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过,转眼又是年节。
今年分外冷清,复朝后太子即将前往西北草原春猎,匆匆忙忙一顿宴席,就把年过完了。
景诏临行前召杨太医跟何思勉,反反复复询问萧夕朝病情,他一去月余,若再有毒发的情况,唯恐最后一面也不得见
二人不敢有所隐瞒,白骨霜毒性阴寒,到了冬天,用药便格外凶险,几个月的放血疗法基本将毒去了大半,等冬季一过,天气回暖,料想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景诏听完,面上是放心了,心里总还是牵挂,时不时亲自跑一趟徽玉园,吉公公和萧夕朝说了太子要去春猎的事儿,去的时间还不短。
萧夕朝捂着手炉,淡淡的说知道了。
态度之冷,听得吉公公很不是滋味儿,殿下也是自作自受,然后如实转告太子。
景诏不在意,他现在心思掰开又揉碎,暗地里措辞了几百遍,全在想怎么和萧夕朝告别?趁夜色去徽玉园,跟一个睡着的人说再见再偷得一下亲吻,着实没意思。
景诏其实心底做好了几分准备,身在皇家,说起来遇到萧夕朝已是不可得的幸运,两人走到今日皆是他强求过头的报应,景诏弥补对萧夕朝的亏欠,甘之如饴,他只希望萧夕朝能开心一点。
景诏在最后顿悟了爱一个人的境界,他牵肠挂肚寤寐思服,企图寻找到一点从前的勇气,本就见一面少一面了,告别前的相见总不会出错的。
轻推徽玉园的门,屋里头飘来一阵暖融融的橘香。
萧夕朝正靠在床上喝药,相栀把橘子摆在火炉两边,煨暖再给萧夕朝吃。
他素来酷爱蜜橘,景诏还笑话过他好几次,可是蜜橘于他而言太过寒凉,不可多用,太医便教了这煨橘之法解解馋。
见太子来了,相栀拨弄好炭火,知情识趣地退下了。
景诏坐到火炉边,亲自拿了火箸给橘子翻面,他手法不太娴熟,刚才还热的均匀的橘子转眼烧焦,滋滋地冒出蜜汁,景诏赶忙用帕子包好放在小几上。
太子不太会做事,笨手笨脚的烫红了手指尖,愣是一声没吭。
萧夕朝旁观他手忙脚乱的剥好橘子,推到自己面前,景诏语气有些尴尬,“吃吧,刚刚烤好的,别等它凉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萧夕朝真伸手掰下来一瓣,递进嘴里慢慢咀嚼,景诏忙问他味道如何?
“尚可。”
“那就好,那就好。”景诏眉眼带笑,又不好意思显得太高兴,于是掩饰般拿了几个橘子码在火盆边。
“我……过几日要去西北草原,要一个多个月才回来。”景诏看似专心盯着橘子,实则目光不断上瞟,迅速扫过萧夕朝露在外头的手腕,脖颈,偏偏不敢看他的眼睛。
景诏说出来的话不指望任何回应,“我早就想带你一起去草原纵马,可杨太医说过了冬天你的病才有好转,等暖和时,你可以去皇家猎场打猎。”
萧夕朝是会骑马的,在琼林行宫时,还跟景诏赛过马,景诏那时就打定了主意,下次春猎要和他一起驰骋草原。
耽搁到现在,萧夕朝再想上马却也是不能,景诏心想自己这话说的是不是叫人伤心了,萧夕朝为何不理他了。
他正想找补时,萧夕朝开口了,“此去保重。”
许是应付累了,萧夕朝敷衍似的来了一句,但也足够景诏高兴的了。
景诏忙说:“好,你在晔京也要多保重身体,等本宫猎得了好狐皮,拿给你做一件氅衣。”
萧夕朝本欲说一句用不上了,想想却还是闭嘴。
“快到你歇息的时间了吧,快躺下睡一会儿。”景诏取了块干净的帕子过来,蘸了水给萧夕朝擦粘腻的手指。
萧夕朝没躲,任他摆弄。
那双手苍白无力,嶙峋着的每一寸骨节,新伤挨旧伤,怎么也好不全,从指根的部分一道道划到了手腕。
景诏心里闷疼的很,他分不清是自己痛还是为萧夕朝痛,他握着那点腕,珍而重之的擦过去,生怕萧夕朝不舒服,他脑袋垂的很低,怕自己低落的情绪影响到萧夕朝。
“会好的夕朝,会好的…我回来时你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们还可以去很多地方。”
景诏敢大方承认对萧夕朝的爱,却始终不敢言明爱意中的私心,他注视萧夕朝的每一个夜晚,每每掀开萧夕朝的衣袖都会心疼半天,更遑论拉起他的手,看看上面的伤疤。
夕朝才二十二岁,他容光绝顶的样貌几近腐朽,躺在榻上病骨支离。
景诏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萧夕朝指尖感觉到一点湿润顺着纱布,渗进他的皮肤里,萧夕朝收回手:“我想休息了。”
景诏急忙抬头:“好好,你先休息,我不打扰你。”
扶着他的背放下靠枕,景诏抹干净眼角,给萧夕朝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睡吧,我再坐一会儿就走。”然后为他掖好被子,静坐在床边。
萧夕朝翻身向里侧,枕在手掌上,不曾合过眼睛。
景诏候到萧夕朝呼吸均匀时才准备离开,屋里响起落拓的脚步声,有人一步三回头,把几许距离走的那么长。
直到房门吱呀一声关上,萧夕朝才转过来。
他光着脚下床,慢吞吞的走到门边上,拨开窗纱看那个远去的人,孤寂的身影,高高低低地映在眼眶中。
景诏从不知道,那温和的目光追着他走到了徽玉园尽头。
萧夕朝手脚冷的发木,脚底下好像踩了坚冰,他蹲在火炉边,景诏烤好的橘子摆的齐整,放在离火最远的地方,触手只剩余温。
他的手比橘子还凉,哆嗦地剥开一个,塞进嘴里一瓣,甜中夹杂了更多的焦苦。
昏暗的房间中,他擦不干净手上的汁水,道道伤疤诉尽他的未竟之言,萧夕朝白开水一样的思绪再挤不出多余的反应了。
他木偶似的说了一句话,仿佛梦呓,“再见了,殿下。”
太子出行的仪仗极大,禁军和皇旗营护卫,兵戈在前,铁骑开道,所乘御撵气势磅礴,声势浩大的驶离晔京。
沈凛留守京中,与内阁共领批红之责,孟少巍则随太子赴草原春猎。
景诏坐在马车里,他出城时打开帘子,不住的回望晔京宫门。
“替本宫照顾好他,不能有任何差池。”
他留给沈凛最后一道旨意是,不论萧夕朝发生任何事情,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传信至草原。
队伍离开良久,沈凛一人站在了城楼上,他总有些不安,不知太子一去会有什么变故。
这几日萧夕朝总说想练字,相栀替他摆好笔墨,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天,结果什么也没写出来。
相栀进屋收拾东西,老能闻见烟味,她多问了几句,萧夕朝就说写的难看的字直接烧了,火盆里只余下一摊灰烬。
病久腕部会虚软无力,自然写不好字,相栀恐他难过,便搜罗了一堆话本子,画册来给他解解闷。
一开始萧夕朝看得津津有味,没几天又说看字脑袋发晕,要人在旁边读来听。
难得萧夕朝肯提个要求出来,还只是简单的读读书,吉公公别提多开心了,特地把这事儿写信递给了太子。徽玉园里几个人轮流念书,不过他们讲故事水平实在有限,读几页萧夕朝开始打哈欠,他作息不大稳当,昼夜颠倒,白天瞌睡,晚上看着帐顶到天明。
沈凛差人来问过几次,太医说托老天爷的福,恢复的很好。
恢复的好?沈凛不大相信,他在西境一年多,要说白骨霜毒性几何没人比他清楚,西陵王宫的记载中,可没有解完毒还活个三四年的先例。
太医们也是暂时稳住太子,把话说的漂亮些,俗话说向死之人难救,其实萧夕朝眼看是活不了了,众人尽力维持着表面现象,只哄骗太子一人。
他们早就在预估萧夕朝的死亡了。
何思勉说的没错,萧夕朝扛不住强行祛毒的药性,每个人都对他的死心知肚明,但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慢吞吞地安排好下一步。
相栀张罗起春衣,地方上贡的玉天缥,太子钦点的萧夕朝专属衣料,绣娘昼夜不息做好了几件春衫,相栀一件件拿出来给萧夕朝展示,看看哪些地方需要改动。
萧夕朝随遇而安,给什么穿什么。
吉公公又翻出来一件三大片狐皮拼成的大氅,献宝似的给萧夕朝看,说是太子上次春猎时得来的狐皮制成的氅衣,开春穿来保暖又轻便。
相栀把氅衣挂上架子,得放在外头晾晒一番,正好穿的上。
萧夕朝坐在躺椅上轻晃着脚,看眼前时光温柔流淌,他发现自己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去的,他还有很多遗憾没有实现。相栀新做的衣服穿不上,今年的鲜甜的蜜橘吃不到,那艘据说快要竣工的龙舟也没瞧上,还有和太子有花无果的感情。
他也会遗憾。
回到江州不再是萧夕朝最大的梦想,他看见太子,就能看见整个大周的盛世。
希望来世能化作一株宫墙外的月桂树,在墙外开花,墙内的太子也能闻见,大限将至前,萧夕朝跟一生中的不公,不甘,不愿,彻底和解。
眼前人忙忙碌碌,萧夕朝问:“公公,晔京最高的城楼是哪一座?”
吉公公说:“回公子,是应天城楼,上次您和殿下同看烟花的地方就是。”
那一座啊,萧夕朝想起来了,他说:“我现在还能上去看吗?”
“自然可以,只是近来天还冷,公子不妨等天热了再去。”
萧夕朝垂下眼睫:“等来等去怕是没机会了。”
“可不敢胡说啊公子。”
“今夜去行不行,吃了晚膳就去,我想看看灯火。”
他话音低沉,眼角歪的很没精神,再狠的心肠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吉公公咬咬牙,去啊!为什么不去!
太子人已离京,他留给吉公公的权利可不一般,说一句要上城楼,城楼的最高处的守卫撤的干干净净,吉公公亲自搀扶着萧夕朝登楼。
晚霞也即将落幕,萧夕朝抚在砖石上,见城楼下街市万千,灯火次第亮起。
吉公公说:“这条街叫通宁道,先帝初登大宝时,日日上应天城楼可以俯瞰全城百姓。”
萧夕朝衣裳罩得太厚,狐皮裘的绒毛围住他脸颊,说话细声细气:“我上次来,门口有许多烟花。”
“年节时,惯例是要放一场大烟花的,奴才也记得呢,是殿下和公子一块儿来的。”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短了。”
“那样的烟花,放一场就价比千金了。”
“千金啊。”萧夕朝想起景诏说过,随时愿意给他放烟花,掷千金搏美人一笑。
吉公公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笑,想劝萧夕朝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萧夕朝是个太子也奈何不得的主儿,肯定不会轻易听劝,他假装听不见吉公公讲话,倚着城墙看通宁道上来往的行人。
“公子啊,天黑了风大,咱们赶紧回去,今儿的药还温着呢。”
“再等等。”
“真该回了,咱们徽玉园还剩些烟火,奴才让相栀全放来给公子看好不好?”
“不想看,我待会儿就走,公公你安静。”
“这……”
一晚不知哪儿起的邪风,呼啦啦的就吹了起来,城楼上风声更加明显,萧夕朝的发丝扬起遮住侧脸。
吉公公心急如焚:“公子,真的不能再看了,咱们快快回去吧。”他肚子里憋了一堆说辞,再不行就要把人架走了。
“奥”,萧夕朝不按常理出牌,“你去叫个软轿来,我不想坐步撵回去。”
“行,公子您慢慢走下来,奴才去喊轿子。”
同意走就行,吉公公两条腿迈地飞快,猴儿似的窜下城楼。
他太过着急,忘记了城楼上守卫都被支开,只剩萧夕朝一人。
萧夕朝不听他的话,见人离开了,反而越走越远,到了回转的角楼边。
四面八方的寒风袭向他,萧夕朝张开手臂,像展翅的白鹤,他的身体感受到久违的轻盈,仿佛下一刻就要御风而去。
可他去不了。
老人说坠楼而死的人,面目凄惨,见者惶然。
罢了,罢了,全当留个体面吧。
萧夕朝自嘲般一笑,往回挪两步。
他背靠石柱咳嗽,方才喉间进了风,痒的怎么也止不住。等萧夕朝停下时,张开手,掌心落下了猩红血沫。
夜空也似乎预感到什么,竟在此时降下了冰凉的碎粒子。
萧夕朝摸到了,他手指冰凉,所以冰碎落在上面也不会融化。
不是春暖花开,是晔京——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