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禅位的旨意已拟好,交由中书省,只要太子祭祖归来便可顺理成章继位。
在前往浔安郡的前一天,太子下令取消了今年大祭,司天监精心算的时辰,礼部几个月没日没夜的忙碌,得到太子轻飘飘一句话,取消了。
朝野震动,皇帝门口跪了一地的人,痛哭流涕道太子不敬祖先,视祖宗法规如无物!
一群老儒以头抢地,涕泪横流,硬要皇帝出面,以父权皇权规劝太子。
皇帝向来维护太子,断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于是当着众臣的面昏倒,喊了两个太医过来诊治,然后通知内外皇帝偶感风寒闭门养病,不见任何官员。
一应朝廷大事由太子全权做主。
另一边东宫亦是熙熙攘攘的属臣挤在一处,沈凛和孟少巍混在人群中对视了一眼,他们也无法理解太子为何出尔反尔?
不过他们选择相信太子。
有人出声反对太子的决策,沈凛立马站出来说道:“殿下监国近十年,从未有过纰漏,今日事定有不得不做的缘由,我等为人臣子本应体恤君上为殿下排忧解难,何人在此咄咄逼人,其心可诛!”
一顶高帽扣下来,没人敢随意置喙。
孟少巍适时添油加醋:“殿下平日款宽待朝中众臣,凡有所请,为父母亲族带孝或侍疾者无不允准,各位当思殿下天恩浩荡!”
太子平日待人威严甚重,可天理伦常在上,谁家没有点开不了口的私事儿,到太子这儿就十恶不赦,一分也耽搁不得了?
孟少巍舌战群儒,且愈战愈勇,江州学的那点子文人骂街的功夫全用上了,和沈凛搭配默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
了结外头事后,孟少巍拉着沈凛飞快冲进了东宫,路上宫女太监愣是没机会拦住他们。
吉公公正守在徽玉园,满脸担忧之色,两人着急上前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值得太子取消大祭。
吉公公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道:“夕朝公子昨天出事了。”
孟少巍嘴大的不行,嚷嚷道:“他哪天不出事,殿下为他耽搁了大祭的行程!”
沈凛迅速伸手捂住他的嘴,对吉公公说:“我们去看看殿下,朝里的事情还需要殿下定夺。”
吉公公点头,太子吩咐过要见他们二人。
一迈进屋里,药味冲的两人昏头,几乎要掩着鼻子走进去,景诏坐在床边,握着萧夕朝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他唇角抿的死紧,面色相当颓败。
孟少巍心头大震,不敢相信这是太子,沈凛先上去行礼,一语惊醒了沉湎其中的太子。
景诏如梦初醒:“你们来了,外头的事辛苦了。”他几乎一夜没合眼,嗓音干哑粗粝。
孟少巍说:“殿下,您这是……?”
景诏把萧夕朝的手放回被窝里,转头对沈凛:“你即刻启程前往西陵,关于白骨霜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找到解药最好,没有解药就把炮制白骨霜的人带回来,还有采摘白骨霜的人,一个都不能落下。
前几日说到的白骨霜竟是应在了他身上,沈凛看向床上的人心中大惊,萧夕朝脸色灰白大病未愈的样子,让他想起天牢外见到的萧夕朝。
因为身份的不同,沈凛眼中所见的萧夕朝与太子并不相同,他狠厉孤绝,从小小废殿,一路隐忍到晔京,绝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是第一个看透萧夕朝的人,在太子沉浸于萧夕朝的温柔骄矜中时,沈凛戳穿了萧夕朝的谎言,所以非常有幸的,沈凛成为萧夕朝为数不多不待见的人。
二人每次相见都不甚愉快,沈凛习惯了他的“狐假虎威”,并不讨厌萧夕朝。
可惜未闻白骨霜有解药。
沈凛不道破,他接了旨意没有片刻迟疑,告退出门一气呵成,匆匆奔赴西陵。
唯剩下孟少巍挑起了东宫的大梁。
白骨霜毒性初显,并不致命,它更像一条潜伏蛊虫,悄无声息的蚕食萧夕朝的生命。
醒来时除了脸色苍白气息沉重外,萧夕朝看不出任何重病的苗头,比吐血晕倒还让景诏心惊,他害怕着萧夕朝在突然的某天,一睡不起。
太医院被景诏骂的抬不起头来,快一个多月过去,竟然一点脉象也诊不出来,别说白骨霜了,到现在给景诏的答复还是久病伤及根本。
景诏人快气死了,还不能在萧夕朝面前发脾气。
萧夕朝醒来的两天精神不错,屋外阳光和暖,他正坐在廊下休息。
吉公公把碧萧雪萧放出来玩耍逗他开心,碧萧雪萧许久不见,还是粘他的紧,急哄哄的往萧夕朝腿边挤去。
“公子还是多出来走动好,今儿要不要带两只小鸟去外面散散步。”吉公公笑问道。
萧夕朝摸了摸两只小孔雀的脑袋瓜子,“不去了,公公送它们回百禽馆吧,我不养了。”
吉公公笑容凝固,担忧的问:“可是两个小东西扰到公子了?”
“我不想养了,送它们走吧。”说完萧夕朝毫无留恋的拍拍衣摆走了,丝毫不顾两只孔雀殷勤的在他后面开屏。
甫一关上门,萧夕朝就捂着胸口靠在门上,缓了好一会儿,眼前还是模糊。
他时日无多何必徒生牵挂,只有景诏不明白萧夕朝的顾虑,跟拉风筝似的拉着他,稍一飘远就立马收线。
沈凛已至西陵,他给沈凛的命令是,一有线索,不论人还是物,一律送回晔京。
假寐时他听见太子说起这事,才知道沈凛去西陵了。
快死的人无端又欠一份恩情,何况还是沈凛的,萧夕朝在白骨霜的痛苦中又萌生出了烦躁的情绪。他对所有人心怀歉疚,唯独对太子不假辞色。
景诏适应了他的视而不见,依旧和萧夕朝一日三餐同榻而眠,萧夕朝把他当空气也无所谓。
第一次发病吐血卧床修养了几天,再诊脉还是仅有体虚症状,陷入怀疑的不止是太医了,还有景诏,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毒药吗?
不过马上景诏就领略到了白骨霜的厉害。
萧夕朝又一次发病是在夜里。
睡在旁边的景诏夜里听见几声咳嗽,他以为萧夕朝白日里受了凉,所以把窝在床里的萧夕朝拉出来,手脚并用的抱着萧夕朝,拿热烘烘的身体去暖他。
萧夕朝睡着了意识非常昏沉,背后景诏的气息对他来说安全熟悉,他难受之余不住的贴着景诏胸口,膝盖折在了胸前。
如果不是景诏夜里总是忧心,半梦半醒时摸索到枕下的一片粘稠,或许第二天看到的就不是活的萧夕朝了。
叫太医来东宫已经太迟,景诏眼睛通红,沉默的寻了两件厚实的衣服,一件披在身上另一件裹住萧夕朝,急匆匆抱着人赶去太医院。
臂弯里薄弱的气息,一点一滴的凌迟着景诏的身体和情绪,他走的很稳,手指却抖得不成样子。
太医院平时有人值夜,这次轮值得是个年轻太医,打开门时一口气吓得差点撅过去。
太子衣服上沾一堆血,手里还抱了个人,踢开门猛冲进来,把人小心翼翼的放在塌上。
太医抖抖索索的按上那人的脉门,只听见了太子阴恻恻的声音,“他今晚有任何好歹,本宫先摘了你的脑袋!”
太医:……
筛糠似的手奇迹般定了下来,他没空和太子复述病情,走到桌边笔走龙蛇的开方子,需要给病人内服外浴。
太医院一柱香内灯火通明,熬好的药端来先给萧夕朝喂下去,再支起帷幕,把一桶桶的药汁倒进浴桶。
景诏寸步不离的守在萧夕朝身边,亲手把人抱进浴桶里,又怕人滑下去呛药,景诏索性自己坐在一旁,让萧夕朝靠在他肩膀上。
景诏一生中最长的时间就是等萧夕朝醒来的每分每秒,熏上来的热气化作水珠又滴回木桶里,仿佛景诏也死了一次又活过来。
外头的人站成了一排跟拔了毛的鹌鹑似的,总算在兵荒马乱的夜晚,抢回了萧夕朝一条残命。
药浴未完时,萧夕朝已经清醒。
萧夕朝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疲惫到骨子里,若不是景诏卡着身体,坐都坐不起。
吉公公拿了干净衣裳来伺候两人换好,景诏把人抱回东宫,连带着值夜的年轻太医,然后掐着时辰去上朝了。
小太医姓何名思勉,普普通通的一个太医署医官,年纪轻资历浅,还是江湖游医出身,前几次的东宫会诊甚至轮不上他,谁知道摇身一变成了东宫的专属医官,地位直超太医院众人。
第二次发病彻底点燃了萧夕朝竭力隐藏的病情。
景诏为原来的大意和怀疑悔恨不已,他可能永远也忘不了透过过月光,看到萧夕朝指缝上鲜血的那一刹那。
心脏无声的骤停,张口却喊不出一句话。
幸好,幸好萧夕朝醒过来了。
不然那将成为景诏一生的梦魇。
挽救了景诏恐慌的是来自沈凛的信,时隔一个多月,沈凛找了关于白骨霜的消息。
西陵王室覆灭,白骨霜这种宫廷密药也随之消失,沈凛找了很多地方和人,才打听到了关于白骨霜的记载。
几经辗转之下,找了一小匣子遗留的白骨霜,快马送往晔京,太医可以据此配制解药。
收到信后没几天白骨霜也到了。
太医院拿一份,何思勉也分的一份,剩下的留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景诏等不及的要把好消息告诉萧夕朝,脚随心动的走到了徽玉园。
短短几天,白骨霜的毒性瓦解了萧夕朝的骨血,他迅速消瘦下去,苍白的即将枯萎。
萧夕朝半靠在床上,目光总是疲倦,景诏走过去帮忙喂药。
“沈凛找到了白骨霜,现在太医院正在研制解药,相信我,你会没事的。”景诏吹凉了药,喂到萧夕朝唇边。
萧夕朝说:“白骨霜没有解药。”
景诏反驳:“不可能。”
“白骨霜的存在就是为了不动声色的杀人,谁会为他制作解药?”
“我会!”景诏的语气斩钉截铁,他也不希望萧夕朝提前把自己当成死人自暴自弃。
他坚定的神色几乎要撼动萧夕朝的铁石心肠,萧夕朝撇过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以后不要来了。”
景诏手上动作一停,嘴里苦涩难言,他干咽好几下吞下那些难过的情绪,“你不想见我可以,要好好把药喝下去,你总得留着命才能离开晔京。”说出这句话时,景诏心疼的像被刀穿透了。
萧夕朝问:“活着我可以离开嘛?”
景诏想说不可以,又怕惹他伤心,索性不回答。
萧夕朝明白了他沉默的答案,“殿下要欺骗我多少次才甘心?”
“我不骗你,去往江州的龙舟已经在建造了。最迟明年春,我们一起去江州。”景诏抓住萧夕朝的手,企图连带体温传递过去他的真心,“本宫替白氏正名,重新开宗立祠,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好不好。”
“我出生于西陵,我母亲珠胎暗结生下我,如此身份,何来光明正大?”
“只要你想!本宫给你最好的一切。”
萧夕朝笑了,他不笑太子贪慕情思,只笑自己生来卑微,将死才能拥有从前不可得的所有东西。
他不由地想起梦昙寺的暮鼓晨钟和鸟雀啼鸣,千千万句经文摊开在他面前,却遮蔽不掉景诏昨夜流泪的脸庞。
也许萧夕朝生命中最后要完成的一件事就在晔京,后知后觉的情感让萧夕朝学会胆怯。他可以死,但不能带着景诏的心一起死,太子属于天下人,他不是爱情的裙下臣。
萧夕朝释然的一笑,对景诏说: “我求的不是江洲了,殿下。”
景诏疑惑:“什么?”
“殿下,我什么都不求,只想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光。我会好好喝药,拼尽全力的活下去,但我不想再见你了。”
“你……?”
景诏手里的药撒了一地。
“哪怕将来病死晔京,我也不想再见你了。”
万箭穿心也难比当下之痛,景诏不得不仰着脑袋平息一会儿,少顷才有力气质问:“你为何要待我如此残忍?”
“殿下,我是被你强迫的,我失了兄长,又失了妹妹,彻底孑然一身,唯余薄命一条,殿下,你不会再有机会威胁我了。”
景诏只顾着用轰轰烈烈的爱笼罩萧夕朝,可他忘了一路上的荆棘血刺早把萧夕朝扎的遍体鳞伤。
因为爱你才犯下这样的错,因为爱你才抛却了公允的帝王之心,景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败涂地。
“别再来了殿下,就当是给我一点活下去的念头。”
景诏听到萧夕朝的声音,徽玉园春暖花开,他却如坠冰窟,空茫茫的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