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隆十六年,暖春将近的晔京,夜里悄然起了一阵寒风,老天爷见不得人苟延残喘,终于大发慈悲一次。
疾速恶化的病情来势汹汹,萧夕朝前一天尚能起身去城墙上,第二天直接咳血到昏迷。
徽玉园一干人等的心急如焚又不能在紧要关口拉着太医问话,于是在冷风中站了快半个时辰。
得空出来回话的人是何思勉,满眼红血丝的跪在他面前。
沈凛心里咯噔一下,“还能救吗?”
“回大人,暂时保住命了。”何思勉带着哭腔,“杨太医还在施针,只是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沈凛全身血液几乎冻住,“是你们说的,你们亲口向太子保证,换血法能保他三年!”
何思勉摇头:“夕朝公子底子亏损太重,解毒于他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解一分毒便损一分命,如果不是对殿下还有牵挂,早就……”
沈凛无暇听他辩解,“现在呢,本官要实话,还有多久?!”
太子去草原才不到二十天,根本没到拔营的时候,就怕紧赶慢赶还是赶不回来。
何思勉给了他一个数字,“半个月,不,最多十天!”
沈凛松了一口气,那还来得及,只要快马加鞭的传话过去,最后一面还来得及,转念一想沈凛又有了自己的顾虑。
太子该不该见萧夕朝最后一面?
总不至于真有那么巧合,太子一走萧夕朝就开始重病,何思勉说了是心病成疾,萧夕朝最大的一块心病不就是太子嘛,沈凛没有孟少巍那么直的肠子,他早看出来萧夕朝狠心绝情之下,绝不单单是为恨。
世人常将爱恨两字连在一块是有道理的。
沈凛安抚好徽玉园众人,不允许此事向外声张,他等在门口,待萧夕朝醒来后,准备将事情交与萧夕朝自己定夺。
一等就到了天黑。
屋里烧上了热烘烘的地龙,炭盆又摆了两个在床边。饶是如此,萧夕朝还是冷的嘴唇青紫,面容萦绕上了灰败之色。
沈凛在旁久久无声,如果不是那双轻轻颤动的眼睫,他几乎认不出眼前人,静坐一番后方才开口道,“我可以急书殿下回京,夕朝公子要不要……”
——见他最后一面
萧夕朝懂他的话外音,抿了抿唇,思虑许久叹了口气,侧过头来轻摆两下。
他们无需再见。
那些无谓的诘问和解释,到此为止。
沈凛尊重他的选择,转身时萧夕朝微弱的声音又响起。
“我在新梨园还有一位旧友,咳咳……劳烦沈大人送她出宫安置。”
“是谁?”
“她叫翠濛,是西陵的一位医女,在西陵时曾有恩于我,劳沈大人…送她出宫安置。”萧夕朝讲话气息缓慢,时有时无的起伏着,末了又加一句:“其余……没什么别的了。”
几句话就耗干了精力,沈凛想问他有没有留给太子的话,眼见他闭上眼睛,只能上前替他把被子拉到下颌处,快步离开了徽玉园。
没别的牵挂了,不知是不是说给萧夕朝自己听的。
自胡龄死后新梨园空置,只剩几个洒扫的宫人掌夜,屋内胡龄的灵位早已撤下,没几个人记得前几日是她祭日。
沈凛认出了萧夕朝的故人,在粗陋的下人屋里,她穿着整齐的跪在一块刻痕斑驳的灵位前。
很久没人主动推开过这扇门了,翠濛听见脚步声时还以为是萧云筹的魂魄入梦。胡龄死后,翠濛借机悄悄立了另一块灵牌,每日为他祈祷焚经。
牌位上萧云筹三个字刻的歪歪扭扭,翠濛回头看到是个熟人,当日就是他压着西陵人入京,也是他不由分说逼死世子,翠濛嗤笑问:“大人有何贵干?”
沈凛看了那牌位一眼,“宫内不得私设灵位。”
“是吗?”翠濛整理好跪皱了的衣摆,语气嘲讽的说:“奴婢是西陵人,不懂大周的规矩,实在罪过。”
嘴里说着罪过,表情却是不加掩饰的挑衅。
沈凛与她没什么好计较的,他上前一步,拿袖中的帕子盖住灵位。
翠濛紧张的手心冒汗,要是他做什么激烈的动作或是毁了灵牌,她随时准备跟他同归于尽。
“走吧。”
翠濛奇怪:“走?走去哪里?”
“去宫外,哪里都可以,你自由了。”沈凛不欲多言,召来两边的宫人带她离开皇宫。
翠濛呆愣愣的起身,她原以为自己会死在东宫的某个角落,两个小太监用了力气,不由分说的夹住她往外。
她停下脚步,瞬间福至心灵想到了萧夕朝,“是不是萧夕朝,是他要放我走的?是不是!”
沈凛淡淡点头。
没想到的是翠濛一下崩溃了,手脚迟钝的不听使唤,她想脱离两个太监的控制,又被他们死死抓住了胳膊,沈凛看不懂是闹得哪一出戏。
“他又想着来做好人!明明是他害了西陵所有人,到头来还要向我施恩,让我心怀歉疚是不是?!”
沈凛冷冰冰的瞪着她,希望她收敛一二,“他对西陵仁至义尽,也为侧妃求过情,为何你还要如此咄咄逼人?”
萧夕朝无力阻拦太子的决定,他也身不由己,为何西陵的一个两个,偏要把一切过错归咎在他身上?
翠濛仿佛听了个笑话,从哂笑慢慢的转为大笑,“仁至义尽?你以为萧夕朝是什么人,他势单力薄靠什么走到晔京,他会毫无保留的把心掏出来给太子?别做梦了,萧夕朝不爱世子难道会爱太子吗?他戏演的一出比一出真,我还以为只有世子蒙在鼓里,结果太子也是个痴人!”
疯疯癫癫,言辞无状。
沈凛没空计较下去:“与我无关,送你走后,也算了了他最后的心愿。”
最后的心愿?
翠濛收起疯癫作派,瘫坐在原地,“他是不是要死了?”
“不该说的话少说。”沈凛停下脚步,奇怪是谁传出来的消息。
“我闻到了徽玉园的药味,一日比一日浓重,萧夕朝是撑不了多久了吧。”
“你知道些什么?”
翠濛含泪不语,沈凛耐心耗尽手一挥,“带她走。”
两边人开始施力,把翠濛架出去。
谁想姿态绵软的翠濛拼命挣扎起来,她疯狂的挣脱,想要逃离掌控。但她是个柔弱女子,不消一会儿就没了气力被人拖行着离开。
沈凛走在后面,朝翠濛的反方向走去。
“我不想杀他的,他为什么要替太子喝了那些东西……”
呜呜咽咽的声音随着夜风传入了沈凛耳中,他先是无感,然后不解,最后猛然止步!
他疾跑上前,拦住两个太监,双手紧紧掐住翠濛的胳膊,“你刚说的什么?你再说一遍!”
翠濛长长地哀鸣一声,哭倒在地。
“不是…我不是要杀他,是他自己选择替太子死的。”旁边的小太监碰着灵位出来,翠濛突然涌现出一丝清明,她爬过去抢下灵牌,“世子,你…你相信我,我只是想报仇而已,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原来……”沈凛难以置信,他放开翠濛,不由脊背发凉,脖颈里的冷汗越吹越明显,西陵的白骨霜,胡龄的剑,还有萧夕朝对太子的冷言冷语。
错了!
两个小太监不知是什么情况,喊了声大人。
沈凛回过神,他情愿自己没听到这个秘密。
“把她的嘴——闭上。”
唯一两全的办法就是永远保守秘密,沈凛时刻谨记自己的职责,没什么比太子更重要。
宫里有的是手段让人不死的同时又开不了口,
两个小太监相觑一眼,快速拉走了抱着灵牌的翠濛。
新梨园彻底安静了。
风声回转,沈凛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本以为是个无情人,到头来无情反被累。
太子啊太子,终究是你略胜一筹。
猎场上碧空如洗,万马驰骋过草原,蹄铁轰隆,有气吞山河之势。
草原各大部族的首领在最开阔丰茂的草地摆下宴席,以此迎接太子殿下的到来。
草原女子通习乐舞,出场时穿着裙衫,露出健壮修长的臂膀,比之晔京贵女的娇柔别具一番美感。
景诏洁身自好许多年,不动声色的推开了一个个挤上来的女子,底下首领看着自己部落的美人不得太子殿下的意,心里直犯嘀咕,西陵完了也该给他们分一杯羹了。
大周随行官员众多,孟少巍最受欢迎,那堆热情奔放的草原女子不敢冒犯太子,对他可是半点不手软,孟少巍感觉自己被揩了不少油。
白天宴席不够,晚上还要围着篝火再宴一回,大锅里煮熟的牛羊肉一盆盆端上来,首领们亲自切割好奉到太子桌前。
草原上的羊肉别有一番风味,天冷时还有滋补之效,景诏让孟少巍想办法弄几只回去,还有奶酒,让萧夕朝也尝尝。
孟少巍:“下次带上他一起来不好吗?”
听完这话,景诏斜觑他一眼,那一眼孟少巍连遗言都快想好了。
篝火旁传来乐声,有人奏起马头琴,有人应和着琴声高声放歌,火光中女孩裙摆飞扬,笑靥如花。
良辰美景却叫景诏叹了口气,他借口明日春猎,先回营帐里休息,命众人不必拘束,继续宴饮。
营帐里有暗卫等候。
景诏净手时问他,“晔京可有信递来?”
“回殿下,无信传来。”
无信便是一切安好,景诏既盼着有关萧夕朝的只言片语,又怕会传来不好的消息,自出晔京起就心神不宁。
“出去吧。”
“是,属下告退。”
景诏困倦得很,饮酒后躺下昏昏欲睡,半睁着眼睛,似乎看到了萧夕朝坐在床边。
“夕朝,你怎么来了?”
萧夕朝还是一贯托着下巴的慵懒姿势,“草原好玩吗?”
“好玩啊,草原是我从小最向往的地方。”景诏摸摸他脸颊说。
“那你怎么还是不开心的样子?”
“因为想和你一块儿来。”
“我不是来了吗?”
景诏摇摇头,眼角蓦然滴下泪珠,“没有,你没来,你只是我梦里的夕朝,真正的夕朝还在徽玉园。”
“梦里不好吗?”萧夕朝颔首一笑,也不纠正他,“至少梦里我不会气你。”
现实里你也不气我,景诏微微起身,碰着萧夕朝脑袋,“谁说你气我了,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快活的日子。”
萧夕朝注视着他的眼睛,景诏的悲伤无处遁逃,“你不开心,殿下,遇到萧夕朝其实你并不开心,你变得疾言善妒,变得患得患失,你明明高高在上却想要讨好他。”
“我……”景诏张嘴,却无从反驳。
“殿下,如果有重来的机会,你还留他吗?”留他在东宫,留他在人世间。
景诏眨眨眼,他抓住萧夕朝手腕,“你的存在从来不是一件错误的事,带你回东宫,到现在挽留你的性命,我一刻也没有后悔过。”
萧夕朝听完,似是笑了。
“殿下啊殿下……”
后面说什么迷途知返,景诏听不真切,或许是根本不想听,他抓着萧夕朝不让他走,絮絮叨叨了半宿讲草原上绮丽的风景。
惊醒景诏美梦的是清晨的一声响雷,闪电刺破夜空,几乎照亮了整个天幕。
本该晴好的一天乌云密布,春猎之行被迫取消,草原上的雨水不多,怎么太子一来就碰上了倾盆大雨?
营帐里有草原人专用的火堆,景诏边取暖边翻看晔京的几份重要折子,孟少巍坐一边代笔。
不能出去打猎,相当于白来一趟,孟少巍百无聊赖道:“草原这天也稀奇,好端端的下起了大雨。”
景诏喝口奶茶润润嗓子,他梦见萧夕朝,心情少见的好了起来,“把司天监的叫来问问,出发前不是还说天晴嘛。”
“好嘞!”
孟少巍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去喊人,进营帐的是司天监副监,人尚年轻禁得住奔波,他进来先行一个大礼,喜气洋洋向太子道喜。
景诏奇了,问他何来喜事?
副监一本正经的说:“臣几日来观测星象,南斗北中天之紫薇星,暗夜中明光高悬,是为上上吉兆故而天生异象,大雨将停水草肥沃,据臣观测晔京或降瑞雪啊。”
晔京难得下雪,统称为瑞雪,按着太子即将登基的兆头,是个喜讯没错了。
“你说什么?”景诏腾地站起来。
副监一愣:“呃,紫微星高悬……”
景诏不耐烦道:“最后那句!”
“晔京天寒,或降瑞雪。”
“为什么不早报!”景诏一拍桌子,吓得副监冷汗直冒。
他请罪的话还没想好,太子起身取下大氅,语气十万火急。
“传令下去,回京!”
孟少巍听得津津有味,霎那间一把剑扔他怀里,景诏寒着声音道:“召皇旗营暗卫,随本宫即刻快马回京!”
司天监副监吓得瞪大了眼睛。
景诏说:“本宫问你,何日降雪?”
“臣,臣不敢妄言,三四日内,必有大雪。”副监磕磕巴巴道。
“好,若有任何偏差,本宫亲自斩了你。”
景诏提剑向外走去。
“殿下!”
孟少巍不明所以,外面大雨倾盆,他抬手就想先拦住太子,景诏推开他,“本宫说回京听不见嘛!”他急得双目通红,嘴唇微微颤动。
孟少巍想到一个人,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敢再问,立马出去召集人手,半盏茶的功夫,人员马匹到齐。
景诏蹬上马鞍,吩咐孟少巍:“剩下的事本宫托付给你了。”
“殿下放心,臣会安排妥当的。”
“嗯。”
景诏一夹马腹,在大雨中疾驰而出。
但愿还来得及,孟少巍站在雨幕中,心里默默为太子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