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太医还在低声争执,何思勉成了众矢之的,他说了相信萧夕朝就不会食言。
“你年纪轻轻,能得几分医理,想不出办法就听我的,免得连累各位同僚!”
“敢问杨大人,你说的放血祛毒之法施行起来痛苦不堪,还不能使用麻沸散,为人医者,你有为病患考虑过吗?”
这种不死也要剥层皮的治疗方法,萧夕朝身体孱弱根本撑不下去,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珍惜眼前。
“无知小儿,我的法子能为公子续命三年!”杨太医在太子面前是怂了一点,可是对面的人换成何思勉他是完全没带怕的。
“痛不欲生地活着嘛!”
他们的喋喋不休时,吱呀一声门推开,太子出来了,争吵的几人安静下来。
何思勉第一个走上前,跟萧夕朝久了,胆子也容易变大,“殿下,杨太医所提之法太过凶险,实在不宜施行,臣以为,不如就此……”
话音未落,太子伸手打断了他,单看着杨太医,居高临下的问:“本宫要十成十的把握,你能做到吗?”
杨太医扑通一跪:“能,只要殿下首肯,臣能做到!”
何思勉:“殿下!”
景诏忽略了他,“立马回去,太医院随你调配,所有药材要最好的。”
“是!”
何思勉不知道哪儿来的狗胆,还敢反驳:“殿下,放血之痛,正常人也难以忍受,更何况夕朝公子!”
景诏说:“那你的法子能给本宫多少时间?”
“臣……臣没有。”
“两个月,你说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你要本宫怎么选?”
“可是……”
没有可是,太子一锤定音,何思勉不再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目光穿过房屋,忽然想到了萧夕朝倒掉的一碗碗药。
这么疼,可怎么熬啊?
几日后沈凛来东宫找太子商议政事,上次太子休了一次早朝后,这几日极少出现在内阁,有事都宣朝臣东宫议事。
他们作为太子属臣多少知道点萧夕朝的事儿,不用刻意探听,吉公公也会着人来吩咐一句,所以闲事也不会多去打扰太子。正巧手上攒了几桩事儿要一块禀报,所以孟少巍也跟过来了,顺便看看徽玉园又出什么幺蛾子,能让太子不早朝。
沈凛要求他三缄其口,不该问的不要问,才允许他跟着一块儿来。
孟少巍满口答应。
到东宫是吉公公亲自出门迎接,吉公公是东宫的老人了,平时见人就笑脸相迎,此时罕见的面染愁容。
孟少巍试探着问:“公公可是东宫有什么事儿?”
“唉。”吉公公一声长叹,“奴才也说不好,如今殿下也难,政事上劳烦两位大人了,老奴带您二位去徽玉园。”
孟少巍:“不去圭如阁吗?”
吉公公摇头,“殿下今日心情欠佳,劳烦两位去了先等等,过个两盏茶功夫再说政事。”
话说的没头没尾,别说孟少巍,沈凛都愣了,萧夕朝中毒一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吉公公不好多讲,把他们带进了徽玉园。
甫一踏进院门阵阵刺鼻的药味直充脑门,熏的人眉头一皱,孟少巍拿衣袖掩了掩鼻子,跟沈凛咬耳朵,“哪是吃药啊?这味儿得是泡在药汤里了吧?萧夕朝忒矫情了吧,吃个药还要我们殿下陪着?”
沈凛没他那么直的肠子,心里总觉有大事发生,故没接孟少巍话茬。
二人进去时太子正站在徽玉园门口。
孟少巍上前就要行礼问安,被吉公公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
他们注意到太子失神的表情,直挺挺的站在门口,周围的声音全听不进,甚至没注意二人到来。
——不妙啊,孟少巍下意识看向沈凛,八百年没见过太子这种表情!
想当年先帝带着尚未成年的太子走上朝堂,面对底下乌泱泱的朝臣,小太子虽有迟疑,却不曾惧怕惶恐过半分,更遑论现在紧张到失神的样子。
二人尽量放低了存在感,拢起衣袖站了一会儿,小院内静下来才听见屋子里的声音。
一群人走路踢踢踏踏,七嘴八舌的争论,瓷器被摔碎,以及压抑在喉咙里的痛呼,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沈凛在大理寺审犯人的时候会上大刑,犯人受不住疼大喊大叫,狱卒就会塞一块儿破布到嘴里,跟这声音差不多。
太子脸上血色尽褪,按着栏杆的指甲盖都要劈翻了去。
痛苦的呻吟堵住了大半,但是持续了将近一柱香,后来八成是里头的人喊脱力了,声音才越来越弱。
沈凛知道徽玉园里住的一直是萧夕朝,他听了也不好受,想上前说句话分散一下太子的注意,“殿下……”
太子忍无可忍,扭头就推开了房门,嘴里焦急的喊着——
“他疼那么久 ,会不会咬破嘴!”
床前挤挤挨挨的站了四五个太医,何思勉没料到太子会进来,因为他正在掰萧夕朝的嘴,怕他咬到舌头。
“做什么!”景诏急得小跑到床头,挥开何思勉,把萧夕朝扶到自己怀里。
何思勉着急忙慌的辩解:“我…不是,臣、臣怕夕朝公子咬伤自己!”
景诏瞪了他一眼,拉着萧夕朝的手展开手指,以免扣破了掌心。萧夕朝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脑袋靠在景诏怀里,他疼得嘴唇发紫,全身冷汗湿透,发丝粘在鬓角。
“没事没事,我在这儿呢。”景诏抱紧他,温言软语的哄劝,转眼凶杨太医:“还要多久!”
杨太医拿针的手一哆嗦,“马上马上,半个时辰左右的药效最佳,殿下莫急!”
门外沈凛两人不知走还是留,干脆一左一右站在门框边等太子。
沈凛问吉公公怎么回事儿,吉公公长话短说,总的就一句——人没救了。
没救了?
沈凛看向屋里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的萧夕朝,不禁有些恍神,好端端的怎就没救了?
吉公公见太子身在屋内,便耳语了几句事关萧夕朝的旧事,听完连孟少巍都沉默了。
心内一句感叹:早知如此。
沈凛盯着屋里动向,阴差阳错之下,太子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如此一来,他当年刻意隐瞒的西陵旧事,究竟是福是祸?萧夕朝不该死的,至少不要死在在太子情意最浓的时候,让太子一生摆不脱名为萧夕朝的阴影。
沈凛问吉公公,“他还能……撑多久?”
“太医说,最多三年。”
三年啊,三年怎么够太子忘记这样一个刻骨铭心的人?
老天果然是公平的,他是在惩罚太子为情的不理智和独断专行,可非要以死令太子醒悟,属实过于残忍了,人生能有几次情窦初开的机会,太子刨除为君者的权欲,剩余的温情爱意全给了萧夕朝,他若身死,太子的那点情感该何去何从。
里头萧夕朝熬过一劫,总算恢复了一点神智,他一清醒就推开了太子,要划分他们之间的每条交集。
太子习以为常,束手束脚的站在床边等太医施针。
孟少巍看了不是滋味儿,胆子也太大了,瞧他恃宠而骄的劲儿。
行针过程缓慢,加上太子的监督杨太医好几次稳了稳手腕,他额头上汗珠滚的有黄豆那么大,直到最后一根针扎在萧夕朝手腕处。
杨太医舒了口气,又拿出来一把小匕首,划开了萧夕朝掌心的皮肤。
随之流出来的血液红的发紫,略显粘稠,一滴滴滴入玉碗中,萧夕朝面颊逐渐涌上一抹血色。
景诏终于眉目展开,松了一口气,太医们上前收针的收针,包扎的包扎,把他挤到了外头。
包扎好伤口众人下去开方煎药了,来来去去的亏损,不调和一下萧夕朝真承不住药性。
景诏得了空,坐在萧夕朝旁边,捧住他受伤的手,珍而重之的落下一吻,“熬过去了夕朝,不疼了。”
试问谁看到这样的场面不动容,孟少巍也差点为太子真心动容。
可萧夕朝不。
他甩开了太子的手,闭上眼睛休息,根本没有理会分毫。
“嘿,你说!”
门外孟少巍看到这一幕给他气到了,沈凛在他发表言论前,捂住他嘴把人拎到远处。
孟少巍嘴巴叭叭个没完,“你说说萧夕朝,哪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看他对我们殿下不冷不热的样子,殿下一片真心喂狗了!”。
“他不就长的好吗,如此无情之人,殿下竟然还没有厌倦。”
沈凛无力了,他没办法把爱情的理念灌输到孟少巍脑子里。
想起他们临走时的一眼,他看到萧夕朝翻身时眼底有泪光。还有萧夕朝蜷缩在太子怀里,稍稍放松的样子。
沈凛总以为看透了萧夕朝,结果又被他蒙蔽过去,“他是在救太子。”
注定要死的人,承不起任何人的情意了,而且就他所看到的萧夕朝,真不一定能撑得过三年。
想到此处,沈凛蓦地背后一凉,额头冷汗直冒。
入夏的徽玉园蒙上了惨淡的色彩。
烈日当空下,徽玉园终日为苦涩气息缭绕,每一次放血都在凌迟萧夕朝的身体,他一边好起来,一边又脆弱下去。
太医原定下十日一次的放血,渐渐改为一月一次,萧夕朝新伤叠旧伤,甚至无力支撑着起身,他在酷暑中形销骨立,再不复往日风华。
受刑的不止萧夕朝,还有个景诏,明明看不得人难受,又非要站在门口。次次萧夕朝痛昏过去的时候,他再冲进来,把萧夕朝喊醒。
说了也奇怪,别人喊不醒萧夕朝,只要景诏开口喊两句,半盏茶的功夫,准能睁开眼睛。
何思勉发现了这一定律,却不敢说给任何人听。
眼看快大半年过去白骨霜的毒性暂缓,太医停了一段时间的治疗。
萧夕朝越发懒怠,他手上纱布揭下来,几乎找不到完整的脉络,青紫的筋脉凸起,贴在嶙峋的骨节上。
他时常坐在窗口发呆,窗外鸣蝉四起,足够他听一个下午,他连坐轿撵也不肯出门走动 ,好像太阳会把他晒化,风会把他吹散。
何思勉,相栀和吉公公,仨人轮番上场萧夕朝才肯挪动几步。
太子也是,把水亭重新修了一番,又造下新的游船,只等萧夕朝心情好一点,带他出去转转。
等来等去,风雨吹翻了水亭的纱幔,游船下长了浅碧的青苔,萧夕朝一次也没来过。
何思勉留在东宫日常给萧夕朝请平安脉,他收好药箱离开时回头,萧夕朝永远坐在那儿看窗外,他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想问如果杨太医不出头,萧夕朝会怎么保他们?
奈何萧夕朝心思太深,不想说的话别人一个字也撬不出来,或许是自己办事不力的原因,何思勉明显感知到萧夕朝的态度冷淡。
他何止是半路掉链子,说难听点,真是死都不让人安生,何思勉为此羞愧不已,现在连着用几个月的药想停也停不下来了,看似解毒,实则把萧夕朝推入另一个深渊。
深秋时,相栀为萧夕朝更衣,发现上年做的新衣宽了一大圈,相栀把衣服收拾好,想叫尚衣局的人来量量新尺寸。
萧夕朝说不必麻烦,穿不上。
相栀鼻子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拿去改改也可以,公子明年也是要穿的,正好连着夏衣一块儿做新的。”说完抱着衣服就跑了。
萧夕朝坐在床上,比划了一下手腕,那串贝珠绕完了三圈还耷拉下了一截。掌心遍布着划痕,一层又一叠,找不出干净的地方。
他说了句丑。
再下去就只能划手腕子上,到时珠串也戴不了。
他以前很爱偷懒睡觉的一个人,现在不知怎么的觉也少了,大多数时候是躺在床上发呆。尤其天一凉下来,他吹风就头疼,胸口闷得慌,慢慢的不往外面走动。
不是他要拂相栀他们的好意,实在是精神不允许,他近来没心思想任何东西,西陵,江洲,亡母,还是自由,都不想了。
他累狠了,这辈子像片云似的飘来飘去,空茫茫的无所依托,现在什么都不想,反而轻松了许多。
其实放血是个不错的法子,萧夕朝也没想到白骨霜可以被治愈,但凡换个身体强健,或者第一次中白骨霜毒的人,没准真能成功。
他就算了,等毒解好,人也没了。
萧夕朝自嘲的想,死了以后要是太子允许,他希望有人在自己尸体上试一试药,为药理做点贡献。
吉公公端了甜汤来,人说春困秋乏,萧夕朝本来体虚的人,一入秋更是打焉的茄子,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
萧夕朝刚尝一口,嘶了一声。
“公子怎么了?”
“没事。”萧夕朝抿抿嘴,他上回咬破了嘴唇,正疼得厉害。
吉公公没话找话,“奴才来的一路上闻到了桂花香味,淡雅清新,下次路过给公子折几枝放在床头入眠养神。”
“嗯。”
萧夕朝没拒绝,他继续喝碗里的雪梨汤,勺子压来压去,把红枣和雪梨压成一个个碎块儿。
吉公公伺候他一段时间,看出来他不想说话,便退出去了,正好去跟太子汇报一下最近的情况。
当夜,萧夕朝睡得朦朦胧胧时闻到了桂花香,不止是床头。
屋外月光下,刚埋好土的桂花树犹带露珠,鹅黄色的花朵儿,很是雅致可人,萧夕朝借着月色寻到一片熟悉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