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筠回到顾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径直走向书房,推开门,却见儿女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顾清妧颈间的伤口已上过药,脸色略显苍白,但静立在窗前,仍清冷出尘。她听见声响,转过身,黑白分明的眸子沉沉地望向他。
顾明澈见父亲进来,忙迎上前:“父亲,您回来了。陛下将您和几位大人留在御书房,又说了什么?萧珩他现在如何?
顾廷筠抬手揉了揉额角,疲倦道:“他被移回府医治了。陛下派了太医过去。但是,”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女儿,“禁军三百精锐,已将长公主府围得铁桶一般,严加看管,无陛下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顾清妧闻言,身体放松了一瞬,但随即又绷紧了。
顾廷筠沉声问道:“妧儿,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如今,你必须一字不漏地说清楚。”
顾清妧转身走到父亲跟前,缓缓开口:
“李承轩以萧珩性命为饵,诱我孤身出府。他擒住我,又用我威胁萧珩。”
“逼他自废了四肢。”
她还不知萧珩的计划,只能先瞒着家人了。
顾廷筠与顾明澈一脸惊愕。
“萧珩照做了。可李承轩还不肯罢休,又亲手往他胸口插了一刀。”她必须帮他把戏演下去。
顾廷筠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顾明澈更是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还不够,”顾清妧抬起眼,直视着父亲,颤抖道:“他还想……还想当着萧珩的面,强辱于我。”
“混账!”顾明澈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了书架上。
顾廷筠紧紧攥着拳头,眼里满是怒火。
顾清妧神色淡然,语气平稳无波:“我当时已割开了绳索,趁他不备,用袖中藏着的匕首,插进了他胸膛。”
死寂。
“……”顾廷筠和顾明澈齐齐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顾清妧迎上父兄惊骇的目光,轻飘飘地吐出最后一句:“他倒地死了。”
顾廷筠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又因腿软,踉跄一步,重重跌坐回去,冷汗涔涔而下。
他指着女儿,手指都在颤抖,低语道:“是你杀了……四皇子?”
顾明澈也惊得说不出话,若此事泄露……
顾清妧安抚道:“父亲和哥哥不必过于忧心。萧珩说,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管,我信他。”
顾廷筠怔怔地看着女儿。她此刻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的心又一沉。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二人自幼相识,本就交往甚密,经此生死大劫,女儿的一颗心,怕是要拴在萧珩身上了。
可、可萧珩如今……那孩子,已经是个废人了啊。
极大的无力感攫住了顾廷筠。他看着眼前亭亭玉立、本该有锦绣前程的女儿,又想到那个躺在长公主府生死未卜、前途尽毁的少年,只觉得满嘴苦涩,心如刀绞。
这可如何是好?
顾廷筠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挪回卧房,昨夜不眠不休地寻找女儿,今日又在大殿的唇枪舌剑和御书房的惊涛骇浪中煎熬了一整天,回来还猝不及防地被女儿丢下的那个足以炸飞顾家房顶的惊雷劈得外焦里嫩。
他现在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什么都不要想。
然而,他前脚刚踏进卧房门槛,后脚他的夫人就正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一方湿透了的帕子,眼睛肿得像熟透了的桃子,还在不停地抽噎。
一见他进来,那哭声又拔高了一个调门。
“老爷,你可算回来了。呜呜呜……我可怜的妧儿……”谢氏扑过来,眼泪鼻涕全蹭在了顾廷筠刚换下的朝服上,骂道:“那杀千刀的四皇子,他怎么敢那样对我的女儿?呜呜……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活该他不得好死,呜呜呜……”
顾廷筠赶忙捂住谢氏的嘴。
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两个小人在里面敲锣打鼓,试图安抚:“夫人,妧儿这不是平安回来了。”
“平安?”谢氏掰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瞪着他,“她心里头得多苦啊,看着珩哥儿那孩子……呜呜呜……我的珩哥儿啊,”话题瞬间又跳到了萧珩身上,“那孩子打小就命苦,没了娘,现在又……他得多疼啊。老爷,你说他还能好吗?太医怎么说?他要是、要是残了……呜呜呜……”谢氏哭得情真意切,仿佛萧珩是她亲生的。
顾廷筠被这魔音穿脑的哭声吵得脑仁嗡嗡作响,耳边仿佛有几百只蜜蜂在飞。
他想解释,想说事情复杂得要命。
但谢氏的哭声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会儿哭女儿受惊,一会儿咒骂四皇子下十八层地狱,一会儿又心疼萧珩伤重可怜,情绪切换之快让他完全插不上嘴。
“夫人、夫人你冷静点……”顾廷筠感觉被淹没在哭声中。
“我冷静不了,一想到珩儿那么重的伤,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可是乐阳唯一的孩子啊。”谢氏捶着胸口,险些背过气去。
顾廷筠彻底投降了。
他看着眼前哭得毫无形象可言的妻子,再看看那张近在咫尺的床铺,他做出了一个非常不符合尚书大人威严形象的决定。
他默默地绕过还在哭诉的谢氏,走到床边,利落地脱掉外袍和靴子,然后掀起锦被,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进去,像一只巨大的茧。
末了,似乎还觉得不够隔绝声音,又用力蹬了两下腿,把被子边角死死压在身下,确保密不透风,只留下一个人形轮廓在被子下微微起伏。
“……”谢氏。
她惊愕地瞪着床上那团隆起的被子,抽噎声卡在喉咙里,一时间竟忘了哭。
棉被里传来顾廷筠闷闷的声音:“夫人,容为夫先死一会儿。”
而何园这边,顾清妧独自站在古樟树下。
月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仰头望去,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张扬恣意的少年,懒洋洋地躺在粗壮的枝干上,嘴里叼着一片树叶,故意摇晃树枝,让树叶沙沙作响,扰得树下看书的她不得安宁。
她抬头瞪他,他却笑得没心没肺,摘下树叶丢她,换来她更气鼓鼓的瞪视,最后却总是绷不住,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粗糙的树干纹理。那些鲜活的时光,此刻回忆起来,遥远得如同隔世。
而此刻,仅仅一墙之隔,那个少年却在昏迷中。
就在这时,一声“窸窣”声,从院墙根角落里传来。
顾清妧循声望去,发现那原本完好的青砖院墙根部,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个洞,洞口的泥土还很新鲜。
她放轻脚步,悄然靠近,蹲下身朝隔壁望去。
齐武显然也看到了顾清妧,他二话不说,从洞口递过来一个小白瓷药瓶和一封信笺。
齐武低声道:“七姑娘,药是主子吩咐送来的,顶好的祛疤药,您放心用,保证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信也是主子写给您的。”
顾清妧抓起药瓶和信笺,随即对着洞口追问,“萧珩怎么样了?醒了吗?伤重不重?”
“七姑娘放心,主子没事,那一刀,他有分寸,看着血糊糊的吓人,其实避开了要害,没伤着根本。就是需要装昏迷,有些累人。您别太担心!”
顾清妧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终于落回实处。
“那……”她忍不住又问:“我能过去看他吗?”
齐武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七姑娘,现在不行啊。禁军把整个长公主府围得跟铁桶似的,小的也是好不容易才溜过来,不能消失太久。您再忍忍,主子说了,每天都给您写信,你安心等他消息。”他一边说,一边将旁边散落的草席和枯枝盖在洞口上,勉强做了遮掩。
回到内室,顾清妧走到桌边,打开信笺,映入眼帘的是萧珩那狂放不羁的字迹:
“湾湾吾爱:
见字如面。
药收到便好好涂,一日三次,一次也不许落下。脖颈那处,务必仔细,若敢留一点疤,仔细小爷找你算账。
好好吃饭,莫要再瘦了。昨夜匆匆一见,我瞧着都心疼,定是想我想得茶饭不思?若下次见你,再瘦一圈,小爷可是会生气的,哄不好的那种。
珩留”
还是这般没个正形!
明明是他刻意疏远,避而不见,让她心绪不宁,寝食难安,此刻倒成了她想他想瘦了?
她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信纸空白处。
这里有一个圆滚滚的小人儿。小人儿鼓着腮帮子,眉头紧锁,嘴巴撅得老高,一副气炸了的样子,旁边还夸张地画了几道表示“气晕”的波浪线。
那夸张又滑稽的模样,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跳出来质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顾清妧嘴角微扬,她垂下眼帘,将信纸仔细地抚平,折好,收进了小屉里。
她又拿起药瓶,打开盖子,闻了闻,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随后她走到菱花镜前,微微侧过头,指尖沾上一点药膏,轻轻涂抹在伤痕之上。涂抹均匀后,颈间凉凉的,很舒服。
她起身吹熄了烛火,走向拔步床,安心地睡下。
然,皇帝御案前的烛火却彻夜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