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韩重每天都跟着宋云华学做无骨花灯。
一盏无骨花灯从制备到完成需要很多道工序,其中做灯专用的桑皮纸就需要几十道。韩重从最基础的学起,粗粝的桑树皮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筛、捶打,稍有不慎就全盘作废从头再来。
但他始终不卑不亢地坐在那里,仔仔细细地观摩、听讲、动手。韩重做事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不算大的工作室里除了宋云华偶尔的提点声和淘洗桑皮纸的水声,安静得能清清楚楚听见外面哪家的狗丢了,哪家的家猫又跑出去抓了只大耗子回来。
宋绩溪偶尔会从隔壁过来给两人加点茶水,顺便回答一下韩重听不懂的方言——宋云华一着急就容易冒几句方言,而且年纪大的人说普通话总有些含糊。
每每这个时候,宋绩溪就会小声地跟她大伯说:“大伯,人家外地来的,你慢慢说。”
宋云华又大大咧咧地说道:“对不住啊小韩,习惯了。”
韩重摇摇头示意没事,随后又去摆弄着他的拍摄设备。
江雅来蹭饭时就偷偷跟宋绩溪打听:“你说韩重那么大一个博主,千万粉丝诶,怎么就他一个人在做这些,策划、摄影、服装、文案到灯光剪辑这些,怎么也得二十人吧。他一个人就全给干了?”
宋绩溪耸了耸肩,她也不知道。
她听她大伯说过,韩重的悟性很高,能非常精准地理解无骨花灯的各个流程。他的绘画功底,空间架构能力都很强,以他的水平,仔仔细细学个个把两个星期,绝对能够把手工无骨花灯的精髓完全掌握。
但韩重的进度却很慢,他需要拍摄,而且就他一个人。
拍摄宋云华的画面时会轻松很多,他自己盯着镜头,来回灵活地调整,而且老师傅的手艺,除了最开始那两天面对镜头有点紧张,后来都能快速地沉浸其中,忘却镜头的存在。
但拍他自己的画面就困难了。
首先需要来回地调整机位,找到一个光线画面都很好的角度,随后走到镜头前开始一遍遍地冲洗。运气好时可以一条过,但就宋绩溪观察下来。韩重应该是一个有强迫症、又追求完美主义的人。
有时候是服装不到位衣服没有扯平,重拍;
有时候是天气突变光线不够温暖,重拍;
有时候是镜头的角度不对,画面突然晃动,重拍;
有时候是没注意检查,镜头拍到一半自动关机了没发现,白干,又重拍……
总之,韩重的进度很慢。慢到连宋绩溪都开始怀疑:以他这样的产出速度,真的能够在如此快速的流量信息化时代存活吗?
韩重不知道宋绩溪的猜想,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一点一点地打磨自己的视频,争取做到自己的最好。只有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自己,做出来的视频才不会愧对等待的人。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查阅了相关资料,对无骨花灯的相关制作已有一定的了解,加上宋云华的讲解,曾经疑惑的几个地方也豁然开朗。于是,做灯的激情被点燃,他迫切地想要验证自己的一些想法。
一进入状态就忘了时间为何物。
镜头里,一只黑脸黑尾的小猫跳了过去,越过满院子整整齐齐的桑皮纸,微风拂过,纸张轻轻晃动,一阵淡淡的草香扑鼻而来。
制纸阶段终于结束,他放下手里的拍摄设备,抬手揉了揉僵硬的颈椎,这几天接连不断地埋头苦干,身体开始叫嚣了。
他深吸一口气,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按住肩膀来回转动肩关节,微黄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黑脸小猫又跳了回来,背对着韩重走着猫步,一举一动甚是诱人。
韩重手痒,便试着呼唤小猫,小猫顿了一下,回头扫了一眼不停叫着“咪咪”的男人。就这一眼,韩重差点没原地从凳子上飞起来。
因为有人先他一步起飞了。
“啊!”女人尖厉的声音几乎要冲破韩重的天灵盖,“臭挖煤!!你怎么又去抓耗子!!”
没错,那只看起来高傲妖艳的暹罗猫,顶着一张刚挖完煤的脸,叼着一只巨大的老鼠——一只几乎有它半个身子大的老鼠。
韩重不敢动,他怕挖煤姐把老鼠放出来,也怕后面举着扫把的宋绩溪害怕当中一不小心给他一扫把。
“大伯!你快来教训挖煤,它又疯了。”大概是明白眼前的男人是个不中用的,宋绩溪快速朝屋内求救。
宋云华拎着一个竹篓,出来接过宋绩溪手里的扫把,气势汹汹地朝挖煤走去:“臭小子,几百买的玩具不玩,就知道抓耗子,看我妈回来了怎么收拾你!”
再大的人,遇到事儿了也喊妈。宋云华叫着妈就过去了,挖煤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它一个纵步跳出了小院门,带着它的大老鼠大摇大摆地跑开了。
虽然没有抓住挖煤,但至少它把老鼠带走了。宋绩溪泄下劲来,手里仍紧紧抓着一个慌乱之中带出来的艾草锤。
“所以……”韩重看了看追出去的宋云华,又瞟了一眼呼吸尚未平复的宋绩溪,回想起那只巨大的老鼠,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天屋外抓老鼠的猫就是你家……额,挖煤?”
宋绩溪无奈地点点头。
挖煤这小子是她奶奶去年在文庙捡来的,文庙有一只流浪的大猫,平时大家去文庙祈福时都会喂点吃的,尤其是宋绩溪奶奶,经常会把家里剩的小鱼干带点过去。久而久之,大猫也生了灵性。
在生了一窝小猫之后,它把窝里最标志的那只叼到了宋绩溪的书店,送给了宋绩溪的奶奶。
宋绩溪当时刚从外面学习回来,一进屋看见它那黢黑的小脸,脱口就问:“这猫刚从哪儿挖煤回来?”从此,小猫就被赐名“挖煤”。
这小子似乎对此名不满,总是趁着奶奶不在的时候跟她对着干。开始是偷偷咬烂宋绩溪的裤腿,后来发现宋绩溪害怕老鼠之后,它就开始了乐此不疲地抓老鼠大战。只要奶奶不在家,它必定三小时之内带回一只不论大小的老鼠。
最惊险的一次是宋绩溪在躺椅上睡午觉,这小子把抓来的老鼠放在宋绩溪怀里,那种小型啮齿动物在身上奔跑的恶心感,宋绩溪至今难以忘记。
韩重又问:“你怕老鼠?”
宋绩溪又点点头。半晌,神魂归位后,她想起刚才某人紧绷的后背问道:“你不怕吗?”
“不怕。”韩重想了想又补充道,“但这么大的没见过,有点怕。”
“我们南方的水土只能养大耗子。”宋绩溪突然想起网友们开展的南北之争,没忍住笑出了声,“养不出大个子。”
韩重也跟着笑了,地域偏见名不虚传。
宋云华拎着扫把回来了,嘴里骂骂咧咧。
“阿溪,受不了这臭小子了,你去把你奶接回来,在乡下跟她那老姐妹玩那么久也差不多了。”宋云华对宋绩溪吩咐道,脸上是还没撤下的悔恨,“早知道她去那么久,当初就该叫她把那臭小子带着去了。”
宋绩溪深以为然。
她站起身,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说:“现在去来不及了,我给奶奶打个电话,让她收拾收拾,明天我们再去接。”
宋云华点头表示同意,宋绩溪又说:“对了,大伯,我有一件急单,明天早上必须寄出去,我还差一点点。今晚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饭了,你们自己对付对付。”
“没事,不用管我,一定要把你师父交代你的任务完成好。”宋云华示意她快点去做,自己朝着屋里走去,他对着韩重招了招手:“小韩,你最近也辛苦了,今晚上如果想出去转转的话不用管我。”
韩重站起身,把设备收了起来:“好的,谢谢宋伯。”
难得休息,韩重带着一个便携好拿的相机就出门了,一是放松随便转转,二是踩踩点,哪些布景好看,以后也可以出来拍拍外景。
乌川旧时连通了西南入蜀的马关要道,是极其重要的关隘之地。老城虽然在修整时过度翻新,但历史的底蕴还是在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里留存。
韩重绕着古城转了几圈,吃了点当地特色的小吃,无一不被辣得猛咳。想起那天的乌龙,他想,以后可再不敢说自己能吃辣了。
这样想着,昏黄的路灯骤然亮起。古城此刻人少,只有些许寥寥的住户和零星几个隔壁城市过来游玩的旅人。踩着小灯笼映下的花纹影像,韩重的镜头一帧一帧地记录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光影。
转过街角,韩重看见两个手挽手的年轻人,头靠头仰面站在一个店门前,不知在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月季花瀑落在一旁,昏黄的灯光洒在他们身上。他即刻拍下这一瞬间,而后上前:“你好,我刚刚看你们站在这里特别温馨,就给你们拍了一张照片。”
说着他把已经洗出来的照片递了过去,女生惊喜地捂住嘴,连忙道谢:“哇!你把我们拍得那么好看,谢谢!”
男生连忙掏出手机:“哥们儿,多少钱?我微信转你。”
韩重摆摆手:“不用,都是缘分,照片很好看,祝你们幸福。”
小年轻拿着照片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韩重笑了笑,回头看了眼花瀑里藏着的东西。
那是两块一米多点两尺不到的木板拼成的,上面刻着两个笔力遒劲的大字:
青山。
薛定谔的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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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挖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