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夕朝在无眠的每一个深夜里思考过,若上天垂怜宽宥他几个月的时间,该做些什么?
珍惜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潇洒恣意的活完最后的日子,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不过他放弃了。
一时贪欢而已,人终得学会克制自己的欲念,或许是他濒死时看到的人是景诏,或许是拉他走出魔障的人也是景诏。
活着没能带给景诏快乐,死了总不要再让他伤悲。萧夕朝喊来了吉公公,说今后徽玉园闭门谢客,不再见任何人了。
“啊,那……太子殿下呢?”
萧夕朝捻了捻被角:“不见。”
“夏世子?”
“不见。”
萧夕朝翻身躺着,不看吉公公恳切的眼神,想把自己关进一座孤岛,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屋中留下长长的叹息和吉公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有一个人例外,何思勉作为东宫新晋的太医,获得自由出入徽玉园的权力,他最近在研制白骨霜的解药。
西陵的东西大家不是很熟,光是白骨霜本身的毒性就研究了半个多月,找到的几个西陵大夫不堪大用,只知道怎么下毒,不知道怎么解毒,大家根据沈凛送来的典籍推测,一样样试药性。
何思勉每天给萧夕朝把脉,是最了解白骨霜毒性几何的人,他斟酌着每一份药量,在解药没有制出来之前,先稳住萧夕朝的身体。
初见萧夕朝时免不了有个“以色侍人”的印象,何思勉对待萧夕朝恭敬又上心。几天下来,萧夕朝竟是一个正经脸色也没给过他,不只是他,周围的所有人,在萧夕朝眼里似乎全是透明的。
目中无人,仗着太子的宠爱如此狂妄,不就是长的好看嘛!
加上萧夕朝是个极其不听劝的患者,叫他吃药,人家等药凉了再一干而尽,何思勉想拿药去加热,一句等等也没说出口,萧夕朝扔下一口空碗给他。
劝他无风时能出门走动几步,萧夕朝非要整天躺在床上,饮食还不忌口!
何思勉渐渐的也没一开始那么干劲十足,后来发现太子在他这儿得到的待遇也是一样的,不……应该说是变本加厉。
萧夕朝自己喝药还算痛快,太子一来,他就会冷着脸放下药碗,说什么也不肯喝,把太子气的脸色铁青,好几次拂袖而去,完了还得等到萧夕朝睡下的时候偷偷来看。
何思勉不小心撞到过几回,太子亲自整理萧夕朝额角碎发。
他觉得自己眼睛快瞎了,下一秒会被太子暗杀,何思勉给嘴上了九九八十一道锁,就差指天发誓像太子证明自己嘴巴有多严。
太子满意了,杀气腾腾的目光移到萧夕朝身上又变得温情脉脉。
何思勉:“……”
在众人的期许中,萧夕朝的病情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向了下坡路。
他开始的两个月还时常下床走动,偶尔去到廊下晒晒太阳吹吹风,后来胸口闷痛越发明显,每当动作过度时,呼吸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堵住,脸色青白着说不出话。
何思勉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每月一次的药浴改到了十天,又改到了七天,直到春暖气候转热,萧夕朝才好转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他久病郁结,整个人消瘦的像一张枯黄素笺,何思勉见过好多次他在床榻里捂着胸口,痛的满头大汗的样子。
在太医们一筹莫展之际,沈凛回来了。
他在西陵三个月,白骨霜被他调查的底儿空,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了解白骨霜的人了。
沈凛把带来的手记还有西陵的几个能制毒的大夫,一齐送入太医院,解药的研制才算是十拿九稳。
景诏看到沈凛时精神松懈下来,他想萧夕朝想的抓心挠腮,也只敢在萧夕朝睡着的偷偷见面,他很久很久没有和萧夕朝说上一句话了。
因为他一出现,萧夕朝不肯吃药,不肯好好睡觉,他不在时萧夕朝才肯配合大夫。
没关系,景诏偷偷安慰自己萧夕朝好好活着已经是他最大的愿望,他克制着自己十二分的思念,每天埋首于朝堂上,寻得片刻的喘息空间。
关于皇帝禅位一事,景诏暂时搁置了,他不可能现在登基。
只要他还是太子,对萧夕朝就不是违约。
景诏钻了一点空子,不知是对萧夕朝还是自己的慰藉。
晔京大部分官员唯太子马首是瞻,说不登就不登呗,反正太子又不会因此撂挑子不干,谁也不会没事闲的跟司天监那帮人似的,拿着星象逼太子就范,纯纯的找死。
晔京朝中恢复一片安宁,平稳地揭过了大祭之事。
另一个好消息从贡院传来,今年春闱放榜,可谓是百花齐放。
周隐学府招揽天下学子,今年第一批学生参加会试,不乏令人眼前一亮者。主考官阅卷时,言语间多有褒奖之词,待秋闱过后,会有许多新鲜血液涌入晔京。
景诏心情大好,立时决定召周隐学府临时负责人,郁家大公子入京。
百里加急的旨意传到琼林,破格提郁林翡至内阁,兼任周隐学府院长一职。
远在琼林的郁林翡接过旨意,没想到自己多年以来的抱负就这样实现了,今后琼林不再是世家一言堂,它要成为天下学者的圣地,从此百家争鸣,世家无人再敢撼其锋芒。
郁林翡在太子的旨意下领了其他职位,接到旨意后安顿好其他事务,马不停蹄的赶往晔京谢恩。
饶是如此日夜兼程,在路上也足足耗费了十来天,消息一来一去,郁林翡到晔京时已是立夏。
他风尘仆仆,梳洗过后入宫拜见太子。
本以为是在内阁,没想到来人将他带入了东宫书房。
圭如阁中,太子一早收到消息,在等候他的到来,君臣先是一番寒暄,景诏多夸了他几句,郁林翡连连推辞,不敢一人居功。
景诏问到其他地方,“琼林世家可还安分?”
郁林翡说:“初时还有几家为难,后来臣的祖父出面,已经平息下来,现在殿下明旨下达琼林,想必再无后患了。”
“郁公竟肯出面解决?看来你一年多过得也不轻松。”景诏见过世家的那群老顽固,不添乱就不错了,还能出面帮忙?
“殿下英明决策,天下大势所趋罢了。”郁林翡拱手说道,太子之魄力才是建造学府的关键,恭维一段后,郁林翡又问:“不知殿下为何召臣入晔京,还赐下了内阁官职?”
郁林翡若接了院长的职位,就绝无可能入内阁参议。
将来一进内阁,乌泱泱的全是周隐学府的学子,郁林翡无疑会成为他们的隐形领袖,太子若要皇权稳固,就绝不可能让郁林翡入仕,至少不该是内阁。
景诏手一横,要他无需惶恐,“暂时领个虚职罢了,你盛名在外,只负责教教学生,未免浪费,本宫从琼林回来后,定好的学府新址就在晔京,工部一两年之内就能建好,到时本宫自会调你到晔京。”
周隐学府只是暂定琼林,将来真正令他发扬光大的地方还是在晔京,景诏要把这处文脉握在自己手上才放心,不然十几年后又成了别人手底下的利器。
况且景诏惜才,不舍得把郁林翡埋没在周隐学府中教书育人,只要郁林翡待的时间够短,将来尽早择出来,内阁还能给他留下一席之地,郁族长肯为学府出头,图的肯定不是院长的职位。
“先给你占个位置,以后授封时本宫也好跟御史台周旋。”
郁林翡撩起衣摆下跪:“还请殿下收回成命,曾经臣以封侯拜相为目标,也为此寒窗苦读,日夜不辍。后来得遇殿下,是臣三生有幸,臣决意余生为学府鞠躬尽瘁,无缘入驻内阁与殿下朝堂相见,还请殿下见谅。”
景诏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是刚入朝的太子,被人两句话感动的热泪盈眶,但郁林翡剖心之言,依旧令他动容。
“你真的不想入仕吗?”景诏没有叫他起身,他把玩着手里的印章,又重复了一遍,没等郁林翡回答,“你虽然不似沈凛他们是我东宫内臣,本宫对你亦是知之甚少,不过那日清谈会上一见,本宫认定你胸怀抱负,是朝堂上当仁不让的贤士。你自小所学也是匡世治国经略,今日抛开人情本宫问你一句实话——”
“郁林翡,你真的不想在晔京的朝廷上挥墨泼毫吗?”
一问着实犀利,郁林翡避无可避,因为他说不出不想两个字。
“臣……臣愿为学府——”
景诏打断他,“天下才子如过江之鲤数不胜数,本宫也要选贤举能,让适合的人,去做合适的事,你志在朝堂,困你三年本宫心中内疚之极。”
郁林翡急忙道:“殿下严重了,臣万万不敢!”
“这样好了,左右你年纪尚轻,三年后本宫准你参加科举,你我立一个军令状,若你能拔的状元头筹,本宫就留你在晔京大展宏图,如若不能,便回你的琼林去带学生,如何?”
郁林翡终于体会到了为君者的攻心之策,试问谁能在太子抛出的条件下无动于衷呢?
他深深一拜,声线颤抖,“臣,谢殿下恩典!”
劝慰完郁林翡,景诏又问了几句关于学府平日事宜。
清谈会依制举行,郁林翡说了好几个关外学子的趣事,看见湖里捞上来的螃蟹还以为是毒虫,说什么也不肯吃。景诏和他聊的十分开怀,转眼到了快用膳的时候,刚好留了郁林翡一块儿。
学府的事还没有完善起来,郁林翡还没办法离开太久,在晔京修整几天后就该启程离去了。
宫女陆续上菜时,郁林翡感到奇怪,还有个夕朝公子去哪儿了?他悄悄打量太子,难不成是散了?
不对,琼林的消息还是非常可靠的,西陵倒了是没错,但太子拒绝娶妃,那位夕朝公子目前还是稳坐东宫。
郁林翡思虑再三,提了一嘴:“上次在琼林得夕朝公子委托,寻了几本游记来,是否……请殿下帮忙转交?”
景诏脸色变得飞快,夹到郁林翡碗里的菜瞬间不香了。
“你亲自去给他吧。”景诏说话看似无意,实则一杯酒狠狠下肚,惊的郁林翡问不出第二句话。
他说到做到,筷子一放下,就催着宫女带郁林翡走。
搞得郁林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好还是不好?
徽玉园离书房很近,两刻钟就走到了。
门口让人拦住了,是太子身边的近侍吉公公,他面色很是为难,说夕朝公子不见外人。
带人来的宫女说,是琼林的郁公子到了,给夕朝公子带了几本书来,请公子见上一面。
吉公公说:“咱家再去通禀夕朝公子一声,烦请郁公子稍候啊。”吉公公心里头高兴,在琼林那会儿俩人就投缘,夕朝公子总该见人了吧!
“公子,外头有人来了!”
萧夕朝坐在灯下看书,“不见。”
“哎呀,公子,这回来的人你猜猜是谁?”
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萧夕朝翻开下一页书,
“不见。”
吉公公自讨没趣,先揭开了谜底,“是郁公子啊,琼林见过得郁林翡公子来晔京了,给公子带礼物来了!”
萧夕朝可算有反应了,他手里的书一滑,落在了软榻上。
吉公公看的又替太子心酸一把,“郁公子千里迢迢来一趟晔京,来看看公子,公子忍心将他拒之门外吗?”
萧夕朝犹豫了一会儿,把书拾起来放好,“让他进来吧。”
“好嘞好嘞!”吉公公连跑带跳的去把人喊来。
再见如此猝不及防,郁林翡踏入院中,第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萧夕朝。
他身形比之琼林时更加瘦削,黄昏暖意融融,萧夕朝却依然像一片剔透晶莹的雪花,轻易就要被化去。
郁林翡上前行了平礼,萧夕朝也还了他一礼。
“夕朝公子近来身体欠佳吗?”不是他说话冒昧,萧夕朝一看就是冰摧雪折的早衰之相,宛如枯死的蒲柳。
萧夕朝含笑未语,重病下得见故友,他也万分欣喜,只是两人相见,怎么也不值得一句“别来无恙”。
“还未来得及恭喜郁公子,旗开得胜。”
郁林翡不好意思的说:“言重了,在下愧不敢当。上次在琼林听说公子酷爱游记,特地找了几册有趣的孤本。”
他打开匣子,里面平平整整的放了几本泛黄的书籍,页脚轻微磨损,封面泛黄。萧夕朝井水似的心绪浮动,真心实意的道了一声谢。
“公子客气了,琼林时多亏公子相助,在下得以结识太子殿下直抒胸怀。”郁林翡算计了那么一遭,利用了萧夕朝,每每想起甚觉抱歉。
萧夕朝对此话题并不热衷,他问了旁的事宜,“郁公子管理周隐学府,是否可以招揽其他学子到学府就学?”
“这是自然了。”
“我在江州有一故交,她膝下有一幼子,大约两岁多的样子,叫白圭如,小名阿玉。他机灵聪慧,长大想必是个调皮的孩子,以后能否跟着郁公子学习。”
萧夕朝念及瑞娘当年施以援手,自己虽不能及,好歹为阿玉以后留一份保障。
郁林翡满口答应,等他回去了就吩咐江州找人。
办完最后一件事萧夕朝身上轻松,和郁林翡说起了近来看的游记中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时光一下子就拉回了巡游琼林时。
郁林翡不再问太子和生病的事,专心为他解答记载中的困惑,有不能答者就默默记在脑子里,等以后知道了,再给萧夕朝写信。
天色渐暗,凉风吹得萧夕朝咳嗽了两声。
郁林翡提出告辞,他在晔京还能呆两日,明日再聊也不迟。
不知怎的,萧夕朝神色忧伤,语带叹惋道:“世上美景奇闻千千万,可我连一个东宫也走不出去。”
郁林翡说:“日后有缘,公子可以再来琼林,在下带公子去见见天下第一的学府。”
“但愿吧,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先祝郁公子顺颂时祺,万事无虞。”
算是萧夕朝能想到最好的祝福了,他送郁林翡到门口,转身入屋。
另一个脚步声没有响起,郁林翡没走,他停在原地,快要看不见萧夕朝背影了,突然喊道:“夕朝公子,后会有期!”
萧夕朝发觉他有时候真像夏稚一样有趣。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