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却困囿于命不久矣的遗憾中,萧夕朝不得不感慨一句造化弄人,老天也会惩罚算计有情人的无情之人。
可为什么来的那么迟呢,萧夕朝不是个缅怀过去的人,他一路只往前看,才能抛却西陵的负累,走到晔京。
可是现在他真的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到相遇的起点。
景诏那厢自责有之,心疼有之,舍不得放不下,每日相见不如不见。
太子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是晔京的大事,距离选妃过去两个月,皇帝久违的想起了自己荒唐的儿子,心血来潮召太子觐见。
清远观里。
太乙柏尘香袅袅升起,皇帝布衣道袍的打扮坐在一边,亲手为景诏倒了一杯三友茶。
取松针,梅花,竹叶,加以晨露煎制而成,入口甘冽清爽,余味悠长。
没有外人的时候,景诏对皇帝不设大防,脸上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假笑也懒得做一个。皇帝看出他心事重重,也不直接点入正题,随意谈了几句最近研读的道经,说要给景诏看看命相。
帝星不可窥测是道家律法,景诏不信他的话。
皇帝神叨叨的说,朕本就是皇帝,看看儿子有什么不好窥测的?
“朕近来夜观天象,紫薇帝星璀璨夺目,光芒直冲云霄,想来朕老了,也到了该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
简而言之,皇帝做够了,他要去修道了。
景诏头一个不答应,“父皇身体康健,还要绵延我大周国祚数十年,何故突有此想?”
皇帝叹口气,“近来总梦到你皇祖父,他老人家雄韬伟略,你我都难及其项背,朕资质平平,不堪为帝,好在你得了他亲身教导,这天下交到你手上朕很放心。”
“父皇折煞儿臣了,儿臣年少,处事不如父皇周全,还请父皇三思。”
“不年少了啊。”皇帝慈爱的目光看着景诏,他说:“朕与你一般年纪时,你已熟读四书五经,听说上次选妃有几位贵女十分出挑,你择个吉日迎娶正妃,朕也好退下来含饴弄孙,享享清福。”
说的好像前几年没享清福似的,景诏撇撇嘴,“儿臣没有看中的人,立妃一事容后再议吧。”
“阿诏。”
皇帝喊了一声太子在府邸里的小名。
景诏喝茶的手一抖,八百年没听过自己的小名了,乍一下真是惊悚。
皇帝接着说:“你皇祖父敦敦教诲你可还铭记在心,天家无情,你情意过重终受其累,身在帝王家,万事有了开头就要先顾虑结尾,先帝对你寄予厚望,千万别叫身边人失望。”
景诏说:“那您对我失望吗?”
皇帝一愣,继而摇头,太子是他一生最佳的血脉延续。
“父皇,儿臣一生被人期盼,要做听话的儿子,要做优秀的太子。儿臣照做了,如您所说,生在了帝王家,谁又甘心平庸呢?儿臣三生有幸得皇祖父教诲,能明是非曲直,断恩怨黑白,但儿臣也是不幸的——”他伸手拂过香炉,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皇祖父希望天下安宁,父皇心怀大道,可儿臣没有过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去想想自己要什么,去了一趟琼林回来后,儿臣确定了一件事,我想要他!”
一室宁静,皇帝也默不作声。
景诏喝完茶站起来,他神色舒展,轻快的告诉皇帝,“从前我以为景诏就是太子,太子就是景诏,我的人生只要完成您和祖父的期望就行了,但是现在有他在身侧,儿臣有了做为景诏活着的感觉,儿臣别无所求,恳求父皇高抬贵手,成全这一点微薄念想吧。”
“阿诏,不是朕要逼你。”皇帝思及过往,面带愁容,“天家痴情种,几人能白头?朕是过来人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怕到头来余生自苦。”
景诏坚定的摇头,“儿臣不后悔。”
道理说尽,皇帝也没法子了,他挥手让太子去吧。
年轻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总有一劫,不如早早渡过,现在还有自己给他撑着。
皇帝发话了,立妃一事暂且搁置不提,景诏欢天喜地的回到徽玉园,他好些天没去找萧夕朝,心里念的紧,步伐迈地后头的奴才跟不上。
东宫近来有白事,虽然没有大张旗鼓,来往的仆役还是安静了不少,景诏一进来隐约听见古琴声,凄美幽咽。
琴声飘飘荡荡到了徽玉园,他以为幻听了,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东宫奏乐?
后园池塘,一方薄亭边。
吉公公还有相栀守在入口处,向景诏行礼。
景诏着实吃惊了一下,弹琴的人是萧夕朝?!
池水遇风皱面,散开一圈圈涟漪,亭子周围挂着轻薄的素纱幔,遮住日光和沙尘,纱幔底下还缀了银铃和玉角防风。
去年萧夕朝跟夏稚去宫外钓了一趟鱼,回来念念不忘。景诏看他晒红的脸颊和手背,于是在东宫建了这么一座亭子,满足萧夕朝钓鱼的同时,又不会被人窥探。
掀开纱幔,萧夕朝背对着他席地而坐,腹部的伤口刚结痂,坐姿还有些生硬。他手指扣弄琴弦,指法娴熟,但手上裹了纱布,总有那么一两个音调衔接不上。
“你说过不会弹琴的。”
景诏坐下来幽幽道,朝贡时东宫入了一把名琴,景诏兴冲冲的拿来要送给萧夕朝,萧夕朝以不会弹琴的理由拒绝了,景诏略知一二,想要手把手的教他,萧夕朝却不感兴趣,几番推脱。
或许他只是不想给自己弹琴吧,景诏悲哀的想。
未待一曲终了,萧夕朝抬手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他说:“我的琴艺传授自我母亲,刚刚的曲子叫夜兮辞。”
景诏不想为旧事纠结,他坐在萧夕朝对面,“你弹的好听,本宫待会儿把库房中的古琴拿出来,音色比这好多了。”
萧夕朝淡然一笑,他目光朝向太子,指尖勾起一根琴弦,骤然发力。
瞬间涌出血珠染红了弦丝。
景诏惊慌失措的按住了他手,大声质问,“你做什么?!”
“铮!”
萧夕朝手指重重一拨,勒断了一根琴弦。
“为什么…?”景诏不明白,他攥住萧夕朝手腕,几日来是第一次,萧夕朝结结实实的捅了他一刀。
就为他一句好听,桌上的琴断了弦。
“夜兮辞不是为殿下所奏。”萧夕朝动了动,挣脱不得太子,只能维持别扭的姿势。
景诏手上力气一下暴涨,疼得萧夕朝险些维持不住表情。
“我不是西陵王的儿子,母亲与西陵琴师私通才生下了我,后来琴师被西陵王处以极刑,母亲在废殿的日日夜夜,思念无法释怀,于是抱琴写下了这曲夜兮辞,用来纪念她死去的爱人。”
最后几个字着实踩中景诏痛点,他感觉自己在理智的边缘来回挣扎,快要撑不下去了,“所以你也为你死去的爱人弹奏夜兮辞,是吗?”
萧夕朝摇头,“我没有需要纪念的爱人。”死去的人才说纪念。
“什么?”景诏听不懂。
萧夕朝接着说:“我出身不止微贱,还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如果不是母亲自尽,我根本没办法活着离开西陵,想必殿下早就派人查过。”
早在萧夕朝进入东宫的第一个月,密报就送进了太子的案头,当时里面提到过萧夕朝和萧云筹来往过密,不过景诏陷入爱河,主动地忽略了这一茬。
“我总得知道你的身份,才能放心留你在东宫。”景诏怕他心有芥蒂,解释了一句。
萧夕朝不在意的笑笑,“我一生被人推来让去,活着成为更好的筹码而已,萧云筹多年前救我于废殿,我对他感激万分,可惜情字误人,他一句心悦,便从体贴温和的兄长变成一个狭隘自私的人。”
景诏勃然大怒:“他强迫你了?”语气急得要把萧云筹找回来鞭尸。
“说不上是强迫,毕竟妥协是我做出的决定。”萧夕朝提及过往,并无多少怨怼,“这是一场交易,我给了他三年时间,直到萧云筹同意送我到大周。”
三年来,萧云筹对他的屈服深信不疑,甚至以为萧夕朝对他也产生了那么一点的情意。
景诏不由想到,萧夕朝对萧云筹或许是假,那自己和他的三年不也是是大梦一场空吗?
堂堂太子之尊不允许他卑微至此,景诏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为何来大周?”
为何呢?
萧夕朝说:“我母亲出身江州白氏,当年白氏遭到先帝贬谪,母亲受累沦为歌舞伎,后被人卖入西陵王宫,她生前远离故土,死后我总要带她落叶归根。”
怪不得在琼林时,他想要逃走,原来不是为了萧云筹。景诏自我安慰了一句,依萧夕朝所言,他对萧云筹一直都是**裸的利用,没有其他情分。
景诏立即跳出来,“本宫会出面为你母亲迁陵,将她的灵位移到江州,有专人供奉。”
“那么殿下,你做这些又是想要什么呢?”
萧夕朝抬头,注视着景诏,他通澈的眼睛仿佛能洞穿景诏的卑劣。
景诏一看他就容易梗住,思虑再三斟酌道:“本宫……我、想和你回到从前那样,我们忘掉萧云筹,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情,从头来过好不好?”
景诏要和他安安心心过一辈子,像寻常恩爱眷侣一样,可接下来萧夕朝的话让景诏脸上血色尽褪。
“殿下,其实你与萧云筹并无不同。”
景诏表情霎时凝固,萧夕朝毫不留情的抽回手,“你们同样喜欢用手中的权力交易,向我索取你们想要的一切,殿下,你还记得我是怎样来到东宫的吗?”
怎么会忘呢。
景诏犹记迎娶侧妃的那天,萧夕朝走进东宫,然后景诏把人直接扣了下来,三天后萧夕朝点头应允才有出宫的资格。
景诏无法回答,如果可以他比谁都想要一个美好的开始。
“我会弥补对你的过错,我们之间可以重头再来的。”他承认自己和萧云筹一样卑劣。
“开始便是错误,再来一次又能如何呢?”
萧夕朝他沾了血的手指按在景诏手背上,“当初殿下说过的,殿下登基之日是我离开晔京之时,三年将至,殿下成亲登基近在眼前,还请殿下守约放我离去。”
很久之前为了安抚萧夕朝,景诏确实说过,怪不得萧夕朝一反常态的激烈,原来他在等这个诺言兑现。
可惜景诏反悔了,就算是死,萧夕朝也别想离开晔京,景诏眸色沉沉,“你若喜欢江州,本宫会带你去看的,隔几年就有皇家南巡,我们坐上龙舟,一块儿去游山玩水——”
“殿下,您要反悔吗?”
景诏说不是,只是换了方式让萧夕朝接受自己,去江州还是什么其他山清水秀的地方,还有很多机会。
萧夕朝惨淡一笑,“没有机会了,殿下。”
美好幻想被萧夕朝打断,亭外风动,吹响了银铃玉角,景诏听到他说——
“我没有时间了。”
空气凝滞,景诏直觉有不好的事发生,他推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古琴,攥住萧夕朝肩膀,“什么没有时间?你说清楚!”
萧夕朝在他面前摊开手,手上是一条狰狞的疤痕,当时刺杀萧夕朝夺剑时手也不慎划伤了,“胡龄的剑上抹了毒,叫白骨霜,是西陵禁药,后宫女子争宠多用此物,杀人于无形,就算华佗在世也诊不出来。”
“你撒谎!”
他张嘴一说,景诏自然不信:“你满口谎言,不爱也能装□□的样子,你骗过萧云筹又来骗本宫,是不是?!”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仗着景诏的喜欢和纵容,让景诏在感情里遍体鳞伤,为他忧喜,为他惊惧。
景诏再也不信他了,“世上没有治不了的病,本宫是太子,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