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蔽日,难掩赤心之灼灼;浊浪排空,岂移砥柱之巍巍……”她低声念着那两句被皇帝赞许的诗句,唇角泛起一丝苦涩。
如今方才明白,她这诗句映照的,从来不是什么渔阳关的军民,而是在那满场恶意中,脊梁始终未曾弯折、赤心依旧灼灼的萧珩。
午后时分,宾客如潮水般退去。
顾清妧随着家人在府门前送客,脸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心思却早已飘远。
刚刚一只手快速地在她宽大的袖中塞入了一物。
顾清妧抬头看,眼前人头攒动,衣香鬓影,一张张笑脸或客套或真诚,根本分辨不出那只手来自何方。
她捏紧了袖中那方硬硬的物件,指尖传来纸张的触感。
是谁?目的何在?
送走宾客后,顾清妧几乎是立刻转身,步履匆匆地穿过庭院,回到蕴玉堂。
她反手锁上门,从袖中取出那东西,是一个叠得方正的普通信笺,她利落的拆开了信笺。
“啪嗒。”
一个东西掉了出来,落在地板上。
是一个……香囊,针脚稚嫩,绣着几片云朵。
她认出了是当年萧珩拿走的香囊之一。
而此刻,这个他视若珍宝的丑香囊躺在地砖上,还沾染着几片刺目的血迹。
顾清妧只觉得浑身发冷,她蹲下身,捡起它,颤抖着手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毫无笔锋可言的墨字:
“想见萧珩,一个人,顾府后巷。”
没有署名,没有时间,只有这简短、带着**裸威胁的几个字。
这绝对是一个陷阱!
顾清妧瞬间做出了判断。
对方抓准了她对萧珩的在意,用他贴身的东西和血迹来扰乱她的心神,诱她孤身犯险。
可是……万一呢?
万一他此刻真的身受重伤,就在后巷的某个角落,等着人去救他?
万一这血迹……就是他的……
他疏远着她,不就是因为他要做的事很危险。
她不能赌,也赌不起。
“知夏。”顾清妧将香囊收进袖中。
“姑娘?”知夏推门进来。
“我……我有些乏了,想歇歇,不用伺候了。”顾清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姑娘,您脸色不好……”知夏担忧道。
“我没事,”顾清妧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地道:“你先出去吧。”
门一关上,她便冲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手腕却抖得厉害,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写下几行字:
“父、母、兄长亲启:
女儿有急事外出,关乎性命,不得不行。若晚膳未归,找四叔帮忙!
清妧留”
顾清妧将字条压在镇纸下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快步走到内室床榻边,从枕头下摸出匕首贴身藏好。根本没时间换下这身繁复的及笄礼服,她只将头上沉重的凤钗珠翠尽数摘下,留了支白玉簪固定发髻。
她避开家丁、仆从,悄悄来到顾家后门,趁着小厮不注意,打开条门缝,溜了出去……
夕阳的余晖如泼洒的熔金,将京都的天烧得一片火红。
千金坊内,华灯初上,喧嚣鼎沸。
萧珩斜倚在赌桌旁,手里把玩着一叠银票,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面前的筹码堆得像小山,显然是赢得盆满钵满。
“啧,没意思。”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最后一张银票随意地拍在“大”上,“这把押完,小爷不玩了。”荷官开盅,果然又是“大”。
周围响起一片惊叹。
萧珩浑不在意地将赢来的银票一股脑塞进怀里。
他刚站起身,准备招呼林羽、齐武打道回府,就见玄英穿过喧闹的人群,疾步走到他身边。
玄英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了些慌乱,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神示意:出事了,大事。
萧珩面色一变,拨开挡路的人,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一出千金坊,玄英拿出一封信,急道:“主子,一刻钟前,用短弩钉在长公主府大门上的,根本没看清来人。”
萧珩一把夺过,焦急地打开,里面是一只断了的白玉簪和一张纸条。
他借着天边最后一丝残光,扫过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毫无章法:
“想救顾清妧,独自来城西落霞山破庙。过时不候,后果自负!”
“顾清妧”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萧珩的眼底。
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他猛然攥紧了指节,那信封中的白玉簪被他捏得粉碎。
只见萧珩右手拇指与食指并拢,快速送入唇齿之间。
“咻——唳——!”
一声短促、尖锐的哨音,穿透长街。声音未绝,骏马从东南方向迅疾而来。
萧珩都未等踏雪完全停稳,一个利落的翻身便跃上马背。
“驾——!”一声厉喝撕裂了暮色。
踏雪长嘶一声,载着它的主人,朝着西城门的方向飞驰而去。
玄英对着齐武二人,吩咐道:“你们先去一趟顾府,安抚下七姑娘家人,然后回去等消息。”随后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齐武和林羽面面相觑,赶忙朝顾家的方向跑去。
城门的守卫只看到一道赤红与漆黑交织的影子疾冲而来,根本来不及阻拦,便已如狂风般卷出城门,只留下一路扬起的滚滚烟尘。
萧珩伏在马背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恐惧和怒火裹挟着他,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已为顾清妧备好了一切,银票、铺面、田产、庄子……确保她今后能随心所欲的度日。
明明过了今日,他们就要相隔天涯。
然而,他全力筑起的壁垒,在这一刻瞬间土崩瓦解。他不停地抽打马鞭,恨不得踏雪能生出双翼。
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
一轮弯月悄然爬上树梢,洒下银辉,照亮了崎岖的山路。
当踏雪载着萧珩冲上落霞山半山腰时,远远地,便看到了那座矗立在荒草丛中、断壁残垣的破败山神庙。
庙前柱子上,绑着一个人。
月光勾勒出她的身影,那一身玄衣纁裳上沾满了泥浆草屑。
顾清妧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紧紧捆在柱子上,发髻散乱,几缕青丝粘在汗湿的颊边。一块破布勒在她的嘴上,堵住了所有声音。
那身他白日里未能亲眼见证的及笄礼服,此时却成了她身陷囹圄的象征。
顾清妧似乎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她抬起头看清了月光下策马狂奔而来的少年。
“顾湾湾!”萧珩翻身下马,大步朝她走来,说着:“别怕。”
就在他距离柱子仅数步之遥时,一道身影挡在了他和顾清妧之间。
来人右臂无力地垂着,左手却握着一柄匕首,脸上挂着怨毒而快意的狞笑。
“李承轩!”萧珩咬牙道。
“啧啧啧!”李承轩拿着匕首在空中划了个圈,最后刀尖轻佻地挑起了顾清妧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
他斜睨着萧珩,讥讽道:“好一对情意绵绵的青梅竹马,一个破香囊,就能让咱们顾七姑娘,连及笄礼的华服都顾不上换,就乖乖地自投罗网。她对你可真是情深似海啊!当然,你也不遑多让。”
萧珩看着刀锋紧贴在顾清妧细嫩的肌肤上,冷冷道:“你有本事冲我来,把她放了。”
“冲你来?”李承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当我傻吗?放了她?放了这个能让你像条狗一样乖乖听话的软肋?”他手中的匕首微微用力,顾清妧吃痛地闷哼一声,白皙的下巴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李承轩看着顾清妧沾着尘土却依旧惊心动魄的面容,“果然是个美人!三年不见,出落得更加动人了,难怪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他粗暴地扯掉勒在顾清妧嘴上的破布。
李承轩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看向自己那条垂落的右臂,怨恨道:“顾七姑娘,你知道我这条胳膊是怎么废的吗?”他突然歇斯底里的喊道:“是因为你!”
顾清妧一脸茫然。
“五年前的御花园,你维护他时……”李承轩顿了顿,匕首重新压了上去,“我不过就推了你一下,害你摔了一跤。”他转头,看向萧珩,“这个疯子却记了两年,就因为这个,他生生打断了我的右臂。”
顾清妧不可置信地看向萧珩,那应该是他回京后,初次见她吧。
那时的她,才十岁啊!
李承轩看着她,大笑起来:“哈哈哈,没想到吧?你们刚相识,他就能为你变成一头不要命的疯狗。为了你,他可是什么都能做。”
他将匕首死死抵在顾清妧的脖颈上,冷哼一声:“萧珩,我可是当朝四皇子,天潢贵胄。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全是拜你所赐。”他狞笑着,一字一句:“想要她活命?就用你那把匕首,废了你的手脚,再插入你的心口。只要你照做,我立刻放了她。否则……”
他手中的匕首又往下压了一分,一滴鲜红的血珠顺着顾清妧的肌肤滑落,“我就让她血溅当场。”
萧珩眉梢一挑,伸手取出自己腰间悬挂的匕首。
顾清妧蓦然一惊,泪水夺眶而出,“萧珩,你敢死。”
萧珩抬起眼,看着顾清妧,倏地笑了笑,“顾湾湾,你终于肯认了?”