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筹忌日时,佛堂里点上了九十九盏长明灯,灯火摇曳中,佛像金身凝眉。
一席素衣的萧夕朝静跪在蒲团上,三尊佛像垂眼望世人,高僧在旁诵经祈愿,萧夕朝捻了佛珠在手,闭目合掌,祈愿萧云筹兄妹灵魂安息。
假如真的怨气难平,千错万错,只管朝他一个人来。
及至暮色沉沉,法事才歇。
何思勉在殿门口候了很久,过来搀着萧夕朝起身,却发现萧夕朝手心俱是冷汗,脉息虚弱。
“公子……”
萧夕朝拍拍他手腕,“何太医,镇定些,我教你说的话可记熟了?”
“自然,请公子放心。”何思勉胆小如鼠,头一遭干大事,他吞了口口水指尖颤抖。
“太子面前你若紧张如此,我也没法子救你,不如去实话实说好了。”
何思勉急急说,“我,我一定能克制住!”
“但愿吧。”
萧夕朝语气寻常,让何思勉不禁怀疑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难道真的想救一个的太医?
何思勉自认没那个分量,但当他琢磨到不对的时候已经下不了萧夕朝的贼船,必须一条道走到黑了。
横竖是死,能不能活全看萧夕朝讲不讲道义。
回程时他沉默的跟在萧夕朝轿子后面,一步步数着回徽玉园的路,想起方才摸到萧夕朝的手腕,脉息微弱,突出的骨节苍白无力,皮肤上映出道道深刻的青紫血管。
为医者的直觉告诉何思勉,可能差不多要撑到头了,典籍上记载的白骨霜毒性猛烈,一直靠药量的大小来控制人的死亡时间。
萧夕朝摄入的剂量应该不大,不然第一次发病到现在四个月,早一命呜呼了。
但也……快要结束了。
何思勉难以抑制的满心挫败感,堂堂一个太医,行走宫苑不靠医术靠筹谋,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打击。
晚风吹起轿帘,何思勉一抬头,看见里面的萧夕朝面如金纸,靠在木框上满头大汗,快要失去意识!
“夕……夕朝公子——”
何思勉吓得马上要喊人停轿。
就在这时,萧夕朝抬眼看他伸出手指竖在唇中,发出轻的听不见的一声“嘘”。
吉公公探头过来,奇怪的眼神看着何思勉问他何事?
何思勉险些被石头绊倒,僵硬的转过脑袋,“没什么,想起今天的药公子还没喝。”
“早上喝过了,晚上的在园子里温着,回去正好喝了歇息。”吉公公感觉年轻太医果然不靠谱啊,喝药的事儿也记不清。
“好,那就好。”
何思勉闭紧嘴巴,步履僵硬的跟随队伍回到徽玉园。
轿子停在徽玉园门口,吉公公上前:“公子,到了。”
萧夕朝嗯了一声,举步掀帘,他伸出来的手背白皙剔透,渗出密密麻麻一片汗珠。
徽玉园近在眼前,萧夕朝足下有如炼狱,浑身如坠冰窟,短短几步怎么也走不到头。
借着黑夜的遮掩,没人察觉他的异常,萧夕朝气力耗尽,在迈进门槛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只听见“砰”的一声响,众人来不及反应,无人扶住萧夕朝,他的膝盖重重一声磕在石面上。
“快,何太医!”吉公公慌的六神无主,“来人速速去请殿下!”
萧夕朝的梦里出现一片高到连日月都能踩在脚的悬崖,云层拖曳在崖底,一眼望不尽的深邃。
萧夕朝站在氤氲的鸿蒙中,身体轻若一缕离魂,飘飘前行,浮云雾岚皆为他让道,这种感觉仿佛身体归化天地,睁眼是星宿列张,闭眼是万物流转。
他来到死后的世界了吗?
不是说身负罪孽的人死后要堕入阿鼻地狱吗?
萧夕朝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他无意识的在悬崖边飘荡着,多少次只差一步坠入悬崖,又在犹豫之间收回了脚。
萧夕朝一直觉得死了轻松的,可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在拉锯,人世还有未竟之事。
什么事儿没做完?萧夕朝把记忆里的人细数一遍,好多人已身在阴司黄泉,的确没什么可挂念得了。
不对不对,牵挂的不是他们,就是想不起来,要找什么人也想不起来。
脚下的雾岚像一锅滚水似的沸腾开来,探出蛛丝似的黑色触手,在萧夕朝惊惧的目光中拉着他沉入地底。
深渊下的事很模糊,萧夕朝脑子沉重无比,难道他又回到了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混混沌沌的人生将重头来一次。
他不要重来了!
既生苦难,何必重来?寂静且黑暗的空间里,终于发出一点不甘的声音。
他猛然睁开眼睛,突破梦境来到了现世。
屋子里挤满了人,萧夕朝头疼欲裂,一身冷汗粘住了衣服,右手被紧紧的拉着,他费劲的转过脑袋看旁边的人。
是景诏。
“你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景诏双眼通红,面色熬的憔悴,和他对上目光的瞬间,哽住了喉咙,他深呼吸几下声音沙哑,“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很久很久,吓死我了。”
萧夕朝勉强记起来一点,第一反应是看向何思勉。
何思勉跪在太医打头的第一个,脑袋快要低到地上去了,听见萧夕朝醒了的声音才敢抬头。
他读懂了萧夕朝无法说出口的话,赶忙膝行两步至萧夕朝床前,大着胆子说:“夕朝公子忧思过度以至于旧毒复发,如今体虚力竭,无药可医只能静养。”
景诏分了一丝眼神给他,“你再说一遍——”
“臣万死不敢欺瞒殿下!”何思勉额头撞地,磕的咚咚响,“公子自病来倦医倦药,日夜忧思难免郁结于心,五脏不畅,肺腑不通。臣等纵使华佗在世,也医不好向死之人啊!”
“放肆,胡言乱语!”景诏腾地站起来,恨不得用眼神杀人。
剩下的太医也咚咚的磕头,求太子恕罪。
景诏面色晦暗,张口要发落这群无用之人,蓦地萧夕朝扯了他手指一下,“让他们走,我累了。”
倾巢而出的杀意,在萧夕朝一句话里土崩瓦解,景诏收起暴怒的情绪,“百无一用,本宫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全都滚出去!”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说话,低头退出屋子。
景诏回头按住萧夕朝手背,然后脸颊轻轻靠上去,他真要被吓死了,说起话来声线颤抖,“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谁也叫不醒,我……真的很害怕,你一睡不醒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你想去见萧云筹,但是夕朝,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是,是我当初手段卑劣把你留在东宫,可他萧云筹就光风霁月了吗?好歹念我的一份心是真的,我不跟你奢求太多,只要一小片的方寸之地也不行吗?”
景诏一口气实在咽不下去,萧夕朝不公平,明明做了同样的事,他心里仍对萧云筹念念不忘,甚至心存死志。
从小皇祖父就说世上一切本就不公,公平是靠自己抢到手的。
景诏抢到了所有东西,权力和地位,哪样不是被他牢牢捍卫在手中,只有萧夕朝,他从不曾完完整整的拥有过,但他不敢贪心了,只要萧夕朝有片刻的挂念给他便心满意足。
萧夕朝心口一颤,他对太子有太多不忍,最终都只能深藏在角落。
“你不该为此杀了他。”
“哪儿来的不该,他痴心妄想,他动过我的人,我不能杀他吗!”
一想到胡龄说他们相依为伴多年,景诏就恨不得把萧云筹碎尸万段。
“那也是我的过去。”萧夕朝有气无力道,
景诏不想听,事已至此,他可以尽力弥补萧夕朝,他不会因此觉得自己错了。
景诏倔强的撇过头,“我知道,我想过放弃你的,可是冷落你几天我都受不了,我拿什么跟你算账,那几天我夜夜难眠,总是忍不住的想你骗的究竟是萧云筹还是我?”
萧夕朝望向帐顶,“皆有,我妄念过重,如今也算咎由自取,殿下多年来纵横朝堂,见惯了生死,也该看开了。”
一个将死之人劝别人看开,景诏沉默良久,攥住萧夕朝伶仃的一点手腕,说:“我看不开,夕朝,再过多少年我还是看不开,我是太子,我只要的是活生生的人,我不要遗憾。”
不要又能怎么办,萧夕朝没力气挣脱他,只是唇角提起,自嘲道:“与我无关了,殿下,我只余一点残命,将来史书工笔,是非功过,不会言我萧夕朝半分。”
他命在旦夕,注定要成为太子的不可即,太子坐拥山河万里,总要向前看的。
“我会救你的,不论用什么方法。”
景诏召回所有太医,一堆人齐刷刷的跪在窗前,在景诏的威压下无不两股战战,当着萧夕朝的面,景诏声势强硬,“本宫最后问一次,谁有办法救他。”
众人鸦雀无声。
一群人畏畏缩缩,何思勉一人顶着怒火站出来,“殿下,夕朝公子毒入五脏,臣等纵使药王在世也回天乏术啊!”
“本宫不要这样的回答,我只问能不能救,如果不能,本宫正好给太医院换一批新的医官。”
何思勉握紧拳头垂下脑袋,他和萧夕朝有约定过,不论太子施加多少压力,必须咬紧牙关不能救,此刻谁站出来给了太子希望,将来萧夕朝身死,少不得连累太医院所有人。
“来人!”
景诏冰冷的一抬手,要把所有人拿下,萧夕朝见准了时机,想要握住他手劝阻——
“能救!臣能救!”
有个不知名的人冒出了头,萧夕朝骤然变冷的目光转向了他。
那太医跪到床前:“殿下,臣有办法,臣有办法,请殿下听臣一言!”
萧夕朝在碰到太子的前一秒,把手悄无声息的塞回了被子里。
“说吧,若有半句虚言,本宫唯你是问!”
“是,是,臣……臣知无不言。”那太医姓杨,四五十的年纪,说话磕磕巴巴,“臣参与研制过白骨霜的解药,此药确实难解,太医院勉力研制解药,至多拖上几个多月的时间,所以臣一直在寻找其他解毒方法,前几日终于有所得。”
“臣思虑再三,毒物既然无解,不如兵行险招,以放血之法祛毒,臣在书上找到许多成功的例子,只要控制得当,完全可以用于治病救人。”
景诏眉头一皱,“仔细说。”
“臣可以配制好汤药,将公子身上一部分的白骨霜毒引出,然后施针把毒素一点点汇聚到四肢部位,最后开刀放出毒血。”
“胡说八道!”何思勉先站了出来,“放血看似可行,实则凶猛难以把控,还没等你施针,人就先疼死过去了!”
萧夕朝昏昏欲睡,耳边好一出闹剧,闹得他心口疼。
杨太医据理力争:“熬过那一阵药性,臣可以保证,后续绝对没有大问题!”
“要是熬不过呢?!”
“那何太医有什么好的主意?!”
“我没办法救,这毒根本救不了,不如……”
景诏高喝一声:“够了!”
两人殿前失仪,立时噤若寒蝉,不再吭声。
景诏问杨太医:“本宫要一个准数,你有几分把握?”
“八成以上,臣绝不敢妄言。”
成功的几率很大,景诏没有立刻答应,反而思前想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成功的话,他有多少时间?”
在场的人有萧夕朝,有太子,有虎视眈眈的护卫,还有一堆同僚,杨太医汗如雨下,说出了一个数字。
“三年,臣最多保三年!”
“三…年?”景诏下意识摸到萧夕朝的手,一根一根扣紧,他心乱如麻,穷途末路之下,萧夕朝依然是他唯一的慰藉。
放手任他就此结束苦痛,还是换个更残忍的办法延续他的生命,他不敢问萧夕朝,怕得到与他所愿有悖的答案。
景诏没办法干脆的说出同意还是拒绝,他让所有人殿外等候。
何思勉不死心还想进言,被一边的同僚大力拽走,吵吵嚷嚷半天,萧夕朝也累了,他躺着不动,快要入睡的样子。
外头天色蒙蒙亮,景诏错过了早朝的时辰,他心绪杂乱,一天一夜不曾休息,撑得眼眶酸痛。
“我们先用这法子,后面再慢慢给你找大夫。”景诏声音轻柔,似乎在征求萧夕朝的意见,却在萧夕朝看向他时,快速避开了他的视线,说到底是他自私。
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不论多痛苦,哪怕只有一线希望,萧夕朝也必须活着。
景诏拉起萧夕朝苍白无力的手,放在脸侧轻轻摩挲,语带憧憬道:“我答应你的龙舟快要造好了,明年三月我们同去江洲,还有新建好的学府,你不想看看吗?大周有许许多多地方你没有去过,郁林翡说过的北海你记得吗?那里有礁石珊瑚,和望不到边的海岸,只要你活下去,我陪你去。”
说话的人杂言碎语,漫无目的畅想着未来,如果早一点,早到他杀萧云筹之前,萧夕朝一定会被感动,他没有遇见过几个真心对他好的人,萧夕朝人生中最美好的经历,几乎全部来自景诏。
但正如他给萧云筹的信中所说——旧日事过难再追,迟了就是迟了,能弥补的遗憾也不算是遗憾。
“我错了,夕朝。”见萧夕朝不为所动,景诏深吸一口气,死死收在眼眶里的眼泪滴落,一下烫的萧夕朝手心一缩。
“我不该杀萧云筹的,我后悔了,是我嫉妒心作祟容不得他,我害怕你心里只装他一个人!我知道我做的不对,我强迫过你,每一样罪过我供认不讳。”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景诏已全然顾不上自己的失态,“夕朝,纵有千错万错,真心无辜,你总该有那么一次,是为了我吧!”
明知是太子故意示弱,萧夕朝还是心头犹如千刀万剐,霎时间冷汗浸满全身,灵魂被人抽走了似的在躯壳里号叫着。
是啊,他为萧云筹,为胡龄,甚至为自由殚精竭虑,唯独太子,从头至尾在被他索取。
萧夕朝啊萧夕朝,嘴上说着偏爱,到头来却什么也没给过他。
仗着景诏的爱和亏欠,伤的他体无完肤,如今他乞求你不放弃自己,你还要视若不见吗?
躲在角落里的情意快要冲破萧夕朝的理智牢笼,他手指颤抖即将碰在了景诏的头发上。
天人交战间,手指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他病糊涂了。
他险些忘记,自大病以来做的努力是为了什么,萧夕朝不得不硬起心肠,扭头淡淡说了一句话。
“三年,你要我活的生不如死吗?”
他太明白刀子往哪里扎最疼。
简简单单的质问把景诏逼得落荒而逃,萧夕朝对上他,一直无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