晔京一场倒春寒来的稀奇,夜里起了细碎的小雪,天明又融化。
沈凛想着翠濛说的话,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传信太子快马加鞭地回来见萧夕朝最后一面,还是装作无事发生,让萧夕朝的生命在孤独中终结。
他头一次希望太子不是太子就好了,他若生于布衣或许能明白怎样才是爱一个人的方式,最不济,他能有陪伴爱人的权利。可天子座椅束缚住了太子的情感和思想,也压的萧夕朝喘不过气,沈凛不得不来回挣扎,试想每一种做法会造成的后果。
隔日沈凛站在徽玉园门口问过几句萧夕朝情况后,没再进去探望。他害怕看见坦然赴死的萧夕朝,衬托出自己的卑劣。
门一开,是相栀端了空药碗出来,照顾萧夕朝的时间里,她也憔悴了不少。
相栀过来行礼,沈凛淡淡嗯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开,谁知相栀扑通跪倒在地。
“求大人传信殿下回京,公子的身子日渐虚弱,他真的撑不到那时候了。”
相栀照顾萧夕朝三年,她比太医更熟悉萧夕朝的病况,他气息一天天微弱下去,一个月已经是太医托大的说辞。
沈凛无奈,“他不愿见殿下。”
“想的,公子一定很想见殿下,前几日还硬撑的下床要写信,写完又扔进了火炉里。”相栀压低声音,生怕吵到里面萧夕朝休息,“奴婢看见信开头是殿下的名讳,公子只是嘴上不肯承认,他心里总想见殿下最后一面的!”
一封封投进火炉的信是萧夕朝对太子不可言说。
恍惚间,沈凛想到了变成了哑巴的翠濛。
“——是他自己要替太子喝的!”
在萧夕朝的事情上已经错过一回了,现在又一次机会摆在他面前,选哪个?
他是太子的忠臣,一切决定都是站在太子的利益上出发,萧夕朝如果用利益作以衡量,在太子心里重量几何,沈凛盘算着得失,手指紧握成拳头。
可太子不是任何人的掌中物,是悲是喜不需要别人来承担,萧夕朝也不是太子的利益,他是太子的心头所爱。
那一瞬间,沈凛做好了决定。
“照顾好他,七日之内我必带殿下回来。”沈凛放下权衡利弊,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全抛之脑后。
一定要带太子回来,哪怕是最隐秘的爱情,他们也该有始有终。
当日沈凛飞鸽传书太子萧夕朝病情,然后安排好晔京事宜,亲自策马出城,昼夜不歇赶往草原,大抵可以和太子途中碰面。
寒风在第三天的清晨席卷晔京,天空中飘起了大朵的雪花。满城百姓不惧严寒,稀罕的出门到处走动,大周建朝后,该有二十多年没下过大雪了。
午后雪花越飘越大,屋顶可见白茫茫的一片。
萧夕朝的声音从床帐里传来,“外面好大的风声。”
吉公公给相栀使了个眼色,去看看还有哪儿的窗户没关好,然后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外头天暖和着呢,刮的是春风。”
萧夕朝奥了一声,咳嗽着说:“屋子里好闷。”
相栀把屋子堵的严严实实,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只要徽玉园还是春天,萧夕朝就能多续一会儿命。
“我给公子开点窗户,公子再多睡会儿。”相栀走到窗棂边,敲了一下木框,假装打开了窗户。
虽然看不见外面的动作,但萧夕朝知道相栀没有为他开窗,他是半点冷风都受不得的,尤其病重后睡眠更少,胸口重的好像压了块大石头,萧夕朝侧躺着才不至于呼吸困难,他近来喝不下药,整夜整夜的被风声惊醒。
眼前雾蒙蒙的看不清东西,也听不真切,萧夕朝吐息缓慢,奇异的感知到了死亡的接近。
众人皆误以为春将近,躲过这个冬天还能续一年的命,没想到萧夕朝和外面萌发的嫩芽一样,猝不及防的让大雪压弯了脊背。
“相栀,你来。”萧夕朝喊了一声。
相栀和吉公公对视一眼,吉公公先退出去,相栀走到萧夕朝床榻前,掀开了帘子。
“公子有何吩咐?”
萧夕朝眼前模糊有个人影,他歪过脑袋:“我还有桩事要拜托你。”
相栀强忍悲痛:“公子请讲,奴婢万死不辞。”
倒不至于万死不辞,他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书格处,“那里头,有一本叫《绮罗客》的游记,你把它拿来。”
相栀去架上取了书,交到他手里。
萧夕朝摸了摸扉页,打开,书页里夹着一封信件,上面写着景诏亲启,信封上多有磨损,萧夕朝不知写了多少回,又烧了多少回。
多写一分,恐他人惦念,少写一分,又有心绪不曾明了,改来改去只剩下这薄薄一页纸。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来来去去读了许多遍,相栀,我生来困囿深宫,不曾有过深交之友,思来想去,此事唯有托付于你。”
萧夕朝合上书递给相栀,他没了力气,握书的手指紧的泛紫,“待我死后,殿下若能娶妻生子荣登大极,你便烧了这书信,万万不能令他知晓,但若他心结难解,始终放不下萧夕朝,你就将此信面呈于他。”
相栀眼泪夺眶而出,“公子尽量保全身子,此信何不亲自交予殿下。”
萧夕朝释然一笑,“我没那个机会了。”他咳了几声,把书塞进相栀手里,“我的身后事只此一桩,答应我,一定要办到。”
“定不负公子所托。”相栀接下书信,含泪叩头。
太子一路风雪兼程,他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只能拼命赶路麻痹自己。沈凛是在半路遇见了狼狈的太子,双眼充满血丝,□□,不消多言双方皆已明悉缘由。
“晔京降雪,夕朝公子还在等殿下回去。”
幸好还来得及,景诏一鞭子甩在马屁股上,要再快点。
夜里隐约呼啸的北风,穿过门堂吵醒了萧夕朝。
重病的几日来他睡眠极浅,吉公公和相栀轮番守夜,此时正值二人交班,屋子里黑漆漆的,漏下的月光照在地上难得清亮。
萧夕朝挣扎着醒来时,出了一身冷汗,久违的感觉到身上轻快了不少,眼前灵台清明,手脚也不再麻木。
或许他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没有害怕。
给太子的信写了一遍又一遍,总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他始终无法劝太子释怀,身边人各有去处,少了他并不会影响到谁,除了太子。
萧夕朝穿着单薄的寝衣起身,赤脚走到木架边,取了狐皮氅系在身上。
月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照见萧夕朝素白的脸庞,阴影在无声处黑白交接。
推门只见冰雪弥天漫地,和着月光照亮了整个枯寂的庭院,他伸出手,接住了几片雪花,融化的很慢,足够萧夕朝放到眼前仔细瞧瞧。
萧夕朝微微露出笑意,步步行去,赤足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萧夕朝俯身抓起一把雪,手感冰冷绵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蹲下身子,捧了一捧雪贴在脸颊上。
凉的他嘶了一声。
徽玉园的庭院宽阔,风声掩盖了他走动的声响,萧夕朝饶有兴致捏了一堆雪球,扁的方的圆的,形态各异。
他坐在雪里竟无半分寒意,身子是木的,露出来的脚掌通红。
他擦了额间汗,慢吞吞的把雪球挪到树下堆成一排,看起来颇显幼稚。
嘴里呼出来的气体烫的吓人,几乎透支五脏六腑所有温度,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无所谓了。
萧夕朝踉跄起身站在桂花树旁,他用手指一点点扫去桂叶上的积雪,温柔且耐心,不知它扛不扛得住这样的严寒,会不会来年不开花了。
萧夕朝真心喜爱的东西不多,平时珍爱的手串玉佩是稀世珍宝,可以留给徽玉园下一个主人,景诏也许会不开心,他发起脾气来会把东西扔掉或者随意赏给别人。
萧夕朝自嘲的想,好的宝贝,最后的归处都不如人意?
书架上还有一堆他闲来无事刻的印章,用的是诗集里取出来好字,景诏要是不介意也可以继续用下去,萧夕朝抬头看一眼天边,蒙蒙的擦着亮呢。
好快啊。
宫门外,沈凛拿伞举在太子头顶,可景诏跑的飞快,后面人怎么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快一点。
还要再快一点。
终于来到东宫门口,穿过一道道朱红宫门看见了独自站在雪里的人。
“夕朝!”
梦中人转身的刹那,景诏想起在嘉乔宫初见的那天,越过满目的红绸锦缎,仿若遇见天外仙客。
惊鸿一面,岁月已倥偬。
萧夕朝裹着雪白的大氅,手里摘了一枝桂叶,对他轻笑一下,整个人快要融化在雪里。
景诏难以遏制心中的思念,他想冲上去抱住萧夕朝,想在大雪中肆无忌惮的亲吻,想和他站在应天城楼上,眼底映照同一片风景。
千头万绪翻涌而出时,他却露出骇然的神色,惊恐地停在原地。
“嘀嗒——嘀嗒——”
血珠成串似的滴落,融进雪里,萧夕朝后知后觉地摸摸衣襟,是他唇边溢出来的血。
其实他看不见景诏,只能听见一点朦胧的声音,还有眩晕的白光。
“夕朝——!”
景诏整个人恍惚间裂成了两半,一半冲上去抱住萧夕朝摔进雪里的身躯,另一半则留在躯壳里茫然无措。
萧夕朝再也抑制不住喉间的腥甜,呕出来的血染红了身下一块雪地。
“不要,不要!”景诏抱着他跌坐在雪地上,徒劳的擦拭着染红萧夕朝面颊的血沫。
他此时才发现萧夕朝氅衣下的身体单薄似枯叶,还有**红肿的双足,比雪花冰凉更甚。
他恨到要这样惩罚我吗?
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厚重的像吞了一块炭火。
“为什么?”
萧夕朝回答不了了,嘴里的血一刻汩汩的冒出来,景诏得不到答案就不停的问,卡着他染血的下巴。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认错了!我已经认错了!”
萧夕朝下颌连带脖颈被血液浸透,他未发一言,只用含泪的眼睛望着景诏。
景诏的怨恨和质问土崩瓦解,他把萧夕朝牢牢搂在怀里,不断亲吻他的额角。
“我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夕朝!”
景诏的衣襟也染上鲜红,他手臂一点不肯放松,紧紧箍住萧夕朝,要把他流逝的生命一起攥在手里,“江洲,我们去江洲,我带你回江洲好不好?”
好像回不去了,萧夕朝梦听见景诏的哭喊,可他不肯张嘴叫一声景诏,除了施舍一线目光,只字不语。
最后仿佛起了点怜悯之心,想伸手来抓一下景诏的衣袖,在快要触碰到时,徒劳垂落半空。
从生到死的时间,他微薄的气息如筝弦断绝,心脏的跳动静止在景诏哭声中。
“啊——”徽玉园的悲号响彻九道宫墙。
车遥遥马憧憧。
拼死跨过千难万阻的景诏败在了起点,他的一生挚爱,死前留给他的,只有一双含泪不语的眼睛。
廊下的雪球还没化开,萧夕朝最后留下的东西,只有他自己和跪在远处的沈凛看见了。
天下苍生来去熙攘,每天都有无数生命消亡,在雪中死去的人,或许衣不蔽体,或许食不果腹。
可是金雕玉砌的徽玉园,也在大雪纷飞的那一天失去了主人。
昔日嘉乔宫远远一面,到如今阴阳两隔,东宫三年相伴至此终了,无数光阴随着萧夕朝的离去飞快前进,景诏霎那间成了别人故事里的人。
万隆十七年春,太子景诏登基,改年号永羲,三年后,册立襄河穆氏女为后。
大周浩浩荡荡三百年青史,书尽永羲帝煌煌功业,却载不下属于景诏的一段隐秘又短暂的情事,萧夕朝的名字藏在典籍中,只有昙花一现的美,和生卒年短短的一行记载。
名动晔京的萧四公子,来时毫无预兆,走时悄无声息。
永羲帝登基以来,第一件大兴土木的事是另择宝地兴建东宫。他舍弃旧址,自那天以后,再没踏进徽玉园半步,关于萧夕朝的一切痕迹凝固在斑驳的铜锁中。
或许如萧夕朝所想,景诏对他的爱,最终完完整整的葬在他死的那一天。
来自西陵的年轻人,带走了太子的爱恨与痴心。
太子没有输,萧夕朝也没有输,他们只是没有赢。
沈凛守着他最大的秘密,一生兢兢,不曾吐露分毫。
旧园随故人被尘封,年事渐长的宫女最后一次打扫徽玉园,在徽玉园的书架里拿出一封信,信上字迹绵软无力,多有顿笔,写的是皇帝名讳。
夹在一本叫做《绮罗客》的游记中。
景诏亲启:
“夜梦木樨满堂,似故人欢颜在侧。自君别后恐病骨支离无缘再见,故夜夜辗转难眠,十数年荏苒,仅君一分情意慰我残生,遗尔伶仃心痛不可自抑,来世愿作宫外木樨,墙外开花墙内亦可闻,不论寒冬酷暑,朝夕四季,永伴殿下长风浩浩,名留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