凡间不是王孙贵族嘛，学的什么习性。”

伏含敏锐地发现什么，扑过去卡住霜玄的脖子：“你不仅造谣，还偷看我下界！”

“误会误会，我才看了一点！”霜玄急急叫屈，险之又险的保住自己一条老命。

伏含气的冒烟，骂骂咧咧的说，“还好我的礼没送你，不然便宜你了！”

“说到礼——”霜玄拖长音调问：“你是不是摘了白玉宫池塘里的莲花？”

“是啊，怎么了？”

“那是小神尊种下的！慈航真人诵经祈愿千年的莲子，好不容易结个果，你居然摘了一把！！！”

伏含说：“结了就摘，不然留在那儿继续发芽？”

话糙理不糙，霜玄无法反驳，又实在心痛，情急之下说了句——

“你当心小神尊回来找你算账！”

满堂寂静，伏含也不笑了。

要说伏含有什么讨厌的人，那位小神尊排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如果他还在，伏含一定跟他斗个你死我活，偏偏他是个死人，偌大神祇散的还不如飞灰。

伏含冷哼一声：“他倒试试回来找我算账！”

扭头踢翻霜玄门口的青龙像，甩袖离去。

霜玄一拍脑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三天后，在天外天逛了一大圈的伏含，找谁都提不起精神，他鬼鬼祟祟摸回白玉宫，拿出溯洄星镜摆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

我只是有始有终，伏含如是安慰自己，看一眼又不碍事。

星镜中多是萧夕朝一个人独自看书的场景，他慵懒地靠在软榻上，舒服的像一只小猫，后来转眼物是人非，萧云筹死讯传来，当时景诏希望看到萧夕朝痛苦，但其实并没有，他和景诏的情绪连接紧密，萧夕朝的悔恨痛心并不能让景诏感到快意，

要不说情之一字误人，景诏英明一世，只为萧夕朝做过糊涂人。

伏含总是对景诏的一切感同身受，他即是景诏，这样遗憾的爱过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忘怀。

“如果早一点相遇就好了。”

他们之间唯一的解法就是坦诚相待，抛却谎言和虚情假意，不用质子和太子的身份相处。萧夕朝命数凄苦，若有人真心托付，想必是能够走近他心里的，景诏还是太急了。

星镜荡起波纹，病重后的萧夕朝经常独自坐在案边写信，写了又烧烧了又写，却没一封递到萧景诏手里

萧夕朝撒谎时，景诏不恨他；萧夕朝和萧云筹藕断丝连时，景诏也不恨他；他唯一无法释怀的是萧夕朝最后选择自尽，在他回京的前一刻。

景诏恨得辗转反侧，把萧夕朝送的印章摔出一个破角，有人提了送他回归故里，被景诏骂一顿，事后还去萧夕朝灵前散发他的怨气。

可景诏错了，萧夕朝留了的，他留在世上最后一言夹在一本游记中。

萧夕朝早将身心交付，却为时已晚，望景诏今后平平安安，不再受生离死别之苦。

光幕散去，萧夕朝的身影模糊到看不见，伏含想冲过光幕，再抱一抱萧夕朝也做不到。

困扰景诏数十年的恨意就这样化解在那封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