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废殿的那天起,萧夕朝不得不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面对所有人。
他装作萧云筹喜欢的样子,又装作景诏喜欢的样子,用本不存在的感情和姣好的容貌换取自由,在谎言里呆太久了,导致他最后终于肯坦诚相待却再也没人相信。
“我欺你多年,临死唯一一句真话你却不信。”萧夕朝面色凄凉,景诏的手指几乎卡进了他骨头里,他眉目皱起满是痛楚。
景诏根本无法接受他的理由,面目癫狂:“本宫没听过什么白骨霜,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萧夕朝自嘲似的笑,“殿下,你太自负了,骗你我能还能得到什么呢,我既然说出来了,又何须证明。”
他伸手到景诏腰间,抓下了他一直随身佩戴的印章,那是景诏生辰时萧夕朝亲手刻下的,景诏总是随身携带。
“我动动手指头,你就相信我的真心,关乎生死大事,我有无数种办法能的让你愧疚一辈子。偏偏人之将死,剩下的时光我实在无力算计筹谋了,你还我自由,过往爱恨……我们一笔勾销。”
景诏目光紧锁住他脸颊,希望在他脸上看到一点点不自然的神色,难道他说的是真的?白骨霜也是真的?
这比假的还令他无法接受。
二人渊渟岳峙许久,直到太子认输一般的松开手。
“本宫不信你。”他夺回印章转身欲走。
“殿下。”萧夕朝骤然出声喊住了他,手指攥住了纱幔,“您是少年英才,更是将来扶绥万方,名垂青史的皇帝,天下哪一样东西不比萧夕朝重要?”
景诏停步回望他,若能干脆释怀,他们何至于此呢?
“旁人说了三年的话,不及你说一次叫我心如刀割,一生没过完呢,值不值得该是本宫说了才算。”景诏大手拨开纱幔,叮当撞碎了几片玉角,无情地摔落到萧夕朝脚边。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消化着刚才的痛苦。
“传太医院所有人,到徽玉园会诊!”
景诏不怕他说谎,只怕他言真,一分一毫也不可以错过。
徽玉园挤进了十几位太医,乌泱泱的站在门口,景诏坐在软榻上,等着他们的会诊结果。
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窗外金乌西沉,太医们商议再三,才上前来禀报。
“公子大病初愈,内虚外乏,近日可能受了些风,有风寒入体之症,依我等看还需多加静养,平日里不可受凉,多用温和气血的膳食。”
景诏沉默地看了床帐一眼,他问:“还诊出什么其他病症了吗?”
太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回话,有人出声道:“回殿下,并无其他症状。”
景诏挥手,让他们全部退下。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他和萧夕朝,隔了一道床帐,互相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你旧病未愈又添新伤,平日少胡思乱想,在宫里好好将养。”
萧夕朝似乎翻了个身,“白骨霜是西陵后宫禁药,药性隐秘阴毒,不易被察觉。”
“不仅今天,明天,后天,早晚都会有太医来为你诊脉,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本宫也能救你。”
“殿下何苦?”萧夕朝无可奈何道,太子执着至死,该如何面对终要发生的事。
“随你怎么想,本宫说要你活,阎王也不敢来划走你的命,安心在徽玉园养着,本宫改日来看你。”
床帐里没人说话,隔了帘子萧夕朝多看了景诏几眼。
他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对太子已是言尽于此,景诏叫来吉公公,要他贴身跟着萧夕朝,寸步不离,然后看了紧闭的床帐一眼,离开了徽玉园。
太子的心情……又不好了。
内阁又一次乌云密布,众臣战战兢兢,孟少巍还算是个胆大的,被大家推上去先汇报。
不过他自认为胆大不代表不要命,说话措辞小心严谨。
景诏的脾气不针对他们,只是脸色又臭又硬,显见得心事重重,景诏眉心掐出了印子,心不在焉的听孟少巍讲话。
连他紧张之下,错漏也几处也没听出来。
底下人眼观鼻鼻观心,决定还是先放放政务,太子目前肯定是出大事了。
直到内阁人散去,景诏叹口气,发现自己一下午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徒劳的翻着折子,朱笔迟迟落不下去。
沈凛和孟少巍在下首桌案上帮他分折子,再一摞摞的堆到他面前,景诏提笔强令自己集中精神。
孟少巍悄悄给沈凛使了个眼色,太子这什么情况,要不要去问问?
沈凛摇头,与朝事无关,他们没资格过问。
好吧,孟少巍低头,老老实实的翻折子。
不料上面的太子先开了口:“你们可曾听说过一种叫白骨霜的毒药?”
孟少巍:什么……骨?
“是产自西陵的密药。”沈凛在西陵时听人说起过。
景诏问了两天,可算是有人能回答的上来了,景诏忙问:“白骨霜是什么样的毒药?”
“回殿下,臣在西陵时,与西陵王族人往来时,偶然听人说起白骨霜,是来自西陵密林中的一种毒花,寄生在其他大树身上,花蕊含蜜吸引周围的五毒虫,毒虫食之顷刻死亡,尸体落在周围成为毒花的养料,医师只取花心之露即可调制白骨霜毒。”
“啊?怕不是假的吧?”孟少巍惊奇的张了嘴巴,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是真的。”沈凛见太子感兴趣,就继续说下去,“白骨霜一直流通在西陵宫廷中,犹以后宫为甚,后宫女子争宠,只要控制好剂量,可以伪造出体虚力弱,风寒咳血之证,不少人神不知鬼不觉得丢了性命。”
景诏:“真有如此阴毒的东西?”
沈凛说:“白骨霜毒性虽强,但也有缺点。”
孟少巍撇撇嘴,想叫沈凛别卖关子,结果太子先不淡定了,站起来问:“什么缺点?!”
“白骨霜花香浓郁,远在十里外可闻,就算制成毒药,气味也异常厚重,难以掩盖。”
景诏听完若有所思的坐下,原来是下毒不便的缺点,他又问,“白骨霜有解吗?”
“臣不知,西陵曾经把白骨霜当做贡品送到大周,先帝见后勃然大怒,当即将白骨霜掷入了火盆中,拂袖而去,西陵因此禁用了白骨霜,前朝后宫,再难见到。”
当年的一段,景诏还是当事人之一,他在皇祖父的屋外背书,听见了皇祖父气急败坏的声音,大骂西陵人无耻之徒,景诏想走进去安慰一下皇祖父,大太监拦着他,不许他进内屋去,里头的白骨霜燃起来,气味冲人,怕不是有什么毒性。
现在回想起来,不免有命运弄人之感。
“西陵人做出来的东西,总该留下可解之法,不然有人误用,岂不是袖手无策。”
“臣想也是,既然做出了毒药,就一定会有相应的解药配方。”
孟少巍想了想,总算发现哪里奇怪了,“殿下从何处得知的白骨霜?”
大周早已禁此药,太子是从何处知悉的白骨霜?太子身在内庭,安危牵动天下,如果宫里出现了白骨霜,对太子也是莫大的威胁。
沈凛也正色道:“殿下在宫里见到白骨霜了?”
景诏低下眸子,无意识的拿食指骨节抵住嘴唇,“宫里是有白骨霜。”
两人大惊失色,当下就要带着亲卫去把皇宫翻个底朝天。
“不必惊慌,带来白骨霜的人已经死了,宫里安全的很。”景诏安抚道。
“还请殿下谨慎,此毒阴私,万万不能叫人钻了空子。”
“本宫会小心的。”景诏愁的地方不在这里,他对沈凛说:“你再去查查关于白骨霜的事,最好是找到解药的配方,传信去西陵监察,找几个王庭的大夫来。”
萧夕朝说的是真是假还不一定,景诏讨厌他说假话,又害怕他说真话,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实在不行,你亲自走一趟,本宫信不过别人。”
沈凛应是。
孟少巍看看他又看看太子,听不懂白骨霜和太子有何关联,唯有沈凛福至心灵,大抵知道出事的人是谁了,他拉了一把孟少巍,让他莫再开口。
景诏打起精神继续翻折子,见天色将暗,让他们先回去休息。
二人整理好奏折,知情识趣地退下。
孟少巍出了东宫后小跑到沈凛前头,一脸八卦的问:“你和殿下是有了什么默契,怎么最近讲话我老听不懂呢?”
一颗石子拌了他脚后跟一下,还好沈凛险险的拉住他。
孟少巍一提醒,沈凛想起来还有桩事儿没找他算账,“在琼林时,我算准了时机放萧夕朝走,你为什么把人又拦了回来?”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我赶在大船离开渡口前逮住他,你能顺顺当当的回晔京来吗?跟萧夕朝几分钱的交情啊,你为他连前途都不要了!”孟少巍听不惯他兴师问罪的语气,嘴角一下就耷拉下来了。
“我和他并无交情。”沈凛面色无奈,非要说交情,那是勉强算说过几句话,还是不太好听的话。
“那你图什么!图西陵破地方游山玩水啊!”
“萧夕朝终究无辜,此番殿下德行有失你我皆知,既然他无意权贵,一心只求自由,我巴不得他离东宫远远的,省的殿下再为他荒唐行事。”
孟少巍气势弱了,“谁让你不早跟我商量,我勒个马缰的事儿,早把他放走了。”
“事发突然,谁都没料到。”
或许只能说萧夕朝真的命该如此,差了一步,怎么也走不出去。
事情过去快两年了,计较不出个来去,
孟少巍弃了话题,又问另一件事,“你说殿下找白骨霜是为了什么?”
沈凛叹气:“你猜不到吗。”
“殿下是不是糊涂啊!至于为了个男人搞成这样吗,看萧夕朝油盐不进的样子,铁定没把殿下放在心上啊!”
“你我不是殿下,没资格评判殿下的选择。”
孟少巍嘲笑他,“现在你说的轻巧,原先不还站萧夕朝那边嘛,挨了一次教训长记性了?”
沈凛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大概不只是萧夕朝命该如此,殿下一生顺风顺水到现在,偏偏情劫难破,天意弄人。”
“少学司天监那套神神鬼鬼的说法,我听来就难受。”
看他抖鸡皮疙瘩的样子,沈凛哑然失笑:“你呢,低头看看人心,比读什么文章都管用,殿下面前少说话多做事,萧夕朝的事儿以后别当面问殿下。”
“你被贬了一趟,还学会做人了不成?”说好的沈大人宁折不弯呢。
沈凛苦笑一声,“我原来总怕殿下为他神志不清,对西陵诸多让步,现在看来,情爱果然误人不浅。”
“不可能,殿下何等人物!以后做了皇帝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孟少巍压低了声音,偷偷说:“上个月,不是还在谈陛下禅位的事儿吗?”
禅位不是空穴来风,太子登基是迟早的事儿,恰好司天监测出今年是个丰年,风调雨顺,少洪涝,少干旱,最适宜天子登基封禅。
而且国泰民安之时,最能彰显天子得上苍庇佑,是大周命定的真龙天子。太子过往的十几年都笼罩在这种光环中,登基自是分毫也差不得。
下面的官员议论了好一段时间,向东宫探口风的也有一大堆,被太子不软不硬的挡了回去,太子态度模棱两可,似乎没把登基一事放在心上。
沈凛说:“等殿下这一阵过去,我去试探一下,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宫里的祭器龙袍早就备好,但新皇登基事务繁重,至少提前半年多就开始采买规划。
孟少巍点点头,与沈凛相携走向宫外,嘴里还不停的碎碎念道,沈凛不爱讲废话的一个人给他烦的够呛。
“我还是不明白殿下到底为什么?你说说看啊,你还没回答我这个问题……”
“萧夕朝好看是没错,殿下又不是色令智昏的人,干嘛非他不可呢你说!”
“不知道,我又不喜欢他。”沈凛旁若无人,大步朝前走。
“你别走那么快,后面有鬼追你啊,把话先说完!”
“你要不怕死就去问太子。”
说了等于没说,孟少巍气冲冲的追上沈凛,往他背上甩了几个空气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