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下是一扇老式六格玻璃窗,木材是斑驳的青绿色,玻璃四周是擦不干净的陈旧灰垢,中间干净锃亮,暖黄的老式胖梨灯泡藏在青绿色铝盖灯罩下,一束微光透过玻璃落在韩重身上。
他像个路过旧时光的旅人,从玻璃外朝里窥探,里面是一排挨一排的深红色书架,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籍。同款灯泡隔着合适的距离排列,照出了整个房间的格局。
是家书店。
再往前走两步,是一道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门。韩重走进去,两侧全部摆放着顶到天花板的书册,书本有新有旧,他随手拿起两本翻看,好些还是上世纪的留存,看得出主人是个惯于收集的人。
走过层层叠叠的书架,韩重又被里面的空间惊住。
竟还是一家文创店!
四周是书籍堆叠起来的堡垒,往里凌乱又不失美感地摆放着许多特色冰箱贴,小笔记本,集邮册,文创包包,各种独具特色的贴画、木雕。
最中间是一个旋转楼梯直通二层,楼梯上同样有序地摆满了书,不是装饰品,是真正的书籍。韩重往上走的时候,还看见两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围坐在一个台灯下看绘本。
二层是纯看书的空间,四周同样堆满书籍,中间的空地铺满长长的地毯,门板改成的长桌,桌上每隔一米就放着一个台灯,竹子编制的凳子,上面搭着厚厚的民族特色坐垫,流苏在微光下轻轻摇摆。不知安放在哪里的音响,正播放着轻柔和缓的古典乐。
韩重评价道: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搭建的巢穴,是一个乌托邦。
他想,把工作完成,在某个安静的深夜,他要来这里看一本书。
相机快门不停上下浮动,韩重也在用他的方式留住些东西。
楼上的窗户和花瀑里的一样,韩重走到边上,抬起相机,取景框里出现一抹倩影。他愣了愣,连快门都忘了按下。
是宋绩溪。
窗户外是一条回廊,连接着四栋房子,形成一个微小密闭的四合院,底下是一个熟悉的院子——他这几天一直待着的院子。他没有上过二楼,也不知道原来宋绩溪就住在楼上。
宋绩溪穿着一条白色的棉布长裙,围着一件深棕色的工作围裙,长而微卷的头发随手绑在身后,脸上挂着一副银丝眼镜。
她俯身趴在工作台上,拿着一支细细的毛笔,轻而慢地给一小片纸上色、描字、做旧。
差不多后,她又用镊子将纸片夹起,小心地吹着气加速风干。
没一会儿,她又将纸片放到台灯下细细检查,确保无误后放在一旁开始搅合粘贴的乳胶。
这是师父亲手交给她的古籍复原任务,难度算中等,她经过大半个月的精雕细琢,总算是要结束了。把纸片小心粘贴到书上,又反复地隔纸拍打,直到纸片与书籍原策万全融为一体,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宋绩溪工作的时候很专注,有一次打雷把电线箱劈炸了,古城半数的商铺民居通通停电,吓醒的小孩哇哇直哭,她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就继续就着烛火修补——有些古籍要用烛火能更好地判断色彩。
她端起一旁早已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眉头微皱:太苦了。
宋绩溪起身准备下楼烧壶热水重新泡茶。
夜里风凉,她搭了一件浅咖色的披肩在身上,拎着壶开门出来。绕过回廊,慢慢往楼下走。
韩重终于从愣怔中回过神,他捏着手里的相机,竟有片刻遗憾,那样平静平和的美,他居然忘了记录。
不过他又想:有些东西用眼睛拍摄,放在回忆里也未尝不可。
他在楼上又找了几个角度拍摄,心里盘算着第二天找宋绩溪商量商量在她的书店里取几个景。这个店实在太适合拍摄。
楼下传来小声的对话。韩重顺着楼梯往下,看见门口前台的地方,宋绩溪正和两个小女生交谈。
“你是【青山】的老板吗?你好漂亮啊!”其中一个女生拿着一本集邮册,看着很兴奋,“我们可以和你拍张照吗?”
宋绩溪顿了顿,轻轻摇头表示拒绝。她瞧着女生有些遗憾,拿过挂在一旁滚轮柱子上的黏土挂饰,递过去说:“别难过,这个送给你。”
两个女生雀跃起来,激动道:“姐姐你人真好!祝你生意兴隆!”
送走两人,宋绩溪长舒一口气,开始清点今天的账册。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宋小姐”。
她抬头望过去,有些诧异:“韩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韩重举了举手上的相机:“今天宋伯给了我半天假,我出来扫街,路过你这里,就进来转转。”
宋绩溪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动作中片刻的停顿,快到晃眼而过,叫人以为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韩重又说:“你的店很漂亮,风格很特别,里面的书也很丰富,是你自己建的吗?”
宋绩溪环视店内片刻,才缓缓说道:“是我爸爸留给我的。”
“令尊现在?”这些天他只看见宋绩溪的大伯,还听说过奶奶,她的父母倒是未曾提起。
宋绩溪沉默不语,韩重意识到自己冒犯了,赶紧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我习惯了。”宋绩溪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带着韩重坐到边上的小桌旁。
原来楼下也有看书区域。
宋绩溪给他到了一杯茶,慢慢说起了【青山】的由来。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以收废品为生,他不识字,但收到书的时候就会拿回家放着,久而久之,家里的书就多了起来。我奶奶主意大,就开了一家旧书店,又找老师取了个名字——青山。”
“那之后我爷爷就一边收废品,一边收旧书,我爸爸就在这些书里面长大。他很爱读书,长大之后就继承了我爷爷的事业,继续收废品,开旧书店。”
“后来他走了,书店就到了我手里。为了让书店盈利,加上响应政府振兴号召,我就改建了书店的格局,一楼卖文创,二楼是读书区,平时古城里的人都会过来坐坐。”
宋绩溪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但韩重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柔,可这温柔中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很漂亮。而且......”韩重敬佩道:“你们造福了社会。”
宋绩溪举手做阻止状,她笑着说:“行了,别给我们戴高帽,担不住这么大的责任。”
韩重还想说什么,宋绩溪却下了逐客令:“很晚了,韩先生,我要关店了。”
他咽下未完的话,拿起东西离开了。
离开之际,他回头故作俏皮道:“以后叫我名字吧,叫韩先生总觉得像在叫老头子。”
宋绩溪笑了:“那也别叫我‘宋小姐’。”
门口昏黄的灯光洒在两人身上,他们相视一笑。
“再见,宋绩溪。”
“再见,韩重。”
.
第二天一早,宋绩溪早早地爬了起来,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红肿的眼眶,心中暗道:以后一定要努力在白天把工作干完,绝对不能留到晚上!
她跑到冰箱拿了两个冰勺子狠狠敷了眼睛,十多分钟后,眼睛依旧红肿。
最后无可奈何的她选择戴上了一副巨大的墨镜,以及一顶大大的草帽,连江雅看见她这装扮都忍不住问:“阿溪,你要背着我自己去看大海?”
宋绩溪不吭声,推着江雅就往驾驶座跑:“哎呀,快上车快上车,我太想见奶奶了!”
江雅的开车技术比她好,也没多想就说:“好吧,让我看看这回去乡下能拉多少菜回来。”她伸手过去捏了捏宋绩溪的脸,“看看能不能把这只纯洁无辜的小白兔养得白白胖胖。”
宋绩溪被逗笑了,她像模像样地举起小爪子放在下巴上学了个小兔子模样,萌得江雅在一旁看愣了,半晌来了一句:“操!老娘为什么不是男的!”
这个哲学问题江雅已经思考了许多年,能不能得到答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见到宋绩溪奶奶的时候,她比宋绩溪还快地扑进了老人的怀里:“奶奶!人家想死你了!”
活像一个女妖精。
宋奶奶仰头大笑,宋绩溪默默说了句:“小心虫子飞你嗓子眼。”
宋奶奶紧急避险,抽出随身携带地老烟杆就朝宋绩溪劈头揍去:“小兔崽子,除了挤兑你奶奶还会干什么!”
宋绩溪一个侧身躲开,跑到另一个和蔼的老奶奶身后,抱着老人的腰说:“还会给杨奶奶捶背揉肩!”
宋奶奶更气了,大喊不肖子孙,烟杆上蹿下跳。
杨奶奶赶紧出面:“多大人了,还跟小孙女计较!人家阿溪跟你开玩笑地不知道啊。”
说着她摸了摸宋绩溪柔顺的头发凑到她面前小声说:“阿溪,奶奶给你装了一大箱你最喜欢吃的新鲜栗子,你回去用刀划上十字小口,煮十分钟,再捞出来冷了之后放进冰箱里冻着,煮米饭的时候剥几颗进去,特别香!”
宋绩溪甜甜地点了点头。
“杨奶奶,我也给你带了好吃的。”她变戏法一样地从兜里摸出一串包好的冰糖草莓,“你偷偷吃,不要被叔叔发现了。”
杨奶奶年轻时候最喜欢吃甜的,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家里人都控制着她的饮食,连她最爱吃的糖葫芦都不给她买。
宋绩溪咨询过医生,只要不是大吃特吃就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每次来都会给杨奶奶带点糖葫芦。
果然,杨奶奶笑眯了眼,捏了捏宋绩溪的小脸:“奶奶没白疼你。”
这两表奶孙在这儿尽享天伦之乐,亲奶奶却在一旁大眼瞪小眼。还有一个小龟龟在吭哧吭哧地搬菜。
“哼!杨秀华,再爱也是我的孙女。”宋奶奶吸了一口烟,怪嘚瑟地说道:“就不像某人喽,三个大孙子,就是没孙女。”
“去去去。等我家小景回来把阿溪娶回家,看到底是谁有谁没有!”杨奶奶年轻时最想要女儿,结果生了三个全是儿子,后来儿子生的也是孙子,一家子都跟女儿无缘。
奈何自家闺蜜的小孙女粉雕玉琢的,她天天盘算着把小孙女讨回家来。
“阿溪,小景……”
宋绩溪赶紧打断:“杨奶奶,这次还给我带了哪些菜啊?”
她把人往车后推,无奈地看向在一旁吃瓜的江雅。每次来杨家奶奶都要给她推销一下他那个在首都当大老板的孙子杨景,拦都拦不住。
宋奶奶吐出一口白烟,道:“别打我家丫头主意,就你家小景那体格还要再练练!”
是的,杨景是当大老板了,但他自小就身体不好,医院多进多出。导致自小就发育不好,宋奶奶老说他是个瘦猴,几下就能被打倒。
杨奶奶被戳了痛处,自知说不过,赶紧叫她这毒嘴老闺蜜带着她的东西滚。
宋奶奶嘴上打了胜仗,也不计较宋绩溪是不是“不肖子孙”了,乐呵呵地跟着江雅上车,霸占了副驾驶。
她美滋滋地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老姐姐,下次来城里找我玩啊,到时候我把孙女给你耍。”
宋绩溪无语地躺在后座上,她这奶奶简直就是魔童!不对,魔奶!千年难得一遇的魔奶!
老太太话多,一路上叽叽喳喳个没停,宋绩溪睡着前就听见江雅义愤填膺地状告挖煤,说它把咬死的耗子整齐划一地摆在她的民宿门前,把客人吓够呛。
宋奶奶顿时大怒,表示要回去把这逆子大卸八块。
……
摇摇晃晃间,古城到了。
宋奶奶倒是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她和江雅两人盯着一大后备箱的有机菜发呆。
“雅雅,你刚才是怎么把这些菜装上来的?”宋绩溪两指抚摸着下巴做思考状。
江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敢跑我就杀了你。”
宋绩溪呵呵笑了两声:“我怎么会跑呢?我那是去找帮手,你等着,我去叫大伯!”
说完,她脚底抹油似的躲进了小院。
院里,她大伯也在状告挖煤。老太太拎着大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有这等事!等我把它抓来问问。”
宋绩溪环顾四周,重点看向某个角落里的位置,韩重今天不在。
她朝着告状的某人大喊道:“大伯,快来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