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宜收拾完会议室,抱着资料往回走几个蹲在路边抽烟的老人斜眼打量她,眼神里是赤果果的嫌弃和对她一个新来村干部的不屑。
向宜假装没看见,却加快了脚步。
在拐弯处的老槐树下,她看见一个小小身影,是刚才开会时偷偷看她的那个小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正在踮脚去够树上的叶子。
向宜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小姑娘:“小心。”
小姑娘吓了一跳,转过身来,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奇地看着她:“你是今天开会的干部姐姐?”
小姑娘站稳后,向宜蹲下身,平视着小姑娘。
“我是,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小翠,六岁啦。”
小姑娘口齿伶俐,好奇地摸着向宜的衬衫纽扣,“姐姐的衣服真好看。”
“六岁该上学了呀。”向宜柔声说。
小翠突然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上的石子儿:“奶奶说,明年弟弟上学,我要在家带弟弟。”
听到这话,向宜心中一紧:“你弟弟多大了?”
“四岁。”小翠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弟弟都能数到十了,我还能数到一百呢!姐姐你看——”
她还真的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向宜听着小姑娘认真的数数声,感觉喉咙发紧。这时,不远处传来呼唤:“小翠!死丫头跑哪去了?”
小翠一哆嗦,慌张地看向宜一眼:“我奶奶叫我了!”
向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土路尽头。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握紧了手里的资料夹,转身住处走去。
快到住处时,向宜看见村委会小楼前的石凳上坐着几个老太太,正在纳鞋底。她礼貌地点点头打算直接上楼,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向干部。”
头发花白的赵奶奶放下针线,“听说你要让所有女娃都上学?”
向宜停下脚步,转过身:“是的,赵奶奶。现在政策规定所有孩子都要接受义务教育。”
另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人嗤笑一声:“女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你看村东头老李家闺女,读完初中就嫁到外县去了,白供那么多年。哎呦,那老李汉后悔的呦!结果老李媳妇显孕托人去查了之后发现又是个丫头!”
又一次,这样的话钻进她的耳中。
尽管这些声音听起来是和善的,但是说出的话一个比一个刺耳。
“刘奶奶,读书不光是为了嫁人。”
向宜尽量保持微笑,“读了书,将来不管做什么都有更多选择。”
赵奶奶摇头,“我们农村人讲实在的。地里活要人干,家里老人要人照顾,弟弟妹妹要人带。这些活计,认字能帮上忙?”
向宜正要开口,刘奶奶又接着说:“向干部,你是城里人,不懂我们农村的难处。就说小翠家,她爹娘出去打工了,他老娘一个人带着俩孩子,还要种地。小翠要是去上学,她四岁的弟弟谁带?这能忙得过来?”
“所以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向宜说。
“解决问题?”赵奶奶突然提高声音。
老人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别越解决越乱就好!前年镇上搞什么养殖合作社,说得天花乱坠,最后咋样?赔得最惨的就是我们村!”
几个老太太一齐点头,认同道:“就是,我都把家里的地卖了。一点儿本都没回回来!”
向宜深吸一口气:“教育和孩子的事,我们慢慢来。各位奶奶放心,我会挨家挨户了解情况,不会一刀切。”
她转身上楼,听见身后传来压低却清晰的议论。
“城里小姐就是异想天开......”
“待不了几个月就得跑......”
“梁镇长也是,由着她胡闹......”
关上门,那些声音还被隔绝在外。向宜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水泥地的冰冷让她瞬间清醒了好多。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打开台灯取出笔记本开始在上面写东西。
她要让这里的每一个孩子,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都要有接受教育的权利,要让那些迂腐的老人知道不应该因为是女孩以后嫁人就不让读书。
-
第二天清早,向宜提前十分钟就到了。晨雾还没散,空气中带着凉意。她跺跺脚,把外套拉紧了些。
六点五十八分,梁孟桥骑着摩托车准时出现。他停好车,从后备箱拿出个布包递给向宜:“王支书媳妇做的饼,路上吃。”
向宜接过还有些温热的饼,愣了一下:“谢谢。”
“不用谢,公事。”梁孟桥低头检查摩托车油箱,语气平淡。
“要不要喝的?”他又顺手从后备箱里取出一瓶牛奶:“牛棚的牛奶,能喝的惯吗?”
向宜低头啃饼的动作停了一下:“牛也因为公事产奶了?”
她用手背碰了碰瓶身,还是热的。
她不禁想:牛起这么早不困吗?
随后又觉得是她大早上起来脑子不清醒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被拆穿的梁孟桥那张冷脸被绷住,有些粗暴地将牛奶塞到她手里,嘀咕了句:“牛也想改善住宿环境,给你献殷勤呢。”
这时王支书小跑着赶来,手里拿着几页纸:“名单整理好了,全镇适龄儿童二十七人,其中女娃十六人。”
向宜立即接过名单仔细查看。梁孟桥凑过来,手指点着纸面:“先去小翠家,她家情况是很典型的,比较难搞。”
王支书面露难色:“梁镇长,小翠奶奶那个脾气......”
“所以才第一个去。”梁孟桥跨上摩托车,“走吧,走路得半个多小时。”
向宜犹豫了一下,侧身坐上后座,小心地抓着后架。摩托车在土路上颠簸前行,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小翠家院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推开半掩的木门,只见小翠正吃力地抱着一个哭闹的小男孩,旁边堆着待洗的衣物。
“奶奶去菜地了。”小翠看见他们,怯生生地说。
梁孟桥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递给小男孩:“你叫小强对不对?今年四岁了?”
小男孩止住哭,点点头,接过糖塞进嘴里。
向宜注意到小翠渴望的眼神,也掏出块糖递给她。小翠却摇摇头:“奶奶说,糖要给弟弟吃。”
向宜心里很酸,坚持把糖放进小翠手心:“这是给你的。”
这时小翠奶奶背着菜筐回来了,看见他们,脸色立刻沉下来:“梁镇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李奶奶,我们来了解下小翠上学的事。”梁孟桥开门见山。
“上学?”老太太把菜筐重重放下,“谁带小强?她娘去镇上打工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地里活都忙不过来!”
向宜上前一步:“李奶奶,镇上正在筹备幼儿园,到时候小强可以送去......”
“幼儿园?”老太太打断她,“说得轻巧!哪来的钱?再说,小翠都六岁了,在家能帮着干活,上学不是白耽误工夫?”
小翠在一旁小声说:“奶奶,我想上学......”
“闭嘴!”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赔钱货读什么书!”
这时,梁孟桥突然说:“李奶奶,我记得您儿子去年打工受伤,镇上还给了补助是吧?”
老太太一愣,气势弱了些:“是......多谢梁镇长照顾。”
“国家政策,应该的。”
梁孟桥语气平静,“义务教育也是国家政策。您要是不配合,明年评低保户可能就不好办了。”
老太太张了张嘴,没说话。
向宜趁机蹲下来问小翠:“告诉姐姐,你想学什么?”
小翠眼睛亮起来:“想学写字,想学唱歌,还想学算数!弟弟都会数到十了,我还能数到一百呢!”
看着孙女期待的眼神,李奶奶终于松了口:“要是,要是真能解决小强上学的事,再说吧。”
离开小翠家,三人又走访了几户。有的家长态度松动,有的依然坚决反对。快到中午时,他们坐在村头大榕树下休息。
王支书擦着汗说:“难啊,观念不是一天能变的。”
向宜翻看着走访记录,突然说:“我发现很多家都是奶奶辈的特别反对,年轻父母反而好说话些。”
梁孟桥挑眉看了她一眼:“观察得挺细。”
“我有个想法,”向宜继续说,“能不能先办个临时识字班?不要正式上课,就是教孩子们认认字、唱唱歌。让老人们看看孩子学习的快乐。”
王支书摇头:“谁家愿意把女娃送来?”
“我去做工作。”向宜合上本子,“一家一家去说。”
梁孟桥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试试吧。需要什么跟王支书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注意方式方法,别太急。”
接下来的几天,向宜和梁孟桥把村委会后面那间闲置的储藏室收拾出来。房间不大,窗户玻璃碎了两块,梁孟桥找了些硬纸板暂时钉上。
“先将就着用,”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等下周去县里开会,我申请点经费。”
向宜正费力地搬着一张歪腿的桌子:“有地方就很好。孩子们不会嫌弃的。”
两人花了一上午打扫干净地面,又去村委会搬来八张勉强能用的凳子和两张旧课桌。梁孟桥不知从哪找来半截黑板,虽然边角有些破损,但还能用。
“我下午要去镇上开会,”梁孟桥看了眼手表,“你一个人能行吗?”
“没问题,”向宜正用抹布仔细擦着黑板,“我想把这里再布置一下。”
梁孟桥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停下:“如果有村民来说什么,别急着争辩,等我回来处理。”
向宜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他过于谨慎了。
阳光透过纸板的缝隙照进来,向宜哼着歌,把凳子排列整齐,又找来几张旧报纸准备糊窗户。她完全沉浸在布置教室的喜悦中,没注意到窗外几个晃动的身影。
“就是这儿?”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向宜转过身,看见三个男人堵在门口。他们穿着沾满泥点的工装,皮肤黝黑,眼神不太友善。站在前面的男人约莫四十岁,胳膊上肌肉隆起。
“你们好,”向宜放下手中的报纸,“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要教女娃们读书?”领头的男人走进来,粗糙的手掌拍了下刚擦干净的黑板,留下一个泥印。
“是的,识字班马上就要开了。”向宜保持微笑,“你们家有适龄的孩子吗?”
另一个瘦高个男人嗤笑一声:“我家闺女八岁,在家带弟弟挺好,读什么书!”
“孩子上学是好事,”向宜又一次耐心解释,“识字以后,将来无论做什么都更方便。”
“方便什么?”第三个矮壮男人插话,“读多了书心就野了,以后都不安心嫁人!”
领头的男人逼近一步,他身上带着汗水和烟草的味道:“城里来的小姐,我劝你别多事。我们村的事,我们自己清楚。”
向宜稳住呼吸:“让孩子受教育不是多事,是他们的权利。”
“权利?”
瘦高个突然踢翻了一张凳子,“你知道养一个孩子多难吗?女娃不上学还能帮着干活,上了学谁给我们做饭洗衣服?”
矮壮男人也帮腔:“就是!我媳妇就是因为读了点书,天天跟我闹,最后跟人跑了!你们这些文化人,就知道破坏别人家庭!”
向宜感到心跳加速,但她没有后退:“那是个别情况,不能因此剥夺所有女孩受教育的权利。”
领头的男人突然一拳捶在课桌上,震得黑板都晃了晃:“我告诉你,我家闺女我说了算!你要是敢教唆她来上学,别怪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