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来朝廷上一些政务,景诏交与手下人调停,遇到商量不下的事儿再找太子决断。
眼前有这么一桩事儿,非得太子做主不可。
关于西北草原,上次因为和西陵往来的原因,景诏对草原几个部族很是冷待,上年对岁贡前来的使者态度十分生硬。太子的态度即是大周的态度,哪怕西陵已经不复存在,草原部族人心惶惶,怕一个不小心惹太子的不痛快,招了大周军队压境。
沈凛就此事来请示太子,大周自建朝以来,一直有春猎的习俗,先帝酷爱草原骑射,故定下每三年前往草原春猎的规矩。
今冬过,年节后正好是前往西北春猎的时候,照理说六部要开始着手拟定随行的人马,以及出行的一切用具。
到时间去就行,没什么大问题,可沈凛身为东宫内臣,他心知今时不同于往日,出京这种大事,还要跟太子仔细商议才行。
果不其然,话一落地怕,太子不同意。
景诏直接说再改到下一年,今年分身乏术。
“草原为西陵一事人心浮动,殿下正好借此机会安抚草原部族,区区春猎,何乐而不为?”内阁有人提出了质疑。
底下人纷纷附和:“正是啊,规矩从没断过,这次卡在节骨眼上不去,难免叫人多心,殿下好骑射,不如趁此机会一展我大周国风,往远了说,也能震一震心怀不轨之人啊!”
“不错,此次是正该去的时候!”
“说的是……”
他们嚷嚷的人心烦意乱,景诏手指毫无章法的桌面上敲动着。
“容后再议。”
众人告退,独留沈凛,景诏要他参谋出一个不去的法子。
沈凛拱手道:“臣也觉得时机正好,该去。”
“本宫知道,但现在……”
萧夕朝病情凶险,他一刻也放不下心,去草原少说也要一个多月的来回,他实在走不开,他还答应过萧夕朝,要带他去江州。
“草原部族虽小,可若联合起来,也是个大威胁,请殿下慎重处理此事。”
“所以本宫才留你想个办法。”
沈凛犹豫了,明明上前有话讲,又退后一步闭口不言。
景诏看见他的动作,让他想到主意赶紧说出来。
沈凛先拱手告罪,随后说了一句话。
“殿下,您今年去不了,明年就一定能去吗?”
今年是萧夕朝重病,谁知道明年还有没有萧夕朝,一年拖过一年,要拖到草原人揭竿而起吗?人心会变,日月山河不会变,孰轻孰重,太子需好好衡量。
景诏坐在案前沉默良久,他何尝不明白沈凛话里话外的意思。
摆在面前的锦绣江山才是永恒,为一个半途中遇见的人荒废朝政,是不可为。
沈凛:“殿下去,还是不去?若要不去,殿下胸中早有借口回绝,臣多费口舌无益。”
景诏说:“你不是最爱谏言嘛,西境呆个一年半载的想开了?”
“并非如此,臣不是殿下,无法对殿下感同身受,多年来殿下为大周殚精竭虑,日夜不辍,臣身为东宫属臣,为天下分忧的同时,要先为殿下分忧。”
他和太子不是普通的君臣,他们从小相伴着长大,太子面前这一关只有靠自己熬过去,因为沈凛不知道永失所爱是什么感觉,无法给出最好的建议。
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第一次看见太子那么伤心。
景诏为萧夕朝伤神多时,他没想到唯一的慰藉,竟是来自沈凛,“多谢你了。”
“臣愧不敢当,不论去与不去,臣都支持殿下的决定,臣会处理好朝廷上的非议,不令殿下忧心。”
景诏拂衣起身,他站在内阁门口,望着朱红的九重宫阙,“去吧。”
“你说的对,今年不去后年也不一定去得了,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早去早回。”
沈凛神色赞同,离开内阁去六部颁旨。
就着秋风细雨,景诏一手撑伞,慢悠悠的走到了徽玉园门口。
相栀刚从屋里出来,看见太子无声行了一礼。
景诏挑了挑下巴,问她萧夕朝如何了?
没一人说话,两人互相之间读懂了对方意思,相栀合掌放在侧脸,歪下脑袋。
“正睡呢。”
景诏面色欣然,挥手让她离开,自己收上伞,蹑手蹑脚的进去。
睡着的人并不安稳,或许是梦到了不好的东西,萧夕朝唇中不时发出呓语,眉头总是皱的很深。
景诏去了外袍,怕湿气沾到萧夕朝,缩手缩脚的躺在床外沿,伸出一只胳膊搭在萧夕朝腰间。
两人无比接近,景诏嘴唇贴在他耳边,悄悄亲了一下他的侧脸。他曾经有千言万语想对萧夕朝讲,蹉跎到如今,竟是一字也说不出口。
说也许去不了江州,还是说无法陪他挨过每一次的痛苦,景诏无从辩驳。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萧夕朝只是他命里偶然遇到的一个过客,他们的缘分注定匆匆几年,多了留不得。
朱颜辞镜,繁花辞树。
坦然放下才对得起昔日嘉乔宫的初见,景诏开始学会接受现实。
朝廷为春猎一事忙的如火如荼,连中秋佳节也过的仓促,宫里人丁不兴旺,热不热闹全看太子,太子一冷下来,节日也过的没盼头。
中秋赐宴群臣,还有入京的藩王,景诏笑着喝下一杯又一杯的敬酒,只是笑容中藏了几分寥落的意味。
前几日刚过他的生辰。
他回想去岁生辰,萧夕朝还坐在宴席下窸窸窣窣的剥橘子吃,景诏回去在床上摸到一个精心准备的礼物。人心已变,可这东西是他们情意最浓时送出来的,景诏多少埋怨,一丝也舍不得对它发泄。
他将萧夕朝亲手刻的印章尝尝挂在身上,出神时总是摩挲上面的纹路。
生辰那天,徽玉园桂花飘香,景诏折了上好的几枝顶头桂,穿上裁制好的新衣,满心欢喜的走近萧夕朝房间。屋里人正在看书,吉公公新搜罗的画本子,是萧夕朝近来最爱。
景诏把桂花插到瓶子里,坐到萧夕朝跟前,静静看他苍白的面容,日复一日的煎熬消耗了萧夕朝太多精力,他总是神色恹恹的半卧着。
相栀送来了午膳,是两碗长寿面。
萧夕朝没有抬眼看他一次,只在看见长寿面时愣了一下,他陪景诏吃了三年,自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碗中汤头吊的浓白鲜香,摆了几片香菇冬笋,并两颗小青菜,热乎乎的吃下去很是慰帖。
景诏吃完正准备放下筷子。
“生辰快乐。”
极轻的四个字飘出,景诏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什……什么?”
萧夕朝挑了一筷子面条,咳嗽几声,不再回应。
景诏让那四字撞的头晕眼花,出门时同手同脚,走出去又折回来,他很想听萧夕朝再说一遍,
正碰到相栀在屋里收拾东西,闲聊着说道,景诏为了今日一碗面,赶了一夜的折子来陪公子吃饭,公子可曾贺过生辰了。
萧夕朝说嗯。
相栀问,“殿下可高兴吗?”
“也许吧。”
“公子亲自祝贺,殿下定然欣喜!”
难得萧夕朝没有冷脸赶人,其实萧夕朝存了几分私心,说与相栀听也无妨。
“来年已无我,总有人再为他贺。”
相栀愣了。
景诏的快乐只延续了一刻钟,他已经在练习放下分离了,三天不见,十天不见都可以,唯独提不得死字。
生离死别说来就四个字,真正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它背后的残酷,前两字伤筋动骨,后两字是万劫不复。
天气凉了下来,萧夕朝并无吐血毒发的征兆,可是他的身体条件每况愈下。
他日常休息的屋子拿厚厚的帷幔围了个结实,保证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十一月时屋里就烧上了火盆,乍一走进来闷的人一脑门子的汗。
相栀是习武之人,何思勉血气方刚的小青年,陪了萧夕朝几天,燥的嘴唇起皮,开始流鼻血。
萧夕朝见何思勉到处找棉花塞鼻头的样子,难得开怀。
他让几个人轮流在屋外候着,有事再进来,本来客气的几个人,经过这一遭,乖乖的蹲在了门口。
太子拨了一笔上好的银丝炭过来,没烟没味的,用过整个冬天也不成问题。
期间夏稚来过,萧夕朝拒绝过了几次,实在拗不过他在屋门口蹲一两个时辰,只能放人进来。
夏稚一进来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夏天。
萧夕朝比上回看着还没气色,当时说好的再约,后面却杳无音讯,夏稚不得亲自找上门来见一面。
“屋子里不会烧上地龙了吧,才十一月呐!”夏稚脱去外衫,大咧咧的坐在萧夕朝旁边,拿了桌上的蜜橘好一顿吃。
“我近来怕冷,所以先烧上了,你若嫌热,我们去外头坐坐也可以。”
还没人答应呢吉公公先跑出来拦,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夏稚嘴里全是橘子水,含糊的说:“哎呀吉公公,你火烧的忒旺,夕朝病的再重,也受不得燥!”
吉公公一脸苦笑,他也燥得慌啊,还不是太医吩咐的,萧夕朝现在是个面团,受点风就得吹裂了,亏的夏稚还想和他一块同游,就萧夕朝现在的身体状况,出门一次,床上得躺十天,谁也冒不起这个险。
没人跟夏稚提过萧夕朝的病情,他权当萧夕朝是为西陵一事生的心病,所以来的时候带了话本又带了吃食,变着法的逗萧夕朝开心。
夏稚确实特别,做朋友一定是顶好的人选,他不同于太子和萧云筹不可告人的企图,也不同于郁林翡那般淡泊入水的君子之交,和他谈天说地是萧夕朝少有的畅快
“我听说表哥年后要去一趟草原春猎呢,你得快点好起来,咱们一块跑马去。”
“春猎?”
萧夕朝看向一旁的吉公公,吉公公也是一脸菜色,夏世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必是太子事先有了吩咐,萧夕朝也没多问,半是遗憾道:“我怕是去不得了。”
夏稚安慰,“总有机会的,三年就能去一次春猎。”
三年啊,萧夕朝回想三年时光,确实还挺快,他唇角露出浅淡的笑意,太子和他没有针锋相对时,也说过很多次有机会的话。
他说要带着萧夕朝去春猎,再学骑射,学点强身健体的武艺,甚至太子不知道他会弹琴时,也说要教他。
可惜没教成,萧夕朝只弹一曲,就勒断了琴弦,再不复弹。
吉公公很奇怪,太子一向好琴,最近却看见琴就堵得慌,还严禁宫人抚琴。
絮絮叨叨的夏稚坐了一下午,剥了一堆橘子皮,萧夕朝问什么他就说什么,算是把太子的老底全给掀出来了。
诸如萧夕朝去梦昙寺的时候,太子还悄悄的选了个妃,听说有个穆小姐十分貌美,虽然太子没相中,但还是继续留在晔京。夏稚出嘴是真快,完全没把萧夕朝当外人,不止是选妃,前朝后宫事关太子的八卦趣事,一股脑全说给萧夕朝听。
萧夕朝从他的形容里找到了少年时期的景诏,比之现在的沉稳,那时候的景诏更加桀骜张扬,草原跑马中,两江清谈里,皆是景诏明亮洒脱的身影。
“可不是我自夸自擂,表哥他从小到大事事不肯言败,先帝常带他在身边亲自教导,逢人便夸皇太孙聪慧过人,皇帝姑父非要拉我去给表哥做伴读,害得我背不出策论,天天在家里挨棍子。”
夏稚表情一时得意洋洋,不过想起那些棍棒岁月时又露出一脸牙疼的表情,他的确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幼时有个文武双全的太子做比对,生活过得相当水深火热。
萧夕朝没见过太子的少年时光,他遇见太子时,太子已经是大周的半个主人了,他喜怒不形于色,有冷酷决然的一面,自然也有温情脉脉的一面。
曾经和他相处的每一天萧夕朝都如坐针毡,他是个胆怯的人,在强权之下向太子奉上了顺从,他尽心竭力的模仿一个被宠爱的角色,到最后,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也辩不清了。
西陵也有这样一个手握强权的人,萧夕朝不会忘记自己的反抗有多激烈,他试图自杀,然后服下白骨霜,嘴里咳出来的血沾在萧云筹的袖口上,他又不由分说的要把那件衣服撕裂烧毁。
他讨厌被人觊觎,并且对一切期待回应的目光无动于衷。
比来比去才发现不同,萧夕朝压下唇角苦涩的笑意,“将来他登顶人极,子孙满堂时想起我,是否会后悔呢?”
夏稚噎住了。
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史书一角留得下几个人名,太子的传记中是否有萧夕朝的一席之地?
他做不出回答,也无法为太子保证,太子是要做皇帝的人,不可以有任何德行上的污点,萧夕朝的名字只会躺在杂卷里供后人评说,说那西陵来的四公子,何等惊为天人。
萧夕朝没有逼问结果,他似笑非笑,托着腮,看窗外香落尘泥。
“我希望他千万别后悔,左右是他强求来的缘分,轮不到他嫌弃我吧。萧夕朝三字浅薄,真应了太子的话,我生来不顺遂,走时能安安静静的最好,世子,你也算我一位好友,将来不妨来送一送呢?”
夏稚满口应承,一定来,天上下刀子也来。
萧夕朝真心实意的笑了,他眼底轻柔的目光看夏稚,不由得想,好仓促。
花开花落,缘聚缘散,终究太仓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